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毛姆短篇小说选2
20070400000002

第2章 美德

世上没多少东西能胜过上等哈瓦那雪茄。我年轻时很穷,只有别人递烟的时候,才能抽上一支。我于是暗暗下定决心,他日赚了钱,每天午饭、晚饭后我都要抽上一支。年轻时下过的诸般决心,仅这一个得以保留至今。这也是我唯一实现了的雄心壮志,从未因幻灭而痛苦过。我喜欢温和而又够味的雪茄。不能太小,还没过瘾就没了;也不能太大,会惹人生厌。要卷得恰到好处,抽起来不费劲;烟叶要卷得紧,不会粘在嘴唇上;即便抽到最后一口,也应该风味依旧。吸完最后一口,放下烟蒂,看着最后一缕烟在空气中变小变蓝,会让生性敏感的人多少有一丝伤感。一根雪茄凝聚了多少辛劳、关注和痛苦,还有思虑、努力和复杂的程序,凡此种种只为了吸食者半小时的愉悦。为了这点愉悦,人们要经受热带骄阳的常年炙烤,搭乘船只穿越七大洋。不过,要是吃一打牡蛎(就着半瓶干白葡萄酒),心里的刺痛感会更加强烈;要是吃烤羊排,刺痛感可能会令人难以忍受。经过千百万年的进化,地球上才有了生物,但其最终归宿却是装着碎冰的盘子或银质烤架。牡蛎和羔羊是动物,每念及此,总难免令人心生敬畏。当然,想象力匮乏可能无法理解吃牡蛎的庄严,而进化论则认为双壳贝历经漫长的时间依然自我封闭,理所当然无法获得同情。在人类的雄心壮志面前,双壳贝的冷漠令人恼怒;在人类的自负面前,它的自满显得可憎。很难想象,面对一块烤羊排,竟然有人能不眼噙热泪:人类插手自然历程,鲜嫩的盘中美食关涉地球生物种属的进化历史。

有时,人类自身的命运也常让人难以索解。看看周围生活中那些言辞不多的普通人、银行职员、清洁工、唱诗班第二排的中年妇女,想想他们背后的故事,他们如何历经艰难,从最初的窘境到达此际的境地,那感觉真是奇妙。如果说只有经历了巨大变故,才会有当时当日的境况,人们会认为那些变故一定意义非凡,会认为那些变化一定关乎生命本质,才造就了他们的境况。遇上一次突发事件,曾经的线就断了。既往突然中断,似乎一切都化为乌有。成了痴人说事。若果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件,却起因于毫末,难道不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吗?

一件毫不起眼的小事,本来可能不会发生,却产生了不可估量的影响。似乎偶然因素支配了一切。我们不经意的行为可能会深刻影响别人的一生,哪怕是那些本来与我们不相干的人。如果那天我没有穿过街道,下面要讲的这段故事也就不会发生。生活真是奇妙,要有非同一般的幽默感才能发现其中的乐趣。

一个春日上午,我在邦德大街闲逛,无所事事。到了午饭时间,我想去苏富比拍卖行看看有没有中意的物什。恰遇交通堵塞,我只好穿行于密密麻麻的汽车林中。到了对街,碰见一位在婆罗洲认识的熟人,他刚好从一家帽行里出来。

“你好,莫顿。”我说,“你什么时候回国的?”

“回来差不多一星期了。”

莫顿担任婆罗洲地方行政长官。总督曾替我给他写了封引荐信,之后,我便写信告诉他打算在他的辖区待一星期,希望能住在政府客栈。他来船上接我,邀我跟他同住,但我谢绝了。我不想整整一星期都跟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待在一块儿,更不想麻烦他负担我的食宿费用。我喜欢一个人自由自在。可他执意不从。

“我那儿地方多。”他说,“客栈简直不是人住的地方。我已经六个月没跟白人说过话了,一个人住当真乏味透了。”

费了好大的劲才说服我,小船把我们送到他住的平房。可是,在给我倒了一杯酒后,他就好像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拿我怎么办。他突然腼腆起来,原来流畅从容的谈话变得局促。我竭力让他觉得像在自家一样放松(我必须要这么做,毕竟这里正是他的家啊),问他是否有新唱片。他打开留声机,拉格泰姆旋律让他恢复了自信。

从平房可以俯瞰到河流,客厅是一个宽敞的回廊。摆放的家具完全没有个人风格,是典型的政府官员住所摆设,这些官员随时接到调任通知就得马上赴任。墙上挂着当地人的帽子做装饰,还有动物的角、吹管和矛。书架上摆着一些侦探小说和几本旧杂志。还有一架英国产立式家庭小钢琴,琴键已经泛黄。家里非常凌乱,不过,倒还算舒服。

遗憾的是我不太记得他的长相了。他很年轻,后来我才知道他当时二十八岁,笑起来有些孩子气但很迷人。我们相处的那一星期关系融洽。一起沿河散步,一起去爬山。一天中午,还跟几位住在二十英里外的种植园主吃了顿便餐。我们俩每天晚上都去俱乐部。这家俱乐部的全部会员就是一家工厂的经理和他的几位助理。几个人关系不睦,只有莫顿带客人来时,为了不让莫顿失望,才勉强可以凑一桌桥牌。即便如此,气氛还是很紧张。我们回家吃晚饭,听唱片,然后睡觉。莫顿的文案工作不多,别人可能觉得他的生活无聊而漫长,但他却精力充沛,情绪高涨。这是莫顿第一次担任地区行政长官职务,很开心能够独当一面。他唯一担心的是正在修建的公路还没完工自己就会被调走。修路确实能够给他带来快乐。修路是他的主意,费了不少口舌才说服政府拨付资金。他亲自勘察地形,制定路线,面临的所有技术问题,全都独立解决。每天早上去办公室前,他总要开着那辆破福特车去苦力施工的地方,察看前一天的工程进度。他心无旁骛,连做梦都是那条路。估计要一年后才能完工,完工之前他不准备休假。画家或雕塑家要创造一件艺术品,也不过这般热忱。他的这种渴望让我不由自主地喜欢他。我喜欢他的热忱,他的率真。这种追求成就的激情让他忘记孤独,忘记升职,甚至忘记回国的念头。我忘记了那条路的具体长度,大概十五或二十英里,也记不清他修那条路的具体目的。我估计莫顿也不在乎。他的激情和艺术家没有两样,怀揣着人定胜天的信念。他边干边学,要与丛林抗争,要与随时可能毁掉几星期辛苦劳作成果的暴雨抗争,要与随时可能发生事故的险峻地势抗争。他亲自招募劳工,组织劳动力还要应对资金不足的问题。丰富的想象力支撑着他,辛勤的劳动焕发出史诗般的力量,跌宕起伏的工程进度,仿佛就是一部伟大的传说,饱含无数的插曲。

他唯一抱怨的是,日子太短,时间不够用。他有文案要处理,还要兼职法官和收税官,是这个地区名副其实的父母官(虽然只有二十八岁)。时不时还要外出巡视。他要不去现场,工程就没有进展。他愿意一天二十四小时待在工地上,驱使那些不情愿的苦力们卖力干活。我去之前,有件事让他欢欣鼓舞。之前,他打算把其中一段路分包给一个中国人,可那中国人索价太高。多次协商仍谈不拢,莫顿忧心忡忡,眼看工程就要耽搁,他却无计可施。一天早上,在去办公室的路上,听说前一天夜里一家中国赌场有人斗殴。有个苦力伤势严重,凶手已经被抓到,正是那个承包商。到了法庭,证据确凿,莫顿判他十八个月的劳役。

“现在他得去对付那条难修的路,一个子也没有。”莫顿说。他讲这个故事时神采奕奕。

一天上午,我们看见了那个家伙,穿着囚服,正在干活,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看来心态还不错。

“我跟他说,等路修好了,就把他剩下的刑期免掉。”莫顿说,“他高兴坏了。我只是做了个顺水人情,不是吗?”

