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是庄帮主子女的头一桩婚事,所以从准备工作开始就分外地大张旗鼓。所有家丁佣人动员起来都不够用,又临时雇了好多能干的帮工前来役使。管家祁二每日从早到晚忙得焦头烂额。尽管他将所有人员进行了细致的分工,有专门采买的,有出外联络的,有负责内务的,有收拾庭院的……但不管哪一拨人都需要寻他定点。一会儿买回这样东西问行不行,一会儿又买回那样东西问行不行。联系响工的人订了说书名家唐中玄的书,问他还请不请戏班子?祁二也定不了点,又去请示事主。然而事主根本没有心思过问婚事的准备,烦躁地说:“去吧去吧,随后再说。”祁二蔫儿蔫儿地走了。他晓得主人眼下最犯愁的是女婿子回老家一去不归。新郎不见影,还给谁办婚事?高上人一日两日没回来,三日五日没回来,十多日过去了,仍不见音信,庄耐贵怎能不焦虑忡忡?他派人去高家峁打问过一次,带回来的消息是高上人根本没有回去过!他多次问女儿慧慧到底是咋回事?庄聪慧哪能说清楚?她比父亲更为忧虑焦躁,整日像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安。眼看日子一天天临近,就该往外发请帖了,婚事到底还办不办?庄帮主犹豫了。不办吧,已经吵出去了,东东西西也准备下一塌糊;办吧,谁晓得上人能不能回来?他征求续弦的意见,庄白氏说:“我看办不成。趁早收摊儿吧!”“为甚?”庄白氏是个细心而谨慎的女人,她平时从高上人的言行中已经觉察出这对恋人是剃头担子一头热,但她只藏在心里。这时她才说:“他爹,你还看不出来吗?这圪且上人对咱慧慧好像有点三心二意。我怀疑这小子是故意逃脱的。”庄耐贵吃惊地瞪大眼睛,“这,这不可能吧?我没有亏待他,他为甚要这样做?”庄白氏说:“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也可能我多心了。”第二天得到的信息否定了庄白氏的猜测,但同时也掩盖了这桩婚事潜藏的危机。
接到的来信内容很简单:“庄帮主:据可靠人士提供,高上人不久前被捕,遂押往太原审讯。特此告知!”落款没有地址,署名小庞。由此,大张旗鼓的婚事准备不得不立即收场。庄耐贵粗中有细,把这个消息压住没告诉任何人,包括自己的夫人和女儿。对外只是说上人有紧要事出了远门,十天半月回不来,婚事往后靠一靠吧!私下里,却托上层朋友去离石县城打探情况。反馈回来的消息证实信上说得不假。他这才将实情告诉女儿。聪慧听说后悲哀地痛哭一场。她早就有这方面的猜测,只是没有勇气把她的分析说给父亲。得知未婚夫被捕,她不得不毛裢倒西瓜,将上人在学校如何参加共产党如何搞活动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了爹。作为一心从事脚行生意商贸活动的大财东庄耐贵,历来对官场政治保持距离。他自认为没文化,是个大老粗,所以对这个党那个党的活动从不关心也不过问。不管谁执掌天下当了政,只要能叫老百姓过安生日子就行。这就是他的观点。可是眼下不寻官场上的人不行了。国民党共产党谁好谁坏他不管,“清党”对不对他也不管,他最关心的是眼看就要成为女婿的高上人能不能早点解救出来。他见女儿自那日痛哭过以后,总是愁眉不展萎靡不振的样子,整天躺在家里,饭不好好吃,和谁也没话。没过多长时日,胖乎乎的脸盘儿明显地瘦了下去。出于对失去生母的女儿的疼爱与可怜心情,他不得不分出心思和功夫营救高上人。
高上人与庄聪慧的合卺终于在响器高奏、爆竹震耳的喜庆气氛中红红火火地办了。不过,兀是在翌年春天的事。这期间,庄家父女俩可没少费周折。为了救上人出狱,头年冬天,庄耐贵亲自出马,带着女儿冒着酷寒坐着架窝子奔赴省城。冬日翻越黄芦岭是十分危险的!坡陡风大严寒难忍不说,遇上雪天,上下坡道路面打滑,架窝子就更难行走。他们尽管没遇上雪天,下黄芦岭大坡时,还差一点翻在沟里。不过,庄帮主为了女儿,甘冒生命危险。进省城后,庄耐贵首先跑朋友介绍的关系,门子走了不少,钱财也花去不少,但效果却是不大。多数一听说是搭救共党,都怕沾惹是非,婉言谢绝。少数答应给办,也只是做做样子,收起礼金了事。最后,还是聪慧一个平民中学的同学的爷爷起了作用。
