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庸讳言,在葛朗台的时代,资本主义的发展尚没有完全脱离原始积累的阶段,所以,他的发家致富明显带有资本原始积累的特点:不择手段,不讲信义,唯利是图,暴露出凶残贪婪的本质。正因为这样,巴尔扎克对葛朗台这个人物抱着批判的态度。他笔下的葛朗台像饿虎,像巨蟒,躺着,趴着,长时间窥伺着捕猎对象,然后猛扑上去,张开血盆大口般的钱袋子,往里面装金子。索莫城里几乎人人都感受过被他的利爪抓伤的滋味。这种描写入木三分,给人留下极深刻的印象。我们阅读这部作品,分析研究葛朗台这个人物,的确不应该放弃批判的态度,但同时我们也应该记住,在资本主义发展的历史进程中,葛朗台是成功者。这样,我们就不仅从阶级分析的角度,而且从历史观察的角度,把握住了葛朗台这个人物的内在本质。
据考证,欧也妮这个人物倒是真有一个原型,是一个名叫玛丽亚·达米诺瓦的年轻女子。这女子在1833年是巴尔扎克的情妇,与巴尔扎克生了一个女儿。这就是巴尔扎克在这本书前面的题词里把它献给玛丽亚的原因。
欧也妮和她母亲葛朗台太太一样,是作者着力歌颂的人物。然而令人遗憾的是,这两个人物远没有葛朗台那样深刻,甚至没有女仆娜侬那样丰满生动。尤其当作者试图用宗教信仰对她们加以颂扬时,更显得苍白无力。但是,欧也妮这个人物还是有深刻内涵的。这主要体现在她的爱情上。
欧也妮的爱情是她所处的生活环境必然的、合乎逻辑的发展。请回想一下那冷清刻板,见不到事物变化,甚至见不到新面孔的生活吧。每天从上午开始,母女俩就坐在堂屋的窗前做活儿。从欧也妮十二岁起就是这样,每天都坐在这里度过,每天都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窗外总是在固定的时刻经过同样的“哑角”:铁商、绳子商、盐商、邻里、女仆等等。每个礼拜去做一次弥撒,每天晚上总是罗多游戏。这种无声无息、与世隔绝、死气沉沉的生活,对于一个青春妙龄的姑娘来讲,该是多么难耐难挨,哪怕她生下来就习惯了这种生活。因此,某一天突然从天上掉下来一个堂弟,爱情就发生了。这表面看上去不无浪漫,实际上是必然的,注定的。在这冷冰冰的环境里,在这荒漠里,任何人的声音,人的动作,人的面孔,都必然像一颗石子投进平静的池塘,在欧也妮心里激起爱的波澜。如果没有堂弟出现,她会爱上格拉珊家的公子。在她那颗处女的心里爆发的爱情,发展得那样快,燃烧着一切,任何力量都无法阻止。这种特别动人的情形,巴尔扎克归结于一种现象,即念头的力量——唯一一种念头,唯一一种感情的力量支配的结果。
堂弟走了。为了他,欧也妮被父亲监禁而决不屈服。她无视父亲的惩罚和诅咒,盼望着,等待着。父亲去世后,她在巨额财富重压下,在葛朗台公馆的礼俗束缚下,继续盼望和等待。那种唯一的感情,那种充斥她整个生命的感情,支配着她的思想、行为和对未婚夫的忠贞。顺便提一句,这种盼望和等待,正像巴尔扎克盼望和等待他那位美丽的波兰女士韩斯卡夫人一样。
作品里着重点明了:吝啬鬼葛朗台和一切野心家一样,是执着于一念的人。观赏、把玩和占有黄金,便是葛朗台最大的爱好。因此读者多半会认为,只有葛朗台是执着于一念的人。其实错了。前面的叙述说明,葛朗台的女儿欧也妮也是执着于一念的人,也是唯一的念头、任何力量都克服不了的唯一念头的牺牲品。这念头在她身上体现为对爱情的忠实和对往事的回忆。这念头与她父亲对黄金的迷恋一样,是很专制的。父女两个人有着同样的秉性,同样的活力,同样的无知,同样的本能,在生活中都执着于一念。所以,《欧也妮·葛朗台》并非像一般人认为的那样是一个悭吝人的故事,而是欧也妮·葛朗台的故事,即占据一生一世的一种情感的故事。
欧也妮在空虚寂寞中等待和盼望夏尔。她是在一种没有任何变故的浪漫恋爱故事中盼望和等待。事实上,《欧也妮·葛朗台》最显著的特点,也就是这篇小说没有变故。故事一开始,堂弟的到达以及欧也妮与他定情,似乎算得上一点变故。而后堂弟走了,岁月蹉跎,生活还是老样子。欧也妮积蓄的金币没有了,父亲大发雷霆。但很快复归平静,尽管她遭到幽禁。时光流逝,母亲去世,父亲归天。只剩下她孤单一人,守着巨大的产业,在孤寂中等待着。生活始终是同样的节奏,日复一日,时光荏苒,没有任何变化。每晚同样的聚会,同样的面孔,同样的内容。整个葛朗台公馆还是按照葛朗台生前所立的规矩在运转。即使有重大变故,也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缓缓流逝的时间里。譬如葛朗台本人的去世,只不过是时间流逝中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微波。突然,有一天得到了回音,堂弟已经回国,就要与另一个女人结婚。但这并没有给这里带来什么变化。整个故事,从头至尾几乎只有一个画面。一个相同的画面,背景一成不变。在这一成不变的背景下,一张张面孔衰老了,皱纹加深了,死亡来临了,但什么也没有改变。那栋老屋总是静悄悄的,毫无生气。在它的屋顶下,有过两种执着于一念的狂热,它们互不理解,支撑着两个相同而又陌生的人。而有一天,一切都完结了,爱情和等待全完结了。一切都枉然,一切都徒劳。我们的女主人公像个幽灵一样生活着。她甚至不再力求摆脱她已故父亲的阴影,她眼睛里不时流露出她父亲的目光,声音显得像她父亲的声音,遇到事情时装出她父亲若无其事的样子说:“这事儿再说吧。”她的人生归于静止,归于厌弃。“她脸色苍白,显得平静而从容,声音温柔而深沉,言谈动作简单……她像过去那个可怜巴巴的欧也妮·葛朗台一样生活着。”巴尔扎克的不少作品都是这样结尾的:只剩下一个痴呆呆的修女,一张绝望而终于平静了的面孔。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讲,小说《欧也妮·葛朗台》仍属于《人间喜剧》系列,尽管它不尽符合这个系列的主旨。
罗国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