告辞离开时,我对莫顿说如果他休假回英国,一定要跟我说一声。他答应,回国一下船就给我写信。离情别绪中发出的邀请绝对是真心真意。可要是对方果然当真,自己却又有点不知所措。人们在国内和在国外情形大不一样。在国外,他们随和、诚恳而自然,有很多趣闻可以分享。他们非常友善,常令人急切想要回馈这番盛情与款待。但是,事情往往并没这么简单。那些人在他们的环境里非常风趣,可到了你这里就会变得相当乏味。他们拘束又腼腆。把他们介绍给朋友,朋友们会觉得他们乏味无聊透顶。朋友们当面客客气气,可那些陌生来客刚刚转身离开,他们立刻长舒一口气,谈话顿时回归正常模式。我估计,那些事业起步之初就去了异国的人对这种情形一定了然于心,因为结果总会有些不快或令人难堪。我发现,那些在热带雨林的边远任所热热情情的邀请和热热情情的接受,很少有人会践约。但莫顿的情况不同。他年轻,又是单身。通常说来,都是那些任所的官员夫人比较难以打交道,其他女性一看她们衣着呆板,土里土气,立刻就对她们冷若冰霜。但男人可以打桥牌、打网球、跳舞。莫顿很有魅力。我相信只要一两天,他就能够如鱼得水。

“你回国了,怎么不告诉我?”我问他。

“我以为你可能不愿意被人打扰。”他微笑着说。

“胡说八道。”

我们站在邦德街石板路上聊了一会儿,他看起来像变了个人似的,非常陌生。我只见过他穿卡其布短裤和网球衫,只有一次例外,有一天晚上我们从俱乐部回来,吃晚饭时他换上休闲外套和纱笼。那是我见过的最舒适的晚装。现在他穿着蓝哔叽布西装,显得有点手足无措。白衬衫衣领衬得脸色黧黑。

“路修得怎样了?”我问他。

“修好了。本来我还担心可能要推迟休假,因为快完工时又有一两处问题。不过我催他们加班加点,总算完工了。出发前一天,我开着福特车在那条路上来回巡查,一刻都没停。”

我笑起来。他开心的样子非常迷人。

“你来伦敦都做了些什么?”

“买衣服。”

“玩得开心吗?”

“棒极了。有点寂寞,不过我还行。每天晚上去看戏。你在婆罗洲北部沙捞越见过的帕尔默夫妇,本来也打算进城一起找些乐子的。可帕尔默太太的母亲病了,他们只好去了苏格兰。”

他的话说得轻描淡写,却也入木三分。这种情形很普遍,难免令人黯然神伤。好几个月前,这些人就开始规划假期。下船时,他们大多兴奋得不能自已。伦敦:商店、俱乐部、剧院、餐馆。伦敦,他们打算尽情享受。伦敦,这座城市吞噬了他们。这座城市陌生而喧闹,没有敌意却很冷漠,他们迷失了。没有朋友。和周围的熟人没有半点共同之处。比在热带雨林的时候还寂寞。要是在剧院里碰上一个在东方认识的人(也许这人无聊透顶,不讨人喜欢),那可真是个安慰。他们可以晚上一起打发时间,开怀大笑,分享彼此玩得有多尽兴,聊聊共同的朋友。最后会有点腼腆地吐露心声:假期结束也不用太难过,到时又有新的任用。他们会去看望家人,当然,家人也很乐意见到他们。但时过境迁,他们觉得格格不入。这时你会幡然醒悟,英国人的生活其实糟透了。回到故乡当然很开心,但你已经不适合在这里生活了。你会时常想起能俯瞰河流的平房,在辖区内的巡察,时不时还能去山打根港[7]、古晋港[8]或新加坡遛一遛,多让人振奋。

我清楚地记得莫顿多么渴盼把路修好,修好路就可以安心回国休假。可现在他却一个人孤零零地在沉闷的俱乐部用餐,谁也不认识,或独自一人在伦敦苏豪区[9]小餐馆吃饭,然后去看戏,身边一个伴儿也没有,没有人和他分享看戏的快乐,也没有人陪他在幕间休息时喝一杯。一想起这些我心里就一阵绞痛。可我心里也清楚,即使早就知道他在伦敦,我也爱莫能助,上一周我忙得不可开交。遇见他的当天晚上,我正准备和几个朋友吃饭,然后一起去看戏,第二天我就要出国了。

“你今晚有什么安排?”我问他。

“打算去帕威廉剧院[10]看戏。那里常常人满为患,街上有个家伙不错,帮我搞了一张退票。要想同时买两张票很难,只要一张,通常会比较好办。”

“不如跟我一起吃晚饭?我约了几位朋友去海马基特剧院[11]看戏,之后去西罗餐厅吃意大利餐。”

“好啊。”

我们约好晚上十一点在餐馆见面,说完我就去赶赴中午的约会了。

我担心邀请的朋友不太可能令莫顿开心,这些朋友已然人到中年,可一时之间实在想不到什么合适的年轻人。如果邀请我认识的年轻姑娘跟这位马来西亚回国的腼腆年轻人吃饭、跳舞,没一个姑娘会对我表示感激。我相信毕晓普夫妇会尽力作陪,再者,吃饭的地方有很好的乐队,可以看年轻女郎跳舞,总比晚上十一点无处可去只能回去睡大觉要好。我先认识查理·毕晓普,那时我还是个医学院学生。他身材瘦削,浅褐色的头发,性格直率。深色的眼睛炯炯有神,很有魅力,只可惜戴了副眼镜。红红的圆脸庞,总是带着迷人的笑。他非常有女孩子缘。我估计他很有自己一套手段,虽然他无财也无貌,身边的年轻姑娘却从没断过,她们心甘情愿满足他蓬勃的欲望。他聪明,傲慢,爱争论,脾气暴躁,说起话来很刻薄。回想起来,我得说他年轻时非常不太讨人喜欢,但这并不意味他这个人很乏味。现在,他五十四五岁光景,身材矮胖,秃顶,金丝眼镜后面的眼睛依然明亮而机警。他说话武断,有点自负,仍然爱争论,言辞依然刻薄,但心地善良,能逗乐。认识一个人很久以后,对他的性格缺陷就不会太在乎,接受他的性格缺陷,就像接受自己的生理缺陷一样自然而然。他是位病理学家,时不时会送我一本他出版的小薄册子。那些册子内容严肃,非常专业,还有一些黑乎乎的细菌图片。我从没认真读过。时常听别人说,查理在专业领域的观点并不准确。我估计他在同行中不太受欢迎。他也直言不讳,认为那些人都是些无能的白痴。但他有份自己的工作,我想,一年能挣六百或八百镑,别人怎么评价他,他也不会在乎。

我喜欢查理·毕晓普,是因为我们认识三十年了。喜欢他太太玛格丽,是因为她很有魅力。当他告诉我准备结婚时,我诧异至极。那时他快四十了,十足的花心男,我以为他会一直单身下去。他喜欢女人,但并不会动真情,玩玩而已。在理想化的时代,他对女性的态度可以说非常粗俗。他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并且毫不掩饰地寻求满足。如果因为爱情或金钱的原因无法如愿,他大不了耸耸肩,扬长而去。简而言之,他找女人不是为了精神需要,而是肉体需要。奇怪的是,他虽然个子矮小,相貌平平,可总有不少女人心甘情愿满足他的愿望。至于他的精神需求,单细胞生物就能满足他。他说话向来开门见山,那天他说要娶一个叫玛格丽·霍布森的年轻女人,我就直截了当地问他原因。他咧嘴一笑。

“三个原因:第一,不结婚,她不跟我上床;第二,她能把我逗笑得像条鬣狗;第三,在这世上她孤零零的,没一个亲人,总得有人照顾她。”

“第一个原因是在炫耀,第二个纯属无稽之谈,第三个才是真的。也就是说,她已经把你俘虏了。”

他那副大眼镜后面的目光闪亮而温柔。

“估计你说对了。”

“她不但把你俘虏了,你还挺享受被她俘虏的。”

“明天过来吃午饭,见见她。她还真养眼。”

