说来辛酸,源自1937年的中日之战实为一个农业国与一个工业国的战争,战事爆发当年,南京政府的年财政收入约合5亿美元,而日本国的年财政收入则为15亿美元,加上从伪满洲国攫取的每年十几亿日元收益,日本国可支配的财政总量约为中国的四倍。从政治上讲,国民党政权时期的中国饱经内乱,社会生活杂乱无章;而日本则小而有序,国内从上到下鼓噪着一种吞并扩张的亢奋情绪。
国内政治的不稳定直接体现在军事方面,陆海空三军,海军几乎无从谈起,空军从后来蒋夫人宋美龄任空军司令即可见一斑,基本是个摆设。只有陆军还像那么回事,但装备混乱,标准性差,这些都直接影响了战斗力。最初,国军大量采用德式武器,淞沪战争时期,国军四个德械师能抵挡日军一个师团,三个月后,希特勒顾及日本盟友的抗议,决定不再向中国出售武器弹药,此时,六个德械师都挡不住日军一个师团了。直到四十年代初,国民党军从德械改为美械,这一被动局面才逐渐有所改观。
眼下,城墙上的战局也呈一边倒的态势,东门处的墙体被崩塌一个大口子后,端着刺刀的日军蜂拥而入。
刘先景攥着柄大刀“嗷”一声随众人冲了上去,这群没带火器的年轻后生刚才早就急红了眼,恨不得从城墙上跳下去跟敌人拼命,然而手里的家伙什太原始了,一排子弹横扫过来,没一个再能站起来。
只是觉得肩头一热,刘先景就觉得全身没一点儿力气了。迷迷糊糊地,他看见营长挥着大刀片子,劈倒一个又一个日本兵,看样子,日本人是想活捉他,却被他捞了个大便宜。没得法子,旁边的指挥官手一按,枪声响作一团,史营长拄着刀倒在血泊中。
另有不少守城兵士退到了城内,朝高处的日军放冷枪,一队接一队的日军冲下城去,巷战开始了。
面前走来一队日本兵,吱呀乱叫,一名兵士见先景还活着,抬枪瞄住他的脸。先景把眼一闭,心想这回完了。耳边却传来一顿怪叫,一个佩刀的走过来,一把将他拎起,又一顿怪叫,他被反绑着推下了台阶。
“三八大盖”口径小,弹道设计有些缺陷,俗称“进去多大眼,出来多大眼”,如果没打着致命的地方,伤口出血量又不多,多数能自行痊愈。先景挨的这一枪,其实并无大碍。
城墙台阶处,一列一列都是俘虏,均被绑了双手连在一条绳上。有几个性子特别烈的,又骂又咬,当场被日本兵按在地上,拿铁丝穿了锁骨,也连成一串,先景看得眼里直冒火,无奈手无寸铁,只能将手关节握得咔咔作响。
就在走下城墙的那一刻,他望见了自家的院落,于灰黑的硝烟中时隐时现。黄泥垒的灶火上蒸屉冒着缕缕白气,门前的枣树枝上顶着一挂红艳艳的霸王鞭,雪白的盘盏一摞一摞码在八仙桌当间。先景仿佛听见大哥二哥唤他的声音,海莲倚在大门边上,使劲朝他挥手……
他们此刻都在哪儿呢?他悲凉地想。刘先文出城门没多远就听见了枪声。
护城河石桥处,滞留在城外的人纷纷往城门口跑。大冬天,河对岸的庄稼地里一片空旷,日本人的马队冲在最前哨。似乎是在练枪法,这帮鬼子兵边抖缰绳边抬起枪朝躲难的人群射击。石桥附近不断有人倒下,每倒下一个,身后便传来一阵狰狞的喝彩声。
母亲就在这纷乱的人群当中,先文看得真真切切,左手挽着个竹篮,右肩上还驮着条口袋。母亲是双半解放脚,蹀躞着步子,跑不快。
“妈!”他喊了一嗓子,母亲也看见了他,朝他一个劲地挥手,让他快往城里躲。他哪里肯,朝着母亲迎了上去,就要搭上手的时候,他听见“扑哧”一声,母亲左胸处冒出一缕鲜血,人也随之扑倒在地。
竹篮里的鸡蛋滚落了一地,右肩口袋里是给齐齐预备的纸枷、纸马和面供。本地风俗,未成年的孩子过生日,要打纸枷、烧纸马、顶面供。
血汩汩地流,将那面供浸得殷红,母亲大张着嘴说不出话,很快,脸色惨白,人就这样闭了眼。
先文哭喊着摇着母亲的尸身,对面,日军的骑兵已逐渐临近石桥,守城官兵生拉硬拽将刘先文拖进城内,城门“咣”一声,将他与母亲阻在两端,仿佛一个阴间,一个阳间。
就这样靠着城墙呆呆地站了良久,先文才缓缓地醒过劲来,城墙上炮火隆隆,杀声震天,他浑然不觉。一颗手雷“扑”一声卡在面前的槐树杈上,他下意识地一躲,那手雷却没炸。先文等了片刻,慢慢走上前,伸手将这铁丸取下。这时,他终于回过神来,该回家了。家里不知怎么样了?