她这位同学的爷爷姓邱,人称邱阁老,是个老党棍,恰巧在清党委员会负责分管审理共产党的案件。据说,他跟阎锡山赵戴文都有深交,还是个见钱眼开的老财迷。三百块大洋送到府上,邱阁老不仅满口答应,还留庄耐贵父女吃了一顿饭。碰杯用餐中,邱老头子边喝边说:“年青人经事少,涉世浅,偶尔误入歧途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吃一堑长一智嘛!庄帮主你就放心地回家过年去吧,回头我就叫他们放人!”庄耐贵父女仍然是不放心,过大年也没有回去。直等到出了正月,聪慧才接到邱阁老孙女的通知,跟爹一起去上马街将面黄肌瘦胡子喇喳的高上人领出自新院。接着他们便返回碛口。这趟出来虽说破费不少,但总算达到目的,使庄耐贵略感欣慰。
庄聪慧有明显的感觉,高上人与被捕前相比判若两人。往日的革命朝气傲慢劲头不见了,那股风流倜傥的潇洒劲儿没有了,言语也比以前少多了,几乎是你不问他他就没话。整日像挨了棍子搭拉着尾巴的狗一样塌肩缩背萎萎靡靡消消沉沉的没有情绪。并且常常呆呆地盯着一个地方发愣,不知他在想什么。家里没有人对他另眼看待,总是想着法儿使他高兴,爹还专门买了人参鹿茸等补品给他进补身子,但他就是提不起精神。从未经受过严酷考验的高上人在经历了这次严厉打击后变得意志消沉一蹶不振并不奇怪。因为人身自由了,他的心灵仍然在禁锢中面对着拷问。在人生的十字路口重新作不出选择,这与在清共委员会和自新院的一幕幕可怕景象仍然不断地在他脑屏出现大有关系。
面对放置了压杠、手板、皮鞭、火炉、烙铁等各种刑具的审讯室内的阴森恐怖气氛,起初他并不招认自己是共产党员。目睹了吊在房梁的牢友被皮鞭抽得皮开肉绽、哇呀乱叫;和捆绑在木柱上的同志被烧红的烙铁烫在胸前,发出咝咝的声响、冒起缕缕青烟、弥散开像燎猪毛一样的难闻气味时,他的小腿肚子打颤了,坚定的信念开始动摇。当他的四肢被压杠压得疼痛钻心、大汗淋漓、两颗老牙都被咬碎也无法忍受时,他招认了自己的共党身份……受了一个多月的折磨,他被送进山西省自新院。
自新院是阎锡山为了囚禁折磨共产党员和革命青年,于1928年8月成立的一个变相的集中营。1933年改为山西省反省院。“清党”中所有被逮捕的共党分子和革命青年,一律先送交清共委员会进行审讯。判死刑的秘密杀害;判徒刑的一部分送监狱执行,一部分送自新院“自新”。自新院与监狱并无二致,只是多了一套考察被囚禁人的办法。院训上是所谓“诚毅温仁”,实际上对政治犯用的是阴险毒辣残酷诱骗的制度。通过上课、提问、训话、讨论、辩论、劳动、办刊、悔过等多项活动的开展,考察你的思想言行是否达到了“新”的程度。“训育信条”里提出“铲除共产邪说”、“革命首先革心”、“三民主义是我们共同的信条”、“三民主义是救国救世界的主义”等等。共产党员和革命青年背叛共产主义信仰,皈依三民主义,这就是所谓“新”。其中最折磨被囚禁者心灵的一个项目便是写“悔过书”、“自新书”、“出院宣言”。每个人都得写,一遍一遍地写。没完没了地写。写起后要过“三关”,哪一关通不过都不行。第一关是院方;院方通过后签注意见送专门的“评审委员会”(高院刑庭庭长、检察院检察官、地院首席检察官、自新院院长等人组成)审议;最后备文呈报绥署、省府、高等法院核准,方能讨保释放。“讨保”也是非常繁难的。不能用人保,必须用铺保,而且还必须是三家殷实商号,资金在一千块大洋以上者。三家铺保的“保状”要写明被保人如遇有讯问必要时,得随传随到;同时担保被保人不再做违法之事。铺保递交保状后,自新院派人到承保商号一一对保,中间又要多方刁难,并勒索数十至数百块的手续费后,才填“释票”放人。不过,“共党”们为了保持革命气节,也有一套对付院方的办法。比如,课堂上教员要你回答对反对共产主义的认识,你就装傻作呆,说“不懂”、“闹不清楚”等,逼的非答不可时,就念课本上的原文。训导员查看你的日记读书笔记,你就有意写的杂乱无章,使他看不明白。最重要的是在“悔过书”、“自新书”里不写“反共”词句,以“反动组织”一类含糊词语代替。高上人写了两遍“悔过书”均未被院方通过。“我有何过错可悔?我为甚要悔过?难道我真的错了?可是不悔过又难脱苦海,应付差事又瞒不过这帮王八旦,这该如何是好?假若变节叛党出去又如何做人……”这期间所承受的心灵上的苦痛与煎熬不亚于酷刑的折磨。好在他也渐渐从狱友那里学会了一些应付院方的办法。尽管走了上层的门子,他还是由三家铺保出具了保状才被释放的,只是中间没有受太多刁难。