查理是一家混合性别俱乐部会员。我那时也经常出入那家俱乐部,我们于是约定第二天中午去那里吃饭。玛格丽非常年轻,也很迷人,不满三十岁,举止贤淑。这一点令我非常满意,却也颇感意外,我很早就发现凡是能够吸引查理的姑娘大多出身教养欠佳。玛格丽不算漂亮,但颇秀气,头发乌黑亮泽,双眸生动。她的肤色很好,显得很健康。她待人诚恳,令人愉悦;说话直率,讨人喜欢。看起来诚实、单纯、可靠。我立刻就喜欢上了她。和她交谈轻松愉快,虽然她没有什么真知灼见,却能理解别人在说什么。笑话一听就懂,也不拘谨。给人的印象很能干。她温和而快乐,脾气好,悟性高。

他们似乎非常相爱。第一次见玛格丽,我心想她为什么要嫁给这样一个男人,身形矮小,脾气暴躁,秃顶,年纪一大把。我很快发现,她是真的非常爱他。他们相互打趣,开怀大笑,时不时眼神相对,饱含深情,好像在传递着私密的信息。他们的关系令人动容。

一星期后,他们注册结婚了。婚后生活幸福美满,如今已经十六年了,回想起他们共同生活的那些趣事,我常常忍俊不禁。他们是我所见最恩爱的夫妻。没什么钱,但好像也不缺钱。也没什么雄心壮志。他们的生活就像永远不会结束的野餐。他们住在潘顿街一套小公寓里,我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卧室、客厅、盥洗间兼厨房。他们没什么家的概念,长期在餐馆吃饭,只有早餐在公寓解决。公寓只是一个睡觉的地方。倒也舒适,如果第三个人来喝一杯威士忌加苏打,就会有些转不开身。他们按日雇了个女佣,玛格丽跟女佣一起,把公寓打理得也算井井有条。不过公寓里没有一样显示个人风格的东西。他们有辆小小的车,查理休假时,两人就开着车到欧洲大陆四处游玩。全部的家当就是每人一个行李包,爱去哪儿就去哪儿。车抛锚了不会恼怒,天气恶劣也可以找乐子,轮胎爆了也不耽误讲笑话。如果迷路了,被迫睡在野外,他们也会认为是桩人生乐事。

查理依然脾气暴躁,爱争辩,但无论他做什么,都绝对扰乱不了玛格丽一贯的可爱、温和。她一句话就能让他平静下来。她还能让他哈哈大笑。她为他打印关于某种鲜为人知的细菌的专著,为他即将发表在科学杂志上的论文校稿。有一次,我问他们是否吵过架。

“没有。”她说,“没什么可吵的,查理的脾气跟天使一样。”

“胡说。”我反驳道,“他专横,好斗,很难相处。他生性如此。”

她看着查理,咯咯直笑,我估计她一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

“别听他胡说。”查理说,“他这个傻瓜,无知得很,根本没搞清刚才使用的那些词的意思。”

他们彼此相爱,非常享受对方的陪伴,不是万不得已,绝不分开。结婚多年,查理依然每天中午开车去西城陪玛格丽到餐馆吃饭。大家经常取笑他们,没什么恶意,只是偶尔有点尴尬,因为要是有人邀请他们去乡下过周末,玛格丽就会写信跟女主人说,有双人床可以睡的话,他们就去。他们在一起睡了这么多年,要是分开,谁也睡不着。这多少有点尴尬。一般来说,丈夫和妻子都会要求分开睡,如果主人要求他们共用卫生间,夫妻都会不乐意。现代客房不是为夫妻同住设计的,但朋友们心知肚明,若是想要毕晓普夫妇来,就得给他们一张双人床。当然有些人觉得这太不体面,也不方便,但是和这两口子相处确实很愉快,因此对他们的偏执忍忍也值得。查理总是兴高采烈,言语刻薄却风趣;玛格丽则平静随和。招待他们一点都不费劲儿,让他们俩在乡间优哉游哉地散步,他们就非常满足了。

男人结了婚,太太迟早会让他疏远老朋友,但玛格丽却让查理和朋友更亲密了。她让他更宽容,也因此更讨人喜欢了。有趣的是,你会觉得他们不像一对已婚夫妇,更像两个住在一起的中年单身人士。玛格丽经常是男人堆里唯一的女性,五六个男人说脏话、争论、寻欢作乐,她一点也不会妨碍他们的兄弟情谊,反而让他们更快活。我只要在英国,就会时常和他们见面。他们通常会在我前面提到的那家俱乐部吃饭,如果我碰巧一个人的话,就会去跟他们一起用餐。

当天晚上,看戏之前我们一起吃点心,我告诉他们我邀请了莫顿共进晚餐。

“我担心你们会觉得他挺无聊的,”我说,“那小伙子为人不错,我在婆罗洲时,他对我非常照顾。”

“怎么不早点告诉我?”玛格丽大声说,“我可以带个年轻姑娘来。”

“要年轻姑娘干吗?”查理说,“有你就行了。”

“我这把年纪了,年轻人跟我跳舞有什么意思?”玛格丽说。

“胡说。年龄跟跳舞有什么关系?”他转身问我,“你见过比她跳得更好的吗?”

我见过,不过她确实跳得也不错。步履轻盈,节奏感很强。

“没见过。”我说得很诚恳。

我们到西罗餐厅时,莫顿已经等在那里了。他穿着正式的晚装,衬显得他那久被炙烤的皮肤益发黝黑。也许因为我知道那套衣服在装了樟脑丸的铁皮箱子里放了四年,总觉得他穿在身上怪怪的。他穿卡其布短裤会更自然。查理·毕晓普很健谈,简直自我陶醉于神侃。莫顿有点拘谨。我给他一杯鸡尾酒,还点了香槟。我感觉他想跳舞,但不知他会不会想邀请玛格丽一同跳。我明显觉得我们三个跟他不是一代人。

“我可跟你说啊,毕晓普太太舞跳得一级棒。”我说。

“是吗?”他的脸微微涨红了,“能请你跳个舞吗?”

玛格丽起身,与他一起步入舞池。那天晚上,她光彩照人,倒不是穿着多时尚,那件朴素的黑连衣裙最多不过六基尼,但很优雅。她双腿修长,恰好那个年代流行穿短裙。我估计她化了点淡妆,但和其他女人相比,看上去非常自然。短发型非常适合她,而且没有一根白头发,发质柔润亮泽。她不算漂亮,但她友善、优雅而健康,让人不禁感觉,漂亮与否对她而言根本不重要。她回到桌边时,神采奕奕,双颊绯红。

“他跳得怎样?”她丈夫问。

“好极了。”

“你也跳得很好。”莫顿说。

查理继续高谈阔论。他的幽默夹杂着讽刺,他为自己说的趣味话题深深陶醉。可他讲的东西,莫顿一无所知,他出于礼貌饶有兴趣地倾听。显然,眼前欢乐的气氛、音乐、香槟让他太兴奋了,根本没留意谈话内容。音乐再次响起,莫顿的眼睛马上去搜寻玛格丽。查理看在眼里,笑了笑。

“去跟他跳舞吧,玛格丽。看着你运动对我的身材也有好处。”

他们再次翩然起舞,查理痴迷地望着玛格丽好一会儿。

“玛格丽今天玩得过瘾。她爱跳舞,可我一跳就上气不接下气。这年轻人不错。”

我安排的小聚会很成功。我和莫顿与毕晓普夫妇道别后,一同朝皮卡迪利广场走去的路上,莫顿一再向我道谢。他玩得非常开心。我们道别后,第二天,我就出国了。

我很遗憾,没能为莫顿再多做点什么。我知道,等我回国,他已经早就返程回婆罗洲了。我偶尔会想起他,但秋天我回国时,已经不太常记起他了。回伦敦一星期后的一天晚上,我碰巧经过一家俱乐部,查理也是那儿的会员。他和三四个男人坐在一起,那几个人我也认识,于是就走过去。我回来后,这几个人我一个都还没见过。其中一个名叫比尔·马什,他太太珍妮特是我的好朋友。比尔请我过去喝一杯。