掖着手雷,一路狂奔进了院子。院里空荡荡的,灶边的吃食分门别类地摆放在原处,门框上猩红的对联依旧醒目——“向阳门第春常在,吉庆人家富有余。”“大哥、大嫂、翠霞、玉英……”他逐个喊了一遍,没有人应声,院门外却传来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先文环视四周,没个藏身之处,忽而想起院子东南角有口菜窖,急忙跑了过去,掀起盖板,麻利地钻了。
像是进来一队日本兵,约摸三五个人,吱哩哇啦地。先文大气不敢出,借着窖口处漏进来的一点光亮,仔细端详起怀里这颗手雷来。平日,他就是个爱琢磨的人,喜欢穷根问底,这手雷今天为什么没炸,他想来想去,觉得跟落在树杈间没着上力有关。
日式手雷有个特点,就是撞击击发。一般情况下,先拉开保险,然后找个硬的东西磕一下再扔出去。详细说就是手雷拔下保险销后,要借外力使击针击发火帽点燃延期药管,从而引爆雷管和主装药。因而日本兵掷手雷时通常都要在头盔或皮鞋后跟上猛磕一下。而这个手雷,显然磕力太弱,落在树杈间又缓冲了重量,击针没能触燃火帽。
昏昏沉沉地,先文还沉浸在丧失亲人的痛苦中,一心想着要报仇,竟然不假思索就把颗哑弹揣回了家,此时,脑子明白过来一些,想想却有点后怕。跟前就是日本人,事已至此,索性豁出去,大不了一死。他悄悄爬出窖口,决计将这玩意掷回去。
一共三个日本兵,正背着身子扒拉灶台上的吃食,门前枣树上,用皮带捆着个俘虏,看年纪,也就三十来岁。
从窖口处探出多半个身子,那人终于发现了他,先文摆摆头,示意他闪转身,那人会意地一点头。先文卯足了力,扬手朝灶墙上扔了过去。
缩进菜窖里,先听得“叭嗒”一声,随后一声巨响,夹杂着人的嘶叫声。这回炸得彻底,那三个日本兵倒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了。
跑上前解开皮带扣,那人向他竖起大拇指,“兄弟,好胆量。”
听口音不是本地人,这汉子自我介绍,他是城防自卫队的分队长,晋南人,叫严友成。队里的兄弟们多数牺牲了,他从城墙上退下来与敌人巷战时被俘。
“东边这一带,日本兵见中国人就杀,刚死了三个日本兵,这地方不能久待。”匆忙换了身衣裳,严友成催先文快逃。
俩人出了院子,仗着先文路熟,好歹找了个僻静之处勉强藏身。沿路尸横遍地、血污街衢,死人形态各异,惨不忍睹。先文本欲向严友成打听一下三弟先景的下落,想了想又作罢,不问也好,残存一线希望总比心如死灰强。
南门口的城墙较为低矮,腿脚灵便的攀着水道即可轻松地上下往复。几十米一隔的砖砌水道上,爬满了逃难的人,缓缓蠕动如同一条条花蛇。
刘先良随涌动的人流逃至城下,那哭爹喊娘、呼儿唤女的惨叫声依旧不绝于耳。清点下人数,只翠凤和玉英不在身边,却还在视野之内,几十步开外的人群中,俩人跳着脚向他不停地挥手。
这平遥城四四方方,有龟城之誉。东西各两道门,俗称上下东、西门,寓龟的四足;南北两道门,寓龟的首尾。六道门除下东门外均建有瓮城,是为军事设施。冷兵器时代,放敌进入瓮城,而后从墙头合围,有瓮中捉鳖的意思。
而今是火器时代,这固若金汤了数百年的城池敌不过日本人的几门火炮。城墙外体是砖,内层是夯土,砖皮一震落,夯土只消两炮就塌了,城墙东南隅,最先被轰塌了一块。
逃难的人越聚越多,守城兵士索性打开城门,能逃的逃吧!这光景,谁命大谁活。
缺口处突然涌来一队日军,黄军服、青钢盔,不问青红皂白,先是一通扫射。
人群被火线分成了两块,眼见得玉英和翠凤就在咫尺之间,却无论如何也过不来,街面上扑倒在血泊中的人比比皆是。冲锋的日军面对手无寸铁的平民下了毒手,也不知哪来那么大的仇,刺刀尖上有的挂着肝,有的挑着肺,这群歹徒手上无一例外地淌着鲜血。
“他爹,快出城吧!”月娥攥着先良的胳膊苦苦哀求着,一边用手捂住齐齐的眼,“孩子快给吓傻了。”
没一丁点法子,对面是妹妹揪心的哭喊,旁侧端着刺刀的日本兵已越来越近。先良一跺脚,朝对面大喊一声“快往回跑。”随后扯着家人跌跌撞撞地出了城。
一路止不住地嚎啕,这粗头大脸的精壮汉子像个娘们一样屡屡哭岔了声。也不知走出去多远,对面一个土丘,先良不由分说扑倒在上面,捶胸顿足。
“哥,大伙还等你拿主意呢,这么着哪能行?”翠霞走至近前,晃了晃他的肩。这姑娘眼肿得像两颗枣,嗓子嘶嘶啦啦的。
是,他不能倒,哪怕是片刻的软弱也来不得,这一家子人都看着他,靠他拿主意吃饭。他不是自个儿的,他是兄长,是父亲,是丈夫,是当家的。往后还有很长的日子活呢,刘家人没死绝,平遥人也没死绝。留着这口气,不怕回不来。
然而朝哪儿走呢?哪儿还有家?刘先良一时没了对策,忽而想起远在南山上的老家刘家坡。那儿还有一方祖宅,要躲难,是再理想不过了。
天色已近黄昏,陡然间飘起了雪花,片刻功夫,已是白茫茫一片。明日即元宵节,说好了后街上要出社火,齐齐妈要扭秧歌,先文是锣鼓队里的,玉英要扮白娘子。那欢庆的场面犹如驴子脸上的萝卜缨,看似就在眼前,却怎么也够不着。
傍晚,漫天飞雪中,通往刘家坡蜿蜒的山道上,已再听不到尖啸的枪声,只是从沟底陆续走来一列悲伤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