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毛姆短篇小说选1
20070500000002

第2章 雨

毛姆短篇小说选I

快到上床的时候了,明早醒来,就能望见陆地。麦克菲尔医生点着烟斗,探身靠在船栏上,搜寻着天际的南十字星座。在前线待了两年,一处伤口始终迁延未愈。能在阿皮亚[1]安静地待上至少十二个月令他非常高兴,旅行刚开始,他就已经感觉好多了。第二天有些乘客要在帕果帕果[2]下船,他们当晚举办了一个小型舞会,到现在机械钢琴刺耳的琴声仍在撞击着他的耳膜。甲板上终于安静下来。不远处,他瞧见妻子坐在长椅上,正和戴维森夫妇说着话,就慢慢踱到她身边。等他在灯下坐定,摘下帽子,你会发现,他长着一头深色的红发,头顶秃了一圈,布满雀斑的红脸膛与红头发甚是相配。他四十多岁,瘦瘦的,脸色不大好,一副谨小慎微又迂腐的样子;讲话低沉缓慢,一口苏格兰腔。

麦克菲尔夫妇与传教士戴维森夫妇之间,油然而生一种同舟共济的亲密感,不是因为品位一致,而是由于观念相仿。联系他们的主要纽带,是共同看不顺眼那些把日夜耗在吸烟室里玩扑克、打桥牌、喝酒的男人。麦克菲尔太太想到自己和丈夫是戴维森夫妇在船上唯一乐意结交的人,颇感得意。麦克菲尔医生,虽然腼腆却并不蠢,也半推半就地认可了这一敬意。出于好斗嘴的性情,夜晚回到自己的舱房内,他不免纵容自己找找岔子。

“戴维森太太说幸亏有咱们,否则她都不知怎么熬完这次旅行呢,”麦克菲尔太太边说边利索地梳着假发,“她说船上只有咱俩是他们夫妇乐意结识的人。”

“我还真不知道传教士居然有这等派头,摆得起这个谱。”

“哪是摆谱儿。我很理解她。戴维森夫妇要是跟吸烟室那帮粗人掺和在一起,可就真够他们受的了。”

“他们的宗教创始人可没那么格格不入。”麦克菲尔嘎嘎笑了。

“跟你说多少回了,别拿宗教开玩笑,”他太太驳斥道,“我也真不知道你这副品性,阿力克。你从来都看不到别人的闪光点。”

他那双淡蓝色的眼睛斜睨了她一眼,没再吱声。结婚多年,他早已深谙让妻子讲完最后一句不还嘴,才更有利于和睦。他赶在她前头脱了衣服,爬到上铺,静下心来,读书入眠。

第二天早晨,他登上甲板,发现船已经靠近陆地了。他贪婪地望着。银白色细长的沙滩迅速浮现在眼前,远处是山坡,山顶上的植被郁郁葱葱。椰树茂密翠绿,几乎一直伸到水边,树林之间散落着萨摩亚人的草屋;那些闪着点点白光的建筑是小教堂。戴维森太太走过来站在他身旁。她穿着黑衣服,颈上挂一条坠着小十字架的金链子。戴维森太太身材瘦小,干枯的褐色头发精心梳理过,夹鼻眼镜后面是一双鼓凸的蓝眼珠。一张绵羊似的长脸非但不显蠢相,反而极其警觉,像鸟一样动作快疾。她高亢的嗓门最惹人注意,金属般锐利,毫无顿挫,落在耳中僵硬单调,像无情的风钻啸叫,扰人心神。

“对您来说这里一定就像家乡一样。”麦克菲尔医生说,勉强挤出一丝微笑。

“我们那里的岛地势很低,您知道,和这里不一样。我们那里是珊瑚岛,这些是火山岛。再有十天我们才能回到那里。”

“到了这儿,还不就跟到了自家门口一样。”麦克菲尔医生开着玩笑。

“哎,这么说可就太夸张啦。当然,在南海地区,人们的距离感确实不一样。这么看,您说得也没错。”

麦克菲尔医生轻轻叹了口气。

“我很高兴,不用在这里长住,”她继续说着,“人家说这里工作很难渗透。汽船来往让人难以安心,还有海军驻地,这些对土著人都不好。在我们教区没有类似困难要克服。当然也会有一两个做买卖的,可我们会留心让他们规规矩矩,要是不老实,就让他们待不下去,最后只能离开。”