“你从哪儿冒出来的?”查理说,“最近一直都没见到你。”

我立刻意识到他喝醉了。我非常震惊。查理虽然一直喜欢喝酒,但能自制,很少过量。从前年轻的时候,偶尔也会多喝几杯,但主要是为了显得合群。再者,也不能总拿老眼光看人。可我记得查理一旦喝醉了就比较难缠。他天性好斗,喝醉了就更张狂;喋喋不休,嗓门又大;随时可能会吵架。现在他就很武断,发号施令,出言不逊,完全听不进别人的不同意见。大家也知道他醉了,一方面对他的无理取闹感到恼火,另一方面又不得不因为醉酒对他加以忍让,众人着实苦恼。他可真是个难缠的主。一把年纪,又秃又胖,戴副眼镜,酒后失德。他平时衣冠楚楚,现在却衣衫不整,身上到处是烟灰。查理喊服务生过来,又点了一杯威士忌。服务生在这个俱乐部已经干了三十年。

“您面前还有一杯没喝完,先生。”

“他妈的,别管闲事。”查理·毕晓普嚷道,“马上拿双份威士忌过来,不然我向经理投诉你对客人失敬。”

“那好吧,先生。”服务生只好让步。

查理一口干掉杯子里的酒,他的手抖抖索索,泼洒了不少酒到自己身上。

“好了,查理,老伙计,我们还是走吧。”比尔·马什说。他转身对我说:“查理最近得跟我们住一阵子。”

我更吃惊了。我意识到一定是出了什么事,但我最好什么也不问。

“好吧,我再喝一杯就走。再喝一杯,晚上会好过一点儿。”

看样子聚会还不会马上就散,我于是起身说要步行回家去。

“喂,”我正要走,比尔叫道,“明天晚上过来吃晚饭好吗?只有我、珍妮特和查理三个人。好吗?”

“没问题,我非常乐意。”

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马什夫妇住在摄政公园东边。女佣开了门,请我先去马什先生的书房。他在那里等着。

“你上楼之前,我得先和你聊聊。”他一边和我握手一边说,“你知不知道玛格丽离开查理了?”

“这不可能!”

“查理很难接受。珍妮特觉得他一个人待在那个该死的小公寓里太可怜了,我们请他过来住一阵。我们已经尽力了。他天天喝得烂醉。两星期没合眼了。”

“玛格丽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我大吃一惊。

“不会。她疯狂地迷上了一个叫莫顿的家伙。”

“莫顿?莫顿是谁?”

我还没想起来他就是我那位从婆罗洲来的朋友。

“真见鬼,不是你介绍他们认识的吗?瞧你干的好事!我们上楼去吧。我想着还是先跟你通个气比较好。”

他打开书房门,我们走出去。我如堕五里雾中。

“嗨,你瞧。”我说。

“你还是问珍妮特吧。来龙去脉她清楚。我也搞不懂。我对玛格丽没耐性,查理已经够我缠的了。”

他引着我来到客厅。我进去时,珍妮特·马什起身和我打招呼。查理坐在窗边看晚报。我走过去,他放下报纸,和我握手。他很清醒,说起话来也是一贯的轻松自如,但面色憔悴。我们喝了杯雪利酒,然后下楼吃晚饭。珍妮特精力充沛,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相貌姣好。她聪明机敏,整个晚上餐桌都没冷场。晚餐后,她让我们三个喝杯波特葡萄酒,留话说喝酒不能超过十分钟。比尔平时沉默寡言,这会儿打开了话匣子。我也开始试着找点话说。我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明显能够看出马什夫妇不希望查理胡思乱想,于是我尽量说点让他感兴趣的。他倒也非常配合,滔滔不绝,从病理学家的角度分析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一桩谋杀案。他说起话来没有活力,就像一具行尸走肉,让人感觉他看在主人的分上,在强迫自己说话,思绪却在别处。这时,楼上传来敲地板的声音,我们长舒一口气,珍妮特显然已经等得不耐烦了。这种情形,女人的参与往往能缓解气氛。我们上楼玩了一会儿桥牌。我起身告辞的时候,查理说想陪我走到马里波恩路。

“哦,查理,很晚了,你该睡觉了。”珍妮特说。

“我出去走一会儿,回来会睡得更好。”他回答说。

珍妮特神情忧郁。一位中年病理学教授想出去散散步,谁能阻拦得了?她对丈夫瞥了一眼,突然眼前一亮。

“我估计比尔也想出去走走。”

这话说得毫无技巧。女人有时就是控制欲太强。查理忧郁地望了她一眼。

“没必要拖比尔出来。”查理坚决不同意。

“我一点也不想去。”比尔微笑着说,“我累坏了,想睡觉了。”

我猜等我们出去了,这两口子肯定要吵架。

“他们对我很照顾。”我们沿着扶栏下楼时,查理说,“要是没有他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已经两星期没合眼了。”

我表示遗憾,但没问原因。我们走了一阵子,谁也没说话。我原以为他出来是想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但我觉得不用催他。我急切地表达同情,却又害怕说错话,我不想着急打探他的隐私。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导他,相信他也不需要开导。他不是拐弯抹角的人。我想他在琢磨措辞。到了拐角处。

“在教堂那里你就可以打到出租车了。”他说,“我再走走。晚安。”

他点点头,步履蹒跚地走了。这很出乎我的意料。没有别的法子,我只能继续往前走,去搭出租车。第二天早上,我正在洗澡,电话铃响了,我从卫生间跑出来,用浴巾随便裹一下,拿起听筒。是珍妮特。

“嗯,这件事你怎么看?”她问,“昨晚你好像和查理谈得很晚嘛。差不多凌晨三点,我才听见他回来。”

“我们在马里波恩街就分手了。”我说,“他什么也没说。”

“什么也没说?”

听她的口气,接下来要跟我好好谈谈了。我怀疑她用的是床头电话。

“听我说,”我迅速告诉她,“我正在洗澡。”

“哦,卫生间装了电话?”她急切地问,听得出有点羡慕。

“没有。”我语气生硬,“地毯上滴得到处都是水。”

“哦。”她语气有点失望,还有点急不可耐,“我什么时候能见你?你十二点可以过来吗?”

那个时间不方便,但我不想和她争执。

“好吧,再见。”

我挂断电话,不让她多说一句话。天堂里,那些已经升了天的人打电话直奔主题,从不多扯无关的事。

我非常喜欢珍妮特,但我也知道,没什么事情能够比朋友的不幸更令她激动万分。她会热心助人,但常常介入太深。你若摊上麻烦,她是值得信赖的朋友。管别人的闲事,对她而言简直甘之如饴。你若遇上婚外情,会发现她不知不觉就成了你的知情人,要是闹离婚,她也会插上一手。虽然如此,她总的来说是个相当不错的女人。中午我到了珍妮特家的客厅,看着她忍不住急切地要倾诉,我心里直觉得好笑。她对毕晓普夫妇的变故很不安,但又非常兴奋,心里痒痒的,又有个新人来听她讲故事了。就像母亲和家庭医生讨论已婚女儿的第一次分娩,她的心里怀有同样的期待。珍妮特当然知道问题的严重性,因此,她不会轻率地做评价,但也下决心要充分挖掘其中的乐趣。

“玛格丽告诉我,终于下定决心要离开查理,当时可把我吓坏了。”她说得很顺溜,一听就是已经用同样的话把同样的事讲了至少十几遍,“他们是我见过的最恩爱的夫妻。完美的婚姻。一见钟情。虽然我和比尔也算恩爱,但我们时不时会吵架,厉害的时候,我恨不得杀了他。”

“你和比尔的关系,我不管。”我说,“说说毕晓普夫妇的事吧。我来就是为了这个。”

“我觉得必须要见你,因为只有你能解释这一切。”

“哦,天哪,这是什么话?要是昨晚比尔不告诉我,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我同意你的说法。我突然想到,也许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不然,你可真的难辞其咎。”

“你还是从一开始说起吧。”我说。

“好,你就是那个‘一开始’。一切的麻烦都是从你开始的。你介绍了那年轻人。这就是我为什么一定得见你的原因。你跟他熟。我可从来没见过他。我了解的,都是玛格丽告诉我的。”

“你打算什么时候吃午饭?”我问。

“一点半。”

“我也是。继续说吧。”

我的话让珍妮特又有了新的主意。

“要是我中午不去跟朋友吃饭,你是不是也可以不去?我们可以在这里随便吃点儿。家里肯定有些冷盘肉,这样就不用赶时间了。我只要三点钟赶到发型师那里就可以了。”

“不行,不行,不行。”我说,“这主意不好。我最迟一点二十得走。”

“那我只好快点儿讲了。你觉得杰瑞这人怎样?”

