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命运往往在一瞬间就决定了。
如果邵士喜那天没有看见徐福,没有看见徐福嘴里镶得那颗金牙,他的命运也许是另外一个样子。然而,那个天高云淡的下午,他还是看见了。
邵士喜家的那六分山坡地紧挨着官道,视野开阔,可以了得很远。那天,他就见一个人远远地向这里走来。邵士喜对爹说:“有人来了。”
爹剜了他一眼,“有甚稀罕,官道上天天走人哩。快刨你的红薯吧。”
邵士喜又了了一眼,“我咋看见这人有些眼熟呢。”
爹说:“眼熟的人多着哩。快刨你的红薯吧。”
邵士喜刨不到心里,把一窝红薯铲了个稀烂,急忙用土又掩上了。“爹,那人口里镶着颗金牙哩。”
爹“啐”了一口,“金牙你娘个吊,这老远能瞅得见。”
邵士喜说:“我真瞅清了。”
爹直起腰瞄了一眼,“我咋瞅见像后沟的徐福子呢。”
后来,那人渐渐走近了。嘴唇咧咧着,口里果然有两颗金牙。金牙外边那张马脸却十分黝黑。
邵士喜兴奋地:“爹,我没说错吧。”
爹没理他,冲那人招招手,“徐福子,从窑上回来了。回来看你娘来了,歇歇再走吧,士喜子,把瓦罐提过来,让徐福子喝口水。”
那个叫徐福的人就肩扛着一个包袱跳过地垄,一屁股坐在了邵士喜身边。徐福说:“今日天热。”
爹说:“今年冬天就指望这些红薯熬活了。”
邵士喜把瓦罐递给徐福的时候,又特意瞅了瞅他嘴里那两颗大金牙,“福子叔,你这两颗金牙,值些银钱吧。”
徐福仰起头“咕咕”地喝了一通水,“扑”一声又冲远处吐了一口黑痰,这才款款地说:“也不值甚钱,八石小麦吧。”
爹“啧啧”了几声,“还不值钱,要咋值钱呢。还是你这下窑的能挣。”
邵士喜就定定地看着徐福说:“福子叔,我和你下窑去吧。”
徐福眨眨眼,说:“你要受得下那苦,你就去哇。”
爹斜了士喜一眼,对徐福说:“徐福子,别听他的,俺孩不去。”
邵士喜犟起了脖子,“我咋不去,我真是要去,福子叔,你走时喊我来。”
徐福手托着地,晃晃地站起来,又朝远处吐了一口浓浓的黑痰,“行哇,我住三天就走,到时我来喊你。”
爹说:“别听他的,他娃娃家不知世事哩。”
邵士喜冲着已爬上官道的徐福大声道:“我一准走,你走时肯定喊我。”
徐福走远了。爹恨恨地说:“你真是不知世事,下窑的有几个落下好结局。”
邵士喜说:“人家徐福嘴里镶着两颗金牙哩。”
爹说:“那是假的。我一看就知道是假的。”
邵士喜赌气地:“我还是要去,在村里是个甚活相。饿死个人。”
爹朝徐福走去的那个方向“啐”了一口,“甚活相,也比他下窑的强。咱村的狗毛下窑去了吧,后来咋了,死了。枣林的虎小下窑去了吧,后来咋了,一条腿没有了。你别看徐福镶两颗金牙,臭摆,他的命在闫王爷手里捏着哩。”
邵士喜说:“我前日在张壁村,找马半仙测八字来,他说我能活到八十八呢。”
爹就惊异地瞟了他一眼缓了缓说,“果真?那你想去就去吧。”
邵士喜的娘踮着小脚朝那口破木柜上堆红薯,听见邵士喜要去下煤窑,脚脖子一旋,就跌坐在地上。
娘眼里含着泪花花说:“俺孩做甚也不能去下煤窑呢。咱村的狗毛下窑去了吧,后来咋了,死了。后沟的石旦下窑去了吧,后来咋了,一条腿丢在窑里了。咱就是饿死,也不做那营生。”邵士喜说:“娘,你也不用哭鼻子抹泪了,我是去定了。下窑还能填饱肚子。”
爹瞪了娘一眼:“你哭个甚。张壁村马半仙给咱士喜测八字来,说士喜能活到八十八哩。”
娘用袖子抹了一把脸,说:“真的?人能活八十八,也就不冤了。我记得咱村还没有一个人活到八十八呢。那俺孩想去就去吧。”
三天之后,徐福按照人们的指点,在村西头上找到了邵士喜家那孔破败的窑洞。大老远就喊上了“士喜,士喜,起身哇。”
邵士喜的爹仿佛早就等上这一声呼叫了,徐福的话音未落,便慌急急的迎了出来。“时候还早,进来歇歇再走。我还有几句话没给俺孩交待清呢。”