她扶正鼻上的眼镜,用一种冷酷的表情望着这座葱茏苍翠的岛屿。

“对这里的传教士来说,完成任务几乎没有指望。我对上帝感激不尽,至少饶过了我们,没被派到这里。”

戴维森的教区由一群小岛组成,在萨摩亚以北;各岛之间非常分散,他得经常驾乘独木舟穿梭其间。每逢此时,他的妻子就留在总部,打理教区事务。想到她必定会有的雷厉风行,麦克菲尔医生不禁心里一沉。谈到土著的邪行,她声调高亢,喋喋不休,满脸做作的恐怖表情。她的道德敏感可谓独一无二。刚一相识,她就对他说过:

“您知道,我们刚到岛上时,土著人的婚俗令人震惊,我简直都没法跟您说出口。不过我可以讲给您太太听,让她再讲给您听。”

然后,他就瞧见妻子与戴维森太太挪近帆布椅子,热切地交谈了近两个小时。他来回走动想要活动一下筋骨,经过她们跟前时听到戴维森太太激动的耳语,宛如远处滚滚的山洪;妻子则张口结舌,面色发白,似乎很享受这一骇人的体验。夜晚回到舱房,妻子压低嗓音把听到的信息一五一十跟他讲了一遍。

“瞧,我是怎么跟您说的?”第二天早晨,戴维森太太一见他就得意扬扬地嚷起来,“您听过比这更恐怖的事吗?这下子,您就不奇怪我为什么不能亲口告诉您了吧?您是医生也不行。”

她打量着医生的脸,热切盼望能看到预想达到的效果。

“您能想到,我们刚到那里时,心情多沉重吗?当我告诉您,任何一个村庄都找不到一个好姑娘时,真够匪夷所思的。”

她严格按照字面意思选用这个“好”字。

“戴维森先生跟我讨论后决定,头一件事就是禁止跳舞。土著疯狂地爱跳舞。”

“年轻那会子,我可是不反对跳舞的。”麦克菲尔医生说。

“我猜也是,我听说您昨晚还邀请太太跳了一圈。我不是说男人和自己的妻子跳舞有害处,不过你太太不肯跳,还是挺令我欣慰的。在这种情况,我觉得咱们还是不多跟他们掺和在一起好些。”

“在哪种情况?”

戴维森太太透过夹鼻眼镜迅速瞄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自然,对白人来说,情况又不一样,”她接着说,“但我必须说,我非常同意戴维森先生的观点。他无法理解,一个做丈夫的怎么能站在一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妻子搂在别的男人臂弯里。拿我个人来说,我结婚后没再跳过一步舞。土著的舞蹈完全是另当别论。舞蹈本身就不道德,简直有伤风化。不管怎么说,感谢上帝,我们禁止了舞蹈,我想我这么说没错:我们教区里八年都没人跳过舞了。”

说话间,他们已抵达港口,麦克菲尔太太也加入到他们中间。船身一个急转弯,慢慢驶入港口。这是一个陆地环绕的大港口,足以容纳整队军舰停泊;港口周围拱绕着绿色的群山峻岭。港口不远处,总督府矗立在花园中,一任海风轻拂。一面星条旗懒洋洋地垂在旗杆上。他们一行经过了两三栋带凉台的平房,一个网球场,来到一个带货栈的码头。戴维森太太一眼认出泊在二三百码之外的纵帆船,那是要送他们去阿皮亚的船。从岛屿各处拥来一群土著,热切喧闹,兴高采烈,有的来看热闹,有的来跟去悉尼的旅客做买卖,带来菠萝、大串香蕉、塔帕纤维布、贝壳或鲨鱼牙骨串成的项链、胡椒木碗,还有战船模型。美国水兵,齐整利落,胡子刮得干干净净,面容坦诚,在土著人中穿来穿去,此外还有一小群官员。卸行李的时候,麦克菲尔夫妇与戴维森太太望着人来人往。麦克菲尔医生发现大部分孩子和少年似乎患有传染性皮肤病——雅司病,疮口破溃像潜伏期的溃疡症。他是头一回亲眼看见这种象皮病,出于职业敏感,他两眼放光。那些男人有些长着粗大、笨重的手臂,有的拖着严重变形的细腿。男人女人都裹着萨摩亚围腰。

“这种围腰太不体面了,”戴维森太太说,“戴维森先生认为应该立法禁止。如果人们只在腰胯上围一条红布,别的什么也不穿,你怎么能指望他们品行端正呢?”