“杰瑞是谁?”

“杰瑞·莫顿。他名字叫杰拉德。”

“我怎么知道?”

“你在他那儿住过一阵。那里就没有什么信件之类的?”

“我猜应该有,只是我碰巧没有读过那些信。”我口气不悦起来。

“哦,说什么傻话?我指的是信封。他这人怎么样?”

“人很好啊。拉迪亚德·吉卜林[12]式的人物。工作努力,热忱,帝国建设者,诸如此类。”

“我不是问这个。”珍妮特非常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我是说,他长得怎么样?”

“跟其他人没什么两样。当然,一见面我肯定能认出他来,但要仔细描述他的模样,我还真说不上来。他看起来很干净。”

“哦,天哪。”珍妮特嚷道,“你到底是不是小说家?他的眼睛什么颜色?”

“不知道。”

“你肯定知道。你跟他在一起相处了一星期,却连他眼睛是蓝是棕都不知道?他肤色是深还是浅?”

“不深也不浅。”

“是高还是矮?”

“中等。”

“你是故意跟我对着干吗?”

“不是。他确实很普通。没有什么引人注意的地方。算不上平庸也不算上英俊。看起来很体面,像个绅士。”

“玛格丽说他笑容迷人,身材也很棒。”

“就算是吧。”

“他疯狂地爱上玛格丽。”

“你怎么知道?”我冷冷地问。

“我看过他写的信。”

“你是说,玛格丽把他写的信都给你看了?”

“是啊。怎么啦?”

女人总是把自己的隐私跟别人分享,这是男人最难忍受的。她们却毫无愧色。哪怕是最私密的事,彼此倾诉也不会觉得尴尬。稳重是男性专有的美德。虽然理论上男人对女人的这种特点略知一二,可现实中每次碰到女人曝光隐私,还是觉得震惊。要是莫顿知道他给玛格丽的信,珍妮特也看了,他痴迷的恋情,珍妮特都了如指掌,不知莫顿该作何感想。据珍妮特说,莫顿对玛格丽一见钟情。西罗餐厅小聚后,第二天一早他就打电话给玛格丽,邀请她去喝茶,喝茶的地方也可以跳舞。我听珍妮特讲故事时,当然知道她转述的都是玛格丽的一面之词,所以我也就将信将疑。有趣的是,我发现珍妮特总是站在玛格丽这一边。虽然玛格丽离开丈夫之后,珍妮特觉得不能让查理孤零零地住在那套空荡荡的小公寓里,于是邀请查理过来住两三星期,而且对他体贴入微。珍妮特每天都陪查理吃午饭,因为他已经习惯了每天和玛格丽一起吃午饭。她陪查理去摄政公园散步,还让比尔周日陪他去打高尔夫。她非常耐心地听查理讲述自己的不幸,竭尽所能地安慰他。她替他难过。尽管如此,她还是坚定地站在玛格丽这边。我要是对玛格丽稍有微词,她马上对我言辞激烈。这段婚外情让她觉得刺激。一开始,玛格丽满面春风,受宠若惊,将信将疑地来找她倾诉:有个年轻人在追求自己。最后,玛格丽恼怒焦躁、心烦意乱,宣称再也受不了这种压力,她收拾行李,搬出公寓。这从头到尾都有珍妮特的影子。

“当然,起初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珍妮特说,“你知道查理和玛格丽的关系。他们俩简直如胶似漆。大家常常忍不住取笑他们,实在太恩爱了。这矮个子男人,脾气暴躁,形象也欠佳,但是对玛格丽心疼得不得了,让人不由自主地会喜欢他。有时我挺羡慕玛格丽的。他们没钱,生活也乱糟糟的,可非常幸福。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一开始也觉得她的这种感情不会有什么结果。玛格丽只是觉得好玩。‘我当然不会太当真,’她说,‘到我这个年纪,身边有个年轻人,真是挺好玩儿的。我很多年没收到花了。查理觉得他送花很傻气,所以我叫他别送了。他在伦敦一个熟人都没有。他喜欢跳舞,他说跟我共舞如梦幻般美好。他总是一个人去看戏,真是太可怜了。我陪他去看了两三次午场戏。每次我说能够跟他出去时,他那感激的样儿真让人心疼。’‘嗯,’我说,‘听起来他像只温顺的羔羊。’‘没错。’玛格丽说,‘我就知道你会理解的。你不会责怪我,对吧?’‘当然不会,宝贝儿,’我说,‘你知道我不会。换成是我,也会这么做。’”

玛格丽和莫顿出去,并没有向她丈夫隐瞒,查理时不时还拿她的追求者开开玩笑。他觉得莫顿彬彬有礼,谈吐风趣,自己忙的时候,有莫顿陪着妻子倒也不错。他从来不嫉妒。他们三个人有几回还一起吃饭、看戏。但不久,杰瑞·莫顿就央求玛格丽晚上单独和他出去。玛格丽说不行,但他能说会道,总缠着她让她不得安宁。最后,她只好求助珍妮特,让珍妮特打电话邀请查理过来吃晚饭,打桥牌,就说三缺一少了他不行。查理从不撇下妻子单独出门,但马什夫妇是老朋友,珍妮特着重强调了这一点。她编了个什么荒唐借口,说得言之凿凿,查理只好同意。第二天,玛格丽和珍妮特见面,说他们前一天晚上很甜蜜。他们在泰晤士河畔的梅登黑德餐厅吃饭、跳舞,然后在美妙的夜色中驱车回家。

“他说他深深爱上了我。”玛格丽说。

“他吻你了吗?”珍妮特问。

“当然。”玛格丽轻声笑了,“别犯傻气,珍妮特。他真是温柔体贴,脾气和善。当然,他说的话我有一半都不信。”

“亲爱的,你可别爱上他了。”

“我已经爱上他了。”玛格丽说。

“亲爱的,你就不怕会出事吗?”

“哦,反正长不了。他秋天就回婆罗洲了。”

“好吧,不可否认,你现在看起来年轻多了。”

“我知道,我自己也感觉年轻多了。”

没过多久,他们就发展到天天要见面的地步。早上碰头,在公园里散步,或者去看画展。中午分开,因为玛格丽要回去陪丈夫吃午饭。午饭后又碰头,开车去乡下或河边某个地方。玛格丽没有告诉丈夫。她觉得丈夫肯定无法理解。

“你怎么没见过莫顿呢?”我问珍妮特。

“哦,玛格丽不愿意我见他。我们这一代人就这样。我能理解玛格丽。”

“明白了。”

“当然,我尽自己所能成全他们。每次她跟杰瑞出去,都谎说跟我在一起。”

我这人凡事注重细节。

“那时候他们上床了吗?”我问。

“哦,没有。玛格丽可不是那种人。”

“你怎么知道?”