徐福边说边朝窑里走,“不急,不急,你们慢慢交待哇。古人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哩。”进门之前,他别过身子又朝院里吐了一口黑痰。
爹看着邵士喜纥蹴在窑后,就说:“俺这孩没礼没教的,他叔来了,也不知道让让,也不知道敬口水喝。”
邵士喜站了起来,从锅里舀了碗水,端给徐福。徐福说:“刚在家里喝过,不渴的。”但还是把一碗温水“咕咕”地喝进嘴里。
邵士喜的娘从柜里抓了一碗红枣,恭恭敬敬地放在徐福身边:“俺这穷家曰,没甚好招待,吃几颗枣吧,自家树上结的。”
徐福说:“刚在家里吃过饭,不饿的。”但还是抓了几颗,用他特有的金牙嚼了起来。
爹说:“俺士喜今日交待给你了,你要多关照他。古人说,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
徐福朝地上吐了一口黑痰说:“放心,你们放心,人不亲还土亲呢。”
娘说:“俺士喜没出过远门。别看十八九了,甚事也不懂,还得你多帮衬。”
徐福说:“放心,你们放心,人不亲还土亲呢。”
爹把脸转向了邵士喜说:“古人说了,不打勤的,也不打懒,就打不长眼的,俺孩出去了,要有些眼色。”
娘把脸也转向了邵士喜,说:“出门在外,不比在家里。有人让着你,有人惯着你。古人说了,有眼不看,受一辈子凄惶。”
爹又说:“古人还说了,病从口入,祸从口出。俺孩记住,出去了,该说的说,不该说的一句也别说。”
娘又说:“对,古人说了,光棍不吃眼前亏,忍字头上一把刀。俺孩记住,出去了,遇上不顺心的事,能忍就忍了。”
邵士喜不耐烦了,说:“你们叨叨完了没有,福子叔还等着起身呢。”
爹扫了他一眼,说:“还有几句要交待于你。俺孩不知道,出门难呢。出门三辈小,见了姑娘叫大嫂,俺孩记住,千万不能逞强好胜。”
娘也瞄了他一眼,说:“我也还有几句要交待于你。俺孩不知道,出门难呢。吃不对咧得病咧,说不对咧要命咧。俺孩千万不能钻牛尖认死理。”
爹说:“这世道人心难测,记住,逢人只说三分话。”
娘说:“对,不可全抛一片心。”
邵士喜说:“你们说完了没有,福子叔还等着起身呢。”
徐福就笑笑说:“不急的,不急的,让你爹说,让你娘说。你爹你娘说得句句在理哩。”他把一颗枣又塞在金牙里嚼着。
爹就说:“你听听,你徐福叔还说我说的在理哩。俺孩记住,要想手艺会,挨住师傅睡。你出去了,就紧跟着你徐福叔,勤快些,你徐福叔还能亏待了你。”
徐福的脸上就灿烂得像太阳光照了一般,说:“人不亲土还亲呢。说来咱们还沾亲呢,俺姨夫还叫士喜家爷表舅呢。”
娘就说:“这不对了。好歹还是一门亲哩。你紧跟着你徐福叔还能吃了亏。俺孩记住,走路儿自然说话低,走遍天下人抬举,你出去了,就紧跟着你徐福叔。勤快些,你徐福叔还能亏待了你。”
徐福的黑脸笑得愈发灿烂,动人。说:“人不亲还土亲哩,说来咱们还真沾亲呢。”
邵士喜已把行李扛在肩上“福子叔,咱们起身哇。”
爹忙站起来说:“俺孩,我还有一句话要交待于你,俺孩记住,好出门不如歹在家。如今你硬要走,爹也拦不下你。去就去哇,受不行了,就回来,爹不怪你。”
娘也站起来说:“俺孩,我也还有一句话要交待于你。俺孩记住,儿是娘身上的一疙瘩肉,如今你硬走,娘也拦不住你。去就去哇,受了屈,就回来,娘不说你。”说完,娘就哭了,抽抽噎噎的。
邵士喜说:“娘,你是咋了,还让人走不走啦,哭哭泣泣的。”他回头一看,爹也擤鼻涕,就又说:“爹,你是咋了,还让人走不走了,鼻涕涎水的。”
娘说:“娘不哭,娘不是哭。娘是想起马半仙的话了。马半仙算卦测八字准着哩。那年,他给留成家媳妇测八字,说她命短,果然,那媳妇子上个月饿死了。他的卦准准儿的呢。他说俺孩能活八十八,俺孩就必定能活到八十八,八十八,咳,俺娘家最高寿就是俺二老爷了,也就活了个七十九。八十八,知足了。”