“倒是挺适合这里的气候。”医生说着,抹去额上的汗水。

他们到了岸上,尽管还是大清早,已经热得让人喘不过气。帕果帕果封闭在群山里,一丝风也进不来。

“在我们岛上,”戴维森太太尖着嗓门继续说,“我们实际上铲除了围腰,只有少数老人还会穿,仅此而已。女人都穿上了长罩衣,男人穿上了裤子和汗衫。初到的时候,戴维森先生在一份报告中提到:除非勒令每个十岁以上的男子穿上裤子,否则岛上居民永远不能成为彻底的基督徒。”

戴维森太太鸟一样的目光朝港口上空飘过的浓密乌云望了两三次。雨点开始落了下来。

“我们最好找地方躲一下。”她说。

他们刚跟人群挤进一处瓦楞铁皮顶大棚,雨就倾泻而下。过了一会儿,戴维森先生也过来跟他们站在一起。旅途中,他对麦克菲尔夫妇颇为客气,他没有太太那种社交能力,大部分时间都在阅读。他沉默而阴鸷,让人觉得他的友善是出于基督教强加给他的义务。他生性矜持,甚至有些孤僻。长相也很特别:又高又瘦,长长的四肢松松散散地连接在躯体上,面颊深陷,颧骨奇凸;一副死气沉沉的做派,若是你注意到他的嘴唇居然如此饱满、性感,肯定会大吃一惊。他头发留得很长,眼窝深陷,黑眼珠大而哀伤;一双大手,长长的手指生得很好看,看上去强健有力。给人最明显的感觉是,他的内心压抑着一团火焰。这一点让人印象深刻,却又令人隐隐不安。他是那种很难亲近的人。

眼下,他带来了令人讨厌的消息。岛上爆发了麻疹,这种病从夏威夷土著人中流传开来,非常严重,常会致命。将要载着他们继续航行的纵帆船水手中发现了一例病情。病人已经被送上岸,进了检疫站的医院,但阿皮亚官方电报明确指示,必须确保船上再无其他病例,才能允许纵帆船入港。

“这意味着我们至少要在这里滞留十天。”

“可是阿皮亚需要我尽快赶到。”麦克菲尔医生说。

“没办法。如果船上没有发现其他病例,纵帆船可以开航,但只能搭乘白人旅客,三个月内将禁止本地船只出港。”

“这儿有旅馆吗?”麦克菲尔太太问。

戴维森低声笑了。

“没有。”

“那我们怎么办?”

“我跟总督联系过。海边有个生意人,有几间屋子出租。我建议雨停了咱们就去那儿看看情况。不能奢望住得舒服。有张床铺睡觉,头上有片瓦遮风挡雨,就不错了。”

可是雨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末了,他们披上雨衣,打着伞出发了。这儿算不上什么城镇,仅是一个官署区,有一两家店面,寥寥几处土著居所掩映在椰树林和大蕉丛中。他们要找的房子距码头大约五分钟路程,是一幢两层楼的板房,每层都有宽大的凉台,屋顶是瓦楞铁皮。房主霍恩是个混血种,娶了土著女人,身边围着几个棕色皮肤的小孩。他在一楼开了家店,卖罐头和棉布。他带他们去看的房间几乎空无一物。给麦克菲尔夫妇的房里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床,床上悬着一顶褴褛的蚊帐,还有一把摇摇晃晃的椅子、一个脸盆架。他们四下里看看,非常沮丧。瓢泼大雨下个没完没了。

“除非十分必要,否则我绝不打开行李。”麦克菲尔太太说。

正当她打开手提箱的时候,戴维森太太进来了。她动作利索敏捷,令人不快的环境对她毫无影响。

“听我的,拿起针线,立马补蚊帐,”她说,“要不整晚都合不得眼。”

“蚊子有那么厉害吗?”麦克菲尔医生问。

“眼下正是蚊子肆虐的季节。在阿皮亚,如果受邀到总督府参加聚会,你会注意到每位女士都领到一个枕套,好把她们的——两条腿护住。”