“她什么都会告诉我。”

“我想也是。”

“当然,我也问过她。可她断然否认,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他们之间根本没有那种事。”

“那就奇怪了。”

“喂,玛格丽一直是个品行端正的女人。”

我耸耸肩。

“她对查理绝对忠诚。不可能欺骗他。要有什么事瞒着查理,她自己都会受不了。当她发现自己爱上杰瑞的时候,也想告诉查理。当然,我求她别这么做。我跟她说,这没半点好处,只会让查理难过。而且,再过几个月,那小伙子就要走了,反正这事不会长久,何必自寻烦恼。”

杰瑞指日可待的返程却成了整件事情的导火线。毕晓普夫妇像往常一样准备去国外,这次计划开车去比利时、荷兰和德国北部。查理忙着搜集地图和旅游指南。他对假期充满期待,像个小男生一样兴奋不已。玛格丽听他说着旅行计划,心情越来越沉重。他们一去四星期,而九月份杰瑞就要启程了。和杰瑞一起的时间这么少,却还要浪费那么多天,让她无法忍受。一想到这次驾车旅行,她就异常烦恼。离出行的日子越来越近,她越来越紧张。最后,她觉得只有一种解决办法。

“查理,这次旅行我不想去了。”那天,查理正在跟她讲自己听说过的一家饭店,她突然打断他,“我希望你另外找个人陪你去。”

查理看着她,一脸茫然。她也被自己的话吓了一跳,嘴唇有些发抖。

“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没事。就是不太想去。想一个人待一阵。”

“是不是病了?”

她发现查理眼里立刻充满害怕的神情。这种担忧让她难以承受。

“没有。我身体很好。我恋爱了。”

“你?跟谁?”

“杰瑞。”

查理惊讶地望着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误解了他的表情。

“你用不着指责我。我也是情不自禁。再过几星期他就要走了。我不想浪费所剩不多的时间。”

查理放声大笑。

“玛格丽,你怎么能干这种傻事?你的年龄都可以当他妈妈了。”

她脸唰地一下红了。

“他很爱我,就像我爱他一样。”

“他这么跟你说的?”

“说过不下一千遍。”

“他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子。仅此而已。”

查理哈哈笑起来,肥胖的大肚子一颤一颤的。他觉得这是个天大的笑话。我猜查理对待他太太的方式也许不合适。珍妮特觉得这时候查理应该表现出关切与同情。他应该理解。我仿佛看见珍妮特脑海中浮现的情景:紧绷的上唇、无声的痛楚、最终的放弃。女人总是比较敏感,能够欣赏别人自我牺牲的悲切之美。如果查理勃然大怒,打烂一两件家具(过后他得再换新的),或者对着玛格丽的下巴就是一拳,珍妮特也会对他深表同情。但他居然嘲笑玛格丽,这真是不可原谅。我心想,一位矮胖的病理学教授,年满五十五岁,要他突然像个野蛮人一样动粗,估计会有困难。不管怎么说,荷兰之行总算取消了,毕晓普夫妇整个八月份都待在伦敦。他们过得可不怎么快活。两人依然一起吃午饭、吃晚饭,因为这是多年来的习惯。其他时间,玛格丽都跟杰瑞在一起。跟杰瑞在一起总是那么愉悦,为了这种愉悦,即使要忍受一些其他的事,也是值得的。她要忍受的还不少,查理的幽默粗俗而尖酸,经常取笑玛格丽和杰瑞。他始终不把他们俩的事当回事儿。他因为玛格丽的愚蠢而恼怒,却自始至终都没有觉得这是对他不忠诚。我把自己的看法告诉珍妮特。

“是啊,他从来都没有怀疑玛格丽。”珍妮特说,“他太了解玛格丽了。”

又几个星期过去了,杰瑞终于启程了。他从提尔伯里港口上船,玛格丽去港口送行。回家后哭了足足四十八小时。查理看着她,越看越恼火,终于忍无可忍。

“好了,玛格丽,”最后,他开口道,“我对你够耐心的了,可你现在得振作起来。就当是场玩笑,过去了就算了。”

“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安静会儿?”玛格丽哭着说,“我已经失去了生活中最美好的东西。”

“别傻了。”查理说。

我不知道查理还说了些什么。反正是糊涂透顶,说了些对杰拉德的看法。估计措辞粗俗,恶意中伤。于是引发了结婚以来第一次家庭大战。以前再怎么嘲笑,玛格丽都能忍受,因为过一个小时,顶多隔一天,就能见到杰瑞。现在,她已经永远失去了杰瑞,再也受不了别人的冷嘲热讽。她已经忍了好几个星期,现在终于爆发了。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对查理说了些什么,本来查理就暴躁冲动,这下终于动了手。他们俩都吓了一跳。查理抓起帽子,飞也似的冲出公寓。前一阵子,他们虽然也闹别扭,但还睡在一张床上。这次半夜回来,查理发现玛格丽睡在客厅的沙发上。

“你不能睡在那儿,”他说,“别傻了。到床上来。”

“不,我不愿意。别理我。”

他们吵了一夜,最后玛格丽还是睡在沙发上,而且从那以后,她每晚都睡在沙发上。但是,那公寓实在太小,他们根本无法回避对方,想看不见、听不见都不行。他们亲密无间地生活了这么多年,在一起已经成为一种本能。查理试着跟玛格丽讲道理。他觉得她真是愚蠢至极,和她一而再、再而三地争吵,希望她能意识到自己真是昏了头。他不让她清静,不让她睡觉,谈到半夜,一直到两人都精疲力竭。他认为自己能说服她不再受爱情的蛊惑。有时候,两三天谁也不跟对方说一句话。有一天,查理回家发现玛格丽正伤心痛哭,眼泪让他心烦意乱。他告诉玛格丽,自己有多爱她,回忆多年来他们在一起的幸福时光,希望能让她回心转意。他希望过去的就过去了。承诺再也不会提杰瑞这个人。难道他们就不能忘了这场噩梦吗?但是,一想到和解意味着什么,玛格丽就觉得反感。她说自己头痛欲裂,让查理给她一片安眠药。第二天查理出门时,她假装还没醒。等他一走,她就收拾行李,离开了家。她有几件祖上传下来的饰品,卖了点钱。租了廉价公寓里的一个单间,没告诉查理地址。

等查理回家发现人去楼空,一下子就崩溃了。玛格丽离家出走让他悲痛欲绝。他告诉珍妮特,孤独令他无法忍受。他写信给玛格丽,央求她回家。他请珍妮特帮忙调解,承诺任何条件都答应玛格丽。他低声下气,但玛格丽不为所动。

“你觉得她最终会回家吗?”我问珍妮特。

“她说不会。”

我得走了,已经差不多一点半了。我还得赶到伦敦城的另一头。

两三天后,我接到玛格丽的电话留言,问我是否愿意跟她见一面。她提议到我住处见面。我邀请她过来喝茶。我尽量对她客客气气,她的婚外情不关我的事,但我心里觉得她实在太傻,态度上难免有点冷淡。她从前就算不上多漂亮,这些年变化并不大。深色的眼睛依然神采奕奕,脸上竟然一丝皱纹也没有,即便是化了妆,也是化得非常巧妙,让人看不出。她衣着朴素,魅力依旧,自然、友善、幽默。

“如果可以,我想请你帮个忙。”她开门见山。

“帮什么忙?”

“查理今天要从马什夫妇家搬回公寓了。我担心开头几天他会很难熬,要是你能偶尔请他出来吃晚饭或做点别的什么事就好了。”

“我会看看日程安排。”

“听说他最近喝得很多。真让人担心。希望你能劝劝他。”

“可能是最近家里有麻烦的缘故吧。”我语气刻薄。

玛格丽脸红了,痛苦地望了我一眼,眼神有些畏缩,好像被我打了一下。

“你认识他更久一些,自然站在他那边。”

“亲爱的,说实话,这些年我和他交往,主要是因为你。我向来不怎么喜欢他,但我觉得你待人不错。”

她冲我微微笑,笑得很甜。她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你觉得我是个好太太吗?”

“很完美。”

“他以前经常得罪人。很多人不喜欢他,我倒不觉得他不好相处。”

“他非常爱你。”

“我知道。我们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十六年来,我们很幸福。”她顿了一下,垂下眼睑,“但我只能离开他。一切都不可能了。那段时间天天吵闹,日子过得糟透了。”

“我向来不明白,两个无法继续生活在一起的人,为什么要勉为其难。”

“我们当时的情形太糟了。两人一直亲密无间,谁也离不开对方。可最后竟闹到看都不愿意看他一眼的地步。”

“我明白那种情形对你们俩都不容易。”

“我爱上别人了,可这不是我的错。要知道,这种爱和我对查理的爱不同。对查理,总有种母性,想保护他。我比他理性多了。他很难驾驭,但我总能驾驭他。杰瑞不同。”她的声音变得温柔,脸上容光焕发,“他让我变年轻了。在他面前我就像个小女孩,可以依靠他,受到他的照顾,觉得有安全感。”

“在我看来,那小伙子不错。”我慢条斯理地说,“我可以想象,未来前途光明。我认识他的时候,那么年轻就已经身居要职了。现在也才二十九岁,对吧?”