只有夜间进行房事时他才能打起精神。而且精神头儿大的要命!每回上马都能劳作很长很长时间,使她的快感一次又一次来潮。白日里他养精蓄锐,一到夜晚就连续不断地在她身上努力耕耘。他有时想,聪慧虽说不算漂亮,但她会体贴男人,交起欢来很会配合,绵润光滑的肌肤也令人陶醉!当他进入她的内里时,她那一下一下的有力收缩更使他受用之极。遂之在他的脑际便闪现出一个念头:有吃有喝有好女人睡比甚不强!人生不过如此,还搞甚的革命?免得担惊受怕。有时他冲撞着她的胴体舒坦地进入晕眩状态,便下意识地把身下的女人当成了李春燕,这样一来,他的情绪就更加昂奋,耕作的力气就大得无比!连不断发出呻吟呼叫的庄聪慧都感到有点受不了。然而一想到披头散发、满脸血痕、遍体鳞伤的李春燕的可怕形象(被捕期间他只在她被架出审讯室时见过一面,直到释放再未见到她),他硬鼓鼓的物件便立马萎缩,遂怅然翻下马来,陷入无名的迷茫。聪慧只以为他是劳累过度,像小羊羔一样匍匐在他的怀里,用温暖的舌尖抚摸他满身汗液的每个部位。
婚后的床第之乐使庄聪慧感到莫大的幸福与满足。想来她和爹上省城千方百计营救上人的功夫没有白下。继母庄白氏的主意——早点完婚,他的情绪或许会好转——也是对的。上人这次被捕是坏事,看来也是好事。至少他的心不向以前兀的放荡了。真是老天有眼,终于把他又还给了我!她这的想:假如往后他再不去干什么冒险的革命,安安生生陪着我过日子该有多好;当然坐享其成也不行,父亲不是答应给个店铺吗?他要是兢兢业业做生意我想一定能做成个大商人的!一日夜间,上人温存地拥着她,款款地抚弄她那绵塌塌涨鼓鼓的双乳,从容地做着上马前的准备工作,聪慧就把她的想法说了一遍。他没有立即回话,随着他的手缓缓下行,停留在她的隐秘之处,他就要骑上她的身子。她拒绝了他,捉住他那挺坚的东西说道:“你咋对我的话没有反应?说完话才能做事。”他急不可耐地说:“慧慧,实在憋不住了,进了门再说话行不?”她松脱手。他跃上身顺利地进入她,耸动一阵,感到莫大的受用。然后进入她的深处停留,嘴贴在她的耳边轻轻说道:“慧,亲爱的,我爱你!你和爹救我的大恩我永远报答不完。你说下甚我都听从。”聪慧听后激动地紧紧搂住他,飞起两脚猛踢他的光腚。他狠用了几下力,他感受到了她彻身地颤栗!他接着说:“不过,我还想告诉你,经过很长一段思考,我也有一个想法,你认为行就办,不行就算我白说。”“你快说。”“我想和你一起出国留学,去德国日本都行。暂且避开这个环境,过几年再回来就会好一些。我清楚这又要花一笔款项,所以不好意思张口。你跟爹说说看他同意不同意。”聪慧兴奋地说:“嗯,是个好主意!你这家伙真会想道道儿。我明日就跟爹说。”疯狂的造爱运动又开始了。舒心惬意情投意合使他们进入快乐之神的最佳境界。兀达有说不尽的美妙,有尝不透的仙果,滋味无穷无尽……当他们从快感顶尖的天国仙境轰然掉落下来时,两人都气喘嘘嘘大汗淋漓。这是他们婚后最完美的一次,也是此后的年代里再也没有出现过的一次。
经过请示父亲,庄耐贵答应得出乎意外的痛快!他只希望女儿幸福,花多少银钱他不在乎。当聪慧把这一喜讯告诉丈夫时,上人却变卦了。他也不跟她说是甚原因,只是说不想出国了。接下来便三天两头往外跑,一出去就是好多日子,比被捕前的劲头还要足。偶尔回到家做房事时,热情也大为减弱。聪慧摸不清是甚原因,感到莫名其妙。从此,她便生活在雾蒙蒙的迷茫中悲哀着,忍耐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