“真希望这雨能停一会儿。”麦克菲尔太太说,“要是出太阳,我就有心思把这地方收拾得舒服一点。”

“噢,要是你想等雨停,那就得等上很久了。帕果帕果大概是太平洋上最多雨的地方了。你看,这群山,这海湾,都招徕雨水。这么说吧,大家都知道一年中这个时候该下雨了。”

她从麦克菲尔医生看向他太太,两人无助地各站屋子一角,跟丢了魂似的,她把嘴一撇。她知道,必须手把手帮他们。如此不中用的人令她不耐烦,可她不由地手痒,想把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来,给我针和布,我把你们的蚊帐补起来,你们继续收拾行李。一点钟吃饭。麦克菲尔医生,您得去码头瞧瞧,看看你们的大件行李有没有放到干燥地方。您知道那些土著,他们有能耐给你放在那儿任由风吹雨打。”

医生再次披上雨衣,走下楼。霍恩先生正站在门口同他们船上的军需官聊天,还有一位他在甲板上见过几次的二等舱乘客。军需官是个干瘪的小个子,极其猥琐,麦克菲尔医生经过时,跟他点点头。

“麻疹真是太棘手啦,大夫。”他说,“瞧着您已经修整好了。”

麦克菲尔医生觉得他有点自来熟,可他生性怯懦,不会轻易动怒。

“是的,我们的房间在楼上。”

“汤普森小姐和您一同搭船去阿皮亚,所以我把她带来了。”

军需官用大拇指戳戳站在他身旁的女人。她约有二十七岁,丰满,有一种粗俗的美。穿着白裙衫,戴着白色宽边帽,裹在白棉纱袜子里的粗胖小腿鼓在白色小山羊漆皮长筒靴外面。她对麦克菲尔讨好地笑笑。

“这家伙想敲诈我一天一块五,就那么间巴掌大的小屋。”她哑着嗓子说。

“乔,我可告诉你,她是我的朋友,”军需官说,“她顶多付一块,你一定照她说的办。”

那个商人又肥又圆,咧着嘴笑了。

“哎,既然你这么说,斯万先生,我来瞧瞧怎么办。我跟我太太商量一下,看看我们能不能降降价。”

“少跟我来这一套。”汤普森小姐说,“现在就好。一天一块,多一个子儿都不行。”

麦克菲尔医生笑了。他佩服这女人撕开面皮杀价的手段。他是那种人家开价多少就付多少的主儿,宁可多掏钱也不讨价还价。商人叹了口气。

“唉,看在斯万先生面上,就这么定吧。”

“这才对嘛。”汤普森小姐说,“进来喝杯烧酒。斯万先生,你帮我把小手提箱拿进来,里头有真正好的黑麦威士忌。医生,你也一起来。”

“噢,我就不来了,谢谢你,”麦克菲尔医生答道,“我正要去瞧瞧我们的行李放好没有。”

他走进雨里。大雨从港口泼洒进来,对岸一片模糊。他遇见两个土著,裹着短围腰,打着一把巨大的伞。他们走得从容,动作闲适,腰板挺得笔直;一面向他微笑着用奇怪的方言打招呼,一面径直走开了。

他回来时已经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在商人的客厅里就餐。客厅里不能住人,只是为了显摆地位,散发出一股阴郁的霉味。一套印花长绒沙发整整齐齐地沿墙角摆了一圈,天花板中央吊了一盏镀金吊灯,上面盖着防苍蝇的黄色绵纸。戴维森先生没有来。

“我听说他去拜会总督了,”戴维森太太说,“估计总督会留他吃饭。”

一个土著小女孩端上来一碟汉堡煎牛肉饼,过一会儿,那商人来看看是否饭菜都上齐了。

“我见过那个跟我们同住的旅客了,霍恩先生。”麦克菲尔医生说。

“她只占一间房,不会妨碍大家,”商人答道,“伙食自理。”

他望向两位太太,一副巴结的神气。

“我把她安置在楼下,免得妨碍大家。她绝不会给诸位添麻烦的。”

“是同船的人吗?”麦克菲尔太太问。

“是的,夫人,她在二等舱,去阿皮亚,有个收银员的职位等着她。”

“哦!”

商人离开后,麦克菲尔先生说:

“我想,她自己在房里用餐不会开心。”

“若是二等舱的,我猜她宁可自己吃。”戴