她微微笑了,知道我话里是什么意思。

“我从没对他隐瞒过年龄。他说年龄不是问题。”

我相信。她不是那种会为年龄撒谎的女人。而且,告诉对方自己的实情也让她觉得刺激、兴奋。

“你多大了?”

“四十四。”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写信给杰瑞,告诉他我已经离开查理。一收到回信,我就会去找他。”

我吃了一惊。

“要知道,他生活的地方是一小块未开化的殖民地。只怕你去了会发现处境很尴尬。”

“杰瑞让我答应,万一他离开后我生活难以为继,一定要去找他。”

“年轻男人热恋中的话,你也当真?”

她脸上又显出那种美丽的神采。

“我信。因为这个年轻人是杰瑞。”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沉默了一会儿。我跟她说了杰瑞·莫顿修路的事。当然,有些添油加醋,估计效果应该不错。

“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我说完后,她问。

“我觉得这故事很精彩。”

她摇摇头,笑了。

“不是。你是想告诉我,他年轻,充满激情,专注工作,不会把时间浪费在别的事情上。我不会干涉他的工作。我比你更了解他。他浪漫得不可思议。他认为自己是开拓者,在开辟新的疆土,我理解他为什么这么兴奋。这确实了不起,对吧?相比之下,这里的生活就太单调乏味了。当然,在那里会非常孤独。有个中年女人陪着或许也不赖。”

“你打算嫁给他吗?”我问。

“我听他的。我不想做任何他不喜欢的事。”

她说这番话时,语气率真,这种甘心屈从的态度让人感动,她走的时候,我对她的怨气全消了。当然,我还是觉得她很傻,但如果因为别人傻而生气,只怕一辈子都会在气恼中度过。我想一切都会好的。她说杰瑞很浪漫。没错,他确实浪漫。现实世界里浪漫的人都会花言巧语,因为他们非常清楚:受骗的都是那些被表象迷惑的人。英国人浪漫,正因为如此,其他国家的人认为他们虚伪。事实并非如此,他们真诚无比地踏上通往天国的征途,可旅途艰辛,顺便捡点便宜本也无可厚非。英国人的灵魂,像威灵顿将军[13]的部队一样,吃饱喝足才能打仗。估计杰瑞收到玛格丽的信以后,会有那么一刻钟的内心挣扎。对这件事,我不怎么同情。我只是好奇莫顿会怎样摆脱这种纠葛。估计玛格丽会失望痛苦,但这对她没太大害处,这样她就可以回到丈夫身边。我相信,夫妻俩经历这番磨难后,今后的生活肯定会平和、安静、幸福。

然而,事情的进展却出乎意料。实在不巧,我好几天没空约查理·毕晓普见面,但给他写过信,邀请他下周抽空一起吃晚饭。我还提议一起去看戏,虽然觉得可能有点不合时宜。我知道他最近贪杯豪饮,喝多了就闹事。希望他不会在剧院生事惹人厌。我们计划七点钟在俱乐部见面吃饭,因为我们要看的那一场八点一刻才开始。我到了,等着。他没来。打电话到公寓,没人接,猜想应该在路上。我不喜欢错过表演的开头,感到心烦意乱,就在大厅等着,他一到,我们就可以直接上楼。为了节约时间,我点了餐。时钟指向七点半,八点差一刻。我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上楼到餐厅,一个人吃了晚饭。他还是没有出现。我让餐厅打电话给马什夫妇,很快,服务生告诉我,接通了比尔·马什。

“喂,你知道查理·毕晓普怎么回事吗?”我说,“我们约好了一起吃饭,然后看戏,结果他到现在还没露面。”

“他今天下午过世了。”

“什么?”

我惊呆了,感叹声惊得周围两三个人抬头看我。餐厅里人很多,服务生来来回回忙个不停。电话在收银台上,一位负责酒水的服务生端着托盘走过来,托盘上放着一瓶白葡萄酒和两只高脚杯,服务生递给收银员一张单据。一位胖领班领两位客人去餐桌时撞了我一下。

“你从哪里打过来的?”比尔问。

估计他听到了电话里的嘈杂声。我告诉了他。他问我能否一吃完饭马上就过去。珍妮特有话跟我说。

“我立刻过去。”我说。

珍妮特和比尔坐在客厅里。比尔在看报,珍妮特在玩单人纸牌。女佣带我一进来,珍妮特就飞快地迎过来。脚步轻快,身子前倾,像一只豹子偷偷接近猎物。我一眼就看出,她简直情绪高涨。她把手递给我,转过脸去试图掩饰泪汪汪的眼睛。声音低沉而伤感。

“我把玛格丽带过来,让她去睡了。医生给她开了镇静剂。她伤心欲绝,真是太可怜了。”她嗯了一声,像是喘息,又像是抽泣,“真不明白这种事怎么老是让我碰上。”

毕晓普夫妇没请佣人,但有个临时工会每天早上去打扫卫生,收拾餐具。她自己有把钥匙。那天早上,她和往常一样开门进去,收拾客厅。自从太太离开,查理的作息就不规律了,所以他那个时间点还在睡觉,女佣也不觉意外。过了一阵,她觉得查理该起来上班了,于是敲了敲卧室的门。没人应声。她觉得好像听到他在呻吟。她轻轻推开房门。他仰面躺在床上,打着鼾。喊他,他没醒。她有种不祥的预感。她去同一层楼的另一套公寓求助。那里住着一名记者。她按门铃时,记者还在睡觉,穿着睡衣来开门。

“对不起,先生。”她说,“可不可以请您过来看看我家先生,他好像不大对劲儿。”

记者穿过楼梯间走进查理的公寓。床边有一个装安眠药的空瓶子。

“你最好叫警察来。”记者说。

警察来了,给警局打电话叫救护车。他们把查理送到查林十字医院。他再也没有醒过来。临终时玛格丽陪在他身边。

“警察当然会问讯,”珍妮特说,“可事实非常清楚。他最近三四星期都没怎么睡好,我估计一直在吃安眠药。一定是碰巧吃过量了。”

“玛格丽也这么认为?”我问。

“她伤心欲绝,什么也想不了。我跟她说,我相信查理不是自杀。我是说,他不是那种人。对吧,比尔?”

“你说得对,亲爱的。”他答道。

我看得出,珍妮特坚信查理·毕晓普不是自杀,至于她内心深处到底怎么想,恐怕只有研究女性心理学的专家才会知道。当然,也有可能她是对的。一位中年科学家,因为中年妻子离开他而自杀,似乎不合情理。如果是因为睡不着觉而恼怒,又喝多了,在不太清醒的情况下不小心吃多了安眠药,似乎更加可信。反正验尸官也是这么看的。验尸官了解到的情况是,已故查理·毕晓普最近染上酒瘾,太太因此离开了他,显然他不可能想要自杀。验尸官对这位寡妇表示同情,并郑重强调了安眠药的危害。

我不喜欢葬礼,但珍妮特求我一定要去参加查理的葬礼。医院的几位同事私下表示要来,但遵照玛格丽的意思,他们的好意被婉言谢绝了,因此只有我、珍妮特、比尔和玛格丽出席了葬礼。我们要一起去殡仪馆接灵车,他们说会在路上叫我。我在窗口看着,等他们的车过来时,赶紧下楼。比尔从车里出来,把我堵在了家里。

“等一等,”他说,“我有话跟你说。珍妮特想请你回来后去喝茶。她说玛格丽一直以泪洗面可不好,喝完茶,我们还可以玩几圈桥牌。你能来吗?”

“穿成这样来?”