爹说:“知足了。马半仙那年给你爷测八字,说你爷命里有四个儿。可是你奶生了你三伯后,连连生了三个女子,谁也说马半仙这次测差了。谁知,后来你奶在四十六上又生下了我。真是神了。俺孩款款地走吧,爹还等着用你的银钱修几孔窑儿呢。”
娘抿了一把脸,也笑着说:“娘还等着抱孙子呢。你大哥跟上贩牲口的走了,至今没有音讯;你二哥让勾子军勾上走了,如今也没有音讯,你邵家的香火现在就等着你续了。俺孩记住。你爹你娘就等着你抱孙子哩。”
邵士喜前脚已跨出了门槛,说:“你们放宽心,慢慢儿等着哩,等我挣下银钱,先把你二老的牙先镶成金的。”
徐福就弯回身来,对邵士喜的爹娘说:“士喜真是个孝子,我爹早就说让我给他镶个金牙,我还没应承哩。他还以为我给皇上看金库哩。”
俩人一前一后朝村外走,徐福高大,邵士喜瘦小,邵士喜便像徐福的影子。村子里的早晨躁动着生活的气息。羊咩,狗吠,鸡啼,邵士喜很流连地抽动着鼻子,两滴雨点般的泪就顺着没有洗净的脸颊流了下来。
徐福说:“后悔了,后悔了现在还来得急,你娘还在后面了你呢。”
邵士喜回头看了眼,果然娘还在那儿引颈远眺着呢。邵士喜说:“我后悔甚,我不后悔。”
有一个老头从自家院头探出脸来,说:“士喜,你娘说,马半仙测你的寿辰来,能活八十八,啧啧,从雍正皇帝手里,咱村还没有一个人如此高寿呢。”
邵士喜低头急走,徐福追了他几步说:“士喜,你真能活到八十八?”
邵士喜抹了一把脸,说:“我哄球俺爹了。我那能活到那时辰。”
一个老婆婆依在茅厕口上,把眼细眯了端详他俩,说:“士喜,这就走呀。你爹说,马半仙给你测八字来,说你能活八十八了。啧,啧。我记得,这三村五乡的,还没有一个人活到这个岁数。俺孩有福哩。”
邵士喜说:“有屁的福。有福也是受苦的福。”
老婆婆紧追了几步,说:“好死不如歹活着,受苦的福,也是福。我倒想多受几年了,可昨日晚上又梦见俺那死鬼了,我才六十一呀,俺那死鬼说,他才活了三十二。你听听,他还眼热我哩。”
徐福说:“马半仙的卦听说还真准。他说你能活八十八,你就真能活八十八。”
邵士喜说:“我根本就没见过马半仙。”
徐福就“啧啧”地呲着那两颗耀眼的金牙,徐福说:“士喜,我说你一句,你不该骗你爹,骗你娘。”
邵士喜说:“我不骗他们,他们就不放我走。不放我走,就得在家里饿肚子。”
徐福说:“这倒是。我也骗俺娘哩,说在外面能挣上大钱,球,赶个饱肚子就不错了。”
邵士喜就站下不走了,仰起脖看看徐福,说:“福子叔,你那两颗金牙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徐福笑笑说:“你看呢?”
邵士喜认真地看了看,摇摇头,说:“我不知道。我爹说,你这金牙是假的。”
徐福扭过头去,说:“你爹的眼还真毒呢。”徐福朝远处探望了一会,叹口气说:“俺村的瞎海元说我的婚姻去年就动了,可今年我回来,还是没有提亲的。他骗我的银钱哩。”
邵士喜说:“那你的金牙不值七八石小麦了。”
徐福说:“值屁,一石也不值。我想带上它哄我丈母娘了,球,丈母娘还没给我生出婆姨来呢。”
邵士喜说:“福子叔,把你的包袱给我吧,我给你提着。”
徐福说:“不重的,我自己提着吧。”徐福还是把包袱给了邵士喜。徐福说:“行,士喜你这孩儿不赖。”
过河的时候,邵士喜先把肩上的行李卸下,说:“福子叔,你等等,我背你过去,秋天的水凉。”
徐福说:“凉点怕甚,我经常在窑水里泡着。”徐福还是让邵士喜架在了背上。过河时,徐福拍拍他的背,说:“行,士喜,你这孩儿不赖。”
邵士喜说:“去了窑上,福子叔还得帮衬我。”
徐福说:“那还用说,人不亲还土亲哩。”说着又吐了一口浓浓的黑痰。
邵士喜说:“福子叔,你那唾沫星子咋是黑的哩?”
