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人性的枷锁(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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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菲利普的伯父有个老朋友,叫威尔金森小姐,住在柏林。她是牧师的女儿,凯里先生当副牧师的最后任期就是在她父亲手下。她父亲原本是林肯郡某村的教区长。父亲去世后,她被迫自谋生路,曾在法国和德国不少地方当过家庭教师。她和凯里太太一直有书信往来。放假的时候,她到布莱克斯塔布尔来过两三次,就住在牧师家中。她也会像不常到牧师家住宿的客人一样,付给夫妇两人一小笔食宿费。见菲利普决心已定,不如干脆顺着他还少些麻烦,凯里太太给她写了一封信,问她有什么建议。威尔金森小姐回信说海德堡是学习德语的理想场所,可住在厄尔林教授的家中,那里非常方便。每个礼拜大概三十马克,教授在本地的一家大学预科中学执教,可由他本人亲自指导。

五月的一个早上,菲利普来到海德堡。他把行李放在小推车上,跟着搬运工出了车站。天空湛蓝,他们走过枝繁叶茂的林荫大道,菲利普感觉空气是那样的清新。即将进入一种全新的生活,置身于一群素不相识的人当中,菲利普在羞怯之余感到一阵欣喜若狂。没有人来接他,他感到有些失落。他们来到一幢白色大房子的正门前,搬运工将菲利普留在那里,撇下他走了,他觉得很是难为情。一个衣衫不整的年轻人领着他进了客厅。那里摆着一大套蒙着绿色天鹅绒的笨重家具,中央是一张圆桌,上面放着一束插入水中的鲜花,花儿用褶纸扎得紧紧的,活像一块羊排骨,周围精心摆着几本皮质封面书。屋子里散发着一股霉味。

不一会儿,教授太太带着一股油烟味走了进来。她身材不高,长得相当结实,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红红的脸,小眼睛像珠子一样闪着光,神情中洋溢着一股过分的热情。她拉着菲利普的手,向他打听威尔金森小姐的情况,威尔金森小姐到过她家两次,住了几个礼拜。她德语中夹杂着蹩脚的英语。菲利普怎么也没办法让她明白他并不认识威尔金森小姐。后来,她的两个女儿出现了。菲利普觉得她们的年纪似乎都不小了,但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姐姐特克拉像母亲一样,个头跟母亲一样矮,神情同样捉摸不定,但脸蛋长得很标致,一头浓密的黑发。妹妹安娜个子很高,但长相平平,笑起来甜甜的,菲利普刚一见面,对妹妹更有好感。客气地寒暄几句后,教授太太便将菲利普领进房间,旋即离去了。房间位于塔楼上,可以望过公园的树冠。床置于凹室里,所以坐在桌旁根本看不出这是一间卧室。菲利普打开行李,把书全都拿出摆好。现在,他终于可以主宰自己的命运了。

下午一点的铃声响了,通知他去用餐。他发现教授太太的房客都聚在客厅里。她将菲利普介绍给了她丈夫,教授四十来岁,身材很高,大脑袋上的金色头发逐渐变得灰白,蓝色的眼睛目光柔和。他对菲利普讲的英语非常准确,却相当古老,因为他是通过英国古典文学学的英语,而非日常谈话中学来的。他用的口语也很别扭,菲利普只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中听过。厄尔林教授太太将这里称为家,而不是寄宿公寓。不过,倘若真要发现这两者之间有何区别,非得形而上学者明察秋毫才行。他们来到客厅尽头一间又长又黑的房间,坐在餐桌旁。菲利普发现一共有十六个人,菲利普感到很拘谨。教授太太坐在餐桌的一端,开始切肉。上菜的还是那个给他开门的小伙子,那人笨手笨脚,将餐盘弄得叮当作响,动静很大。尽管他手脚麻利,但还没等他送完最后一批预定好的饭食,最先吃的客人却已经吃饱了。教授太太坚持要他们说德语,这样一来,菲利普即使不是这样腼腆害羞,哪怕是非常健谈,也没办法开口了。他看着那些将来要跟他一起生活的人。教授太太身边坐着几个上了年纪的女人,但菲利普没怎么留意。还有两个年轻的金发姑娘,其中一个模样非常漂亮,菲利普听别人叫她们黑德维希小姐和塞西莉小姐。塞西莉小姐脑后梳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她们并排坐在那里,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忍住没笑出声来,不时往菲利普这边瞄,其中一人低声说着什么,两人咯咯地笑起来,菲利普尴尬得脸都红了,认定她们准是在取笑他。她们附近坐着一位中国人,黄色的脸,脸上挂着爽朗的笑。他在大学里研究西方问题,说话的语速很快,带着奇怪的口音,两位女生只要听不懂,就会哈哈大笑。他也会和蔼地大笑,一双杏仁眼几乎眯成了一条缝。屋里还有两三个身穿黑色外套的美国人,蜡黄的皮肤干巴巴的:他们都是神学院的学生。菲利普在他们蹩脚的德语中听出了新英格兰的口音,他怀疑地瞥了他们一眼,因为他早听说过美国人都是些粗鄙、胆大妄为的野蛮人。

饭后,他们坐在客厅硬邦邦的绿天鹅绒椅子上休息了一会儿,这时,安娜小姐问菲利普要不要跟她们去散步。

菲利普接受了邀请。散步的人不少。有教授太太的两个女儿,还有另外两个女孩,一个美国学生,再加上菲利普。菲利普走在安娜和黑德维希小姐的旁边。菲利普有些忐忑,他以前从来没跟女孩打过交道。在布莱克斯塔布尔,只有农夫和本地买卖人家的闺女。他也仅仅知道她们的名字、同她们打过照面罢了,不过他向来胆小,认为她们在嘲笑他的残疾。牧师夫妇自恃高人一等,认为他们的身份非农夫可比,菲利普也欣然接受了他们之间的差异。医生有两个女儿,但她们都比菲利普大很多。菲利普很小的时候,她们便相继嫁给了医生的两位助手。在学校,有些男同学认识几位胆子比较大、不够庄重的女学生,同学之间流传着不少耸人听闻的暧昧故事,但多半是出于男性的想象力,但菲利普总是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来掩饰自己的恐惧。他的想象力,再加上他读过的书让他一直对拜伦式的气度崇尚有加。一方面他的难为情简直到了病态的地步,另一方面,他又确信自己就该是个具有骑士风度的人。这会儿,他感觉自己应该表现得聪明、风趣些。可是,他的脑子似乎空荡荡的,关于自己的生平,他居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教授太太的女儿安娜出于礼貌,经常找他聊几句,但其他人很少跟他说话。她不时用她那闪亮的眼睛看着他,有时突然大笑,弄得菲利普不知如何是好。他们沿着山坡,在松林间漫步,松林沁人心脾的香味令菲利普的心情格外愉快。天气暖暖的,天空没有一丝云彩。最后,他们来到高处,只见阳光下莱茵河伸向远方,一望无际的田野和远处的城镇在金色的阳光下闪闪发亮。莱茵河蜿蜒流过,宛如银色的缎带。在菲利普熟悉的肯特郡一隅,他只有在望海远眺之时,才能看到广袤的空间。在这里极目所至的景象给他一种奇特、无可名状的兴奋感。他突然感到那样的振奋,尽管不明白怎么回事,这是他生平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美,而且并没有被异国他乡的情调冲淡。其他人已经离去,只剩下三人坐在长凳上,两个女孩用德语飞快地交谈着,菲利普并没有注意到她们近在咫尺,眼前的景象令他如痴如醉。

“天哪,我是多么的幸福!”他不禁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