我穿着燕尾服,戴着黑领结,穿着西裤。

“哦,没关系。至少能让玛格丽分分心。”

“好吧。”

我们最终没有玩桥牌。珍妮特穿着深色葬礼服,金黄的头发,看起来很动人。她扮演的角色是贴心朋友,极具技巧性。她哭了一会儿,擦眼睛时小心翼翼,以免刮花黑色的睫毛膏。玛格丽伤心欲绝地抽泣,珍妮特温柔地搂着她,给她患难中的安慰。我们回来时,有一封给玛格丽的电报。她拿起电报上楼去了。我估计是查理的某个朋友刚刚得知噩耗,发来的唁电。比尔去换衣服,我和珍妮特上楼去客厅把桥牌桌摆好。珍妮特取下帽子,放在钢琴上。

“咱们之间没有必要一直端着样子,”她说,“玛格丽确实一直伤心欲绝,但现在该振作了。打圈桥牌会让她状态好点儿。可怜的查理,我真替他难过。我想玛格丽离开他,确实让他崩溃了。不过现在事情变得简单了。今天早上,玛格丽给杰瑞发了电报。”

“说了些什么?”

“告诉他可怜的查理辞世的事情。”

女仆突然走进来。

“太太,您可以上楼去看看毕晓普太太吗?她想见您。”

“好的。”

她立刻离开,留下我一个人。不久,比尔来了,我们喝了一杯。最后,珍妮特回来了。

她递给我一份电报,上面写着:

请务必等我的信。

杰瑞

“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珍妮特问我。

“不就是上面写的意思吗?”我答道。

“白痴!我当然也跟玛格丽说,这没什么别的意思,可她很担心。这封电报一定是在得知查理死讯之前发的。我估计玛格丽现在根本不想玩桥牌。我是说,她丈夫下葬的当天就玩牌,还是不妥。”

“确实不妥。”我说。

“当然,等收到玛格丽的电报,杰瑞可能会再回电报。他肯定会这样,对吧?我们现在只有坐着干等了。”

我看谈话可以到此为止,就走了。几天后,珍妮特打电话告诉我,玛格丽收到莫顿的唁电。她向我复述了一遍:

得悉噩耗,不胜悲痛。致以深切的哀悼。爱你。

杰瑞

“你怎么看?”她问我。

“我觉得措辞得体。”

“那当然,他总不能说自己心花怒放吧?”

“那倒看不出来。”

“他确实说了爱你两个字。”

我可以想象,这两个女人如何反复推敲这两份电报,仔细琢磨每一个词,挖掘任何可能的含义。我仿佛可以听到她们的窃窃私语。

“如果他这时候让玛格丽失望,真不知道玛格丽会做出什么事来。”珍妮特继续说,“杰瑞是不是个绅士,现在还很难说。”

“别胡说。”我说,很快挂了电话。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马什夫妇吃过几次饭。玛格丽看起来很疲倦。我猜她是在等那封信,忧心如焚。悲伤和忧虑把她折磨得精神恍惚,看起来非常虚弱,这可是她从不曾有过的精神状态。她很温柔,对别人的关心感激不尽。微笑里带点犹疑和羞怯,似乎有无限的悲凉。她的无助别有一番风情,可惜莫顿远在千里之外。一天早上,珍妮特打来电话。

“信到了。玛格丽说我可以给你看。你能过来吗?”

她语气紧张,我一听就全明白了。刚一赶到,珍妮特就把信给我。我看了。措辞谨慎,我猜莫顿肯定写了好多遍。语气友善,费尽心思,极力避免说任何伤害玛格丽的话,但字里行间透露出他的恐惧。他写这封信时恐怕两腿一直在发抖。他觉得,应对目前这种情形,最好的方式就是开些无关痛痒的玩笑。他取笑殖民地的白人。如果玛格丽突然出现,那些人会怎么说?他马上就会被炒鱿鱼。人们认为在东方自由而轻松,但事实并非如此,这里比伦敦南部的克拉伯姆还保守。他太爱玛格丽了,一想到那些可恶的女人会对她说三道四,就心如刀割。此外,他已经被派到新的驻地,与世隔绝,出来一趟要十来天。玛格丽不能住在以前那幢平房里,现在的驻地连个像样的旅馆都没有。他的工作,经常要进丛林,有时一待就好几天。总之,那儿不是女人待的地方。他说玛格丽在他心中无可替代,但她决不能因他而受困扰。考虑再三,他觉得她最好还是回到丈夫身边。要是他成了妨碍他们的第三者,他永远也不能原谅自己。确实,我敢肯定,写这封信可真不容易。

“当然,写这封信的时候,他还不知道查理已经死了。我跟玛格丽说,查理不在了,情况不一样了。”

“玛格丽也这么看吗?”

“我觉得她现在不太理智。你怎么看这封信?”

“哦,很明显,杰瑞不想要她。”

“可两个月前,他那么想要她。”

“氛围和环境对人的影响真是不可思议啊。估计对他来说,离开伦敦像是有一年了。他回到老朋友身边,做着自己喜欢的事。亲爱的,玛格丽最好别自欺欺人了。杰瑞的生活已经恢复了正常,却没有她的位置。”

“我建议玛格丽别管这封信,直接去找他。”

“我希望她理智点,免得到时候当面被拒绝,情何以堪。”

“现在她该怎么办?哦,这太残酷了。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好的女人了。她真是太善良了。”

“想想真是滑稽。正是她的善良导致了这么多麻烦。为什么她不跟莫顿上床?反正查理也不会知道,事情也不会坏到哪里去。她和莫顿可以共度一段美好时光,等莫顿走的时候,他们体面地分手,这段情缘就此画上完美的句号。这将是一段美好的回忆,她可以再回到查理身边,心满意足,心情平和,继续做个完美的妻子。”

珍妮特噘起嘴,轻蔑地看了我一眼。

“要知道,有一样东西叫美德。”

“去他妈的美德。带来破坏和不幸的美德,有什么用?你可以叫它美德,我叫它怯懦。”

“一想到和查理生活在一起却又背叛他,玛格丽就觉得恶心。要知道,有些女人就是这样。”

“老天,她可以精神上忠诚,肉体上背叛。女人不是很擅长这种把戏吗?”

“你这人真是玩世不恭,愤世嫉俗。”

“如果说透过现象看本质,生活中用点常识,也算玩世不恭的话,那我确实玩世不恭、愤世嫉俗。我们直说吧,玛格丽人到中年,查理五十五,他们俩结婚十六年。遇到一个年轻人迷恋她,她昏了头,这也算正常。但这不是爱情。这是生理反应。杰瑞说什么她都当真,那她就真是个傻瓜。不是杰瑞在说话,而是他饥渴的性欲,他的性饥荒已经闹了四年了,至少没碰过白种女人。如果玛格丽要他兑现那些不着边际的承诺,就等于毁了他的生活,对他来说这太可怕了。他喜欢上玛格丽,纯属偶然。他想要她,因为得不到,所以更想要她。我猜他觉得这是爱情。相信我,这只是情欲。如果他们上了床,查理现在一定还活着。正是玛格丽那见鬼的美德导致了所有的麻烦。”

“你怎么这么蠢?难道你看不出来,她是情不自禁吗?她可不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

“我宁愿她水性杨花而不是个自私鬼,宁愿她是个荡妇而不是个傻瓜。”

“哦,你给我闭嘴。我请你来,不是让你来胡说八道的。”

“那你请我来干吗?”

“杰瑞是你的朋友。是你把他介绍给玛格丽的。玛格丽现在处境艰难,都是因为他。而你才是一切麻烦的源头。你有义务写信给他,让他负责。”

“我要是写,那就真见鬼了。”我说。

“那你走吧。”

我起身要走。

“哎,不幸中的万幸,查理买了人寿险。”珍妮特说。

我转过身直勾勾地望着她。

“你居然还可以说我愤世嫉俗。”

我甩门而去,这里就不重复我冲她说的那些粗话了。不管怎么说,珍妮特还是个不错的女人。我常常会想,要是娶了她,一定会有不少乐趣。

(辛红娟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