徐福脸便阴了下来,说:“你以为下窑的人是做甚的哩。”
他们走在夕阳下,秋天的荒野一片寂寥。几个乌鸦从他的头上掠过,发出几声凄厉的啼叫。
邵士喜头皮紧了一下,“福子叔,还远哩?”
徐福说:“远到是不远啦,天亮时就走球到了。”徐福又说:
“士喜哎,你不用叫我叔哩,我听得老不得劲。我还没结婚哩,我比你大不了几岁,你要叫,叫我哥算球了。”
邵士喜一笑:“那能呢。辈数不是差了。”
徐福说:“甚球的辈数。咱们又不沾着亲。哥不叫了,我也不嫌你。”
邵士喜说:“那我就叫你哥吧。福子哥,下窑真就那么怕人。人说砸死就砸死了。”
徐福说:“那倒是。不过。你别怕,你不是能活八十八吗。”
邵士喜就哭腔哭调地:“我不是早和你说了,那是哄俺爹哩。”
徐福安慰他说:“别怕,我下了几年窑不是还全全环环么。”
邵士喜说:“福子哥,你得多指点我,去了窑上咱俩睡一铺。”
徐福“哼哼”了一声,突然想起什么,说:“这次,我回去打了一个不好的卦,算命先生说我三十岁时有一难哩。”
邵士喜惊了一跳,说:“难道没有解救的办法?”
徐福说:“有哩,算命先生让我三十岁那年系红腰带,穿红裤衩,士喜子,我这人忘性大,到时你可得给我提醒点。”
天说黑就黑下来了。徐福说:“我给咱们吼一嗓子吧。”然后就对着天边的旷野,唱道:
“千改汉万改汉不要改下挖煤汉一夜搂个黑青蛋……”
徐福唱完了,低下头匆匆走路,一下把邵士喜甩出很远。邵士喜慌了,紧跟着小跑,“福子哥,我给你也吼一嗓子吧。”
徐福就站下了,说:“吼吧,黑夜里走路就得吼哩。”
邵士喜喘息几口,说:“那我就吼了。吼不好了,福子哥不要笑话。”
徐福说:“我咋会笑活你哩。你吼吧,可劲地吼吧。”
邵士喜就吼开了:
“大红洋芋土里埋,大女子养娃娃从那里来?再不要说那些倒灶话,大女子养娃娃天生下……”
手记之一
今天是公元一九九三年四月十二日,农历三月十五。我之所以在这里记下这个日子,是因为他们今天把我强行送进了这家精神病医院。这里,我再一次郑重声明,我邵合作不是神经病患者。我的神经系统非常正常。从他们诓骗我到这里,我记得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
这是他们的一个阴谋。
七天之前,我在汾河边那条公路被一辆汽车撞了。那天,我心情不好,躁乱得很,独自在公路上散步。我记得,我一直是靠边走的,虽然晚上车并不是很多。那天下午,我是喝了酒。很少喝酒的我,那天却喝下去有半斤。但我的神智很清晰。我倒想忘记那些使我烦闷和气愤的事情,可那些事情仍然排山倒海的向我涌来。郭宏达那得意而傲慢的神态,陈彬那充满讥讽意味的眼睛,还有会场上那一个个麻木而谦卑的听众,都在我眼前不时地飘浮。奇怪的是,我年前离婚的前妻,也在我的眼前晃动。我承认,我的前妻是漂亮的女人,虽然年近四十,却仍像少女一样体态轻盈,美目流盼。但现在,我一想起她来,便忍不住想呕吐。自那天在我的床上,看到她与另一个男人颠鸾倒凤,我就对她产生了无比的鄙夷和厌恶。
我现在还清楚地记得,在公路拐弯的那个陡坡上,我突然觉得肚子十分难受,五脏六腑都澎湃起来,眼前顿时一片晕眩。我转过身来,想找一个地方吐出下午喝的那些酒水。就在这时,我听见身后有汽车在鸣叫。我没有躲,因为我知道我在路边,并没有违犯交通规则,但是在一阵刺耳的尖叫声中,我似乎听见了儿子阳阳在叫我,“爸爸,”我惊异地睁大眼睛,想找出声音的所在,就在这时,车帮狠狠地撞了我一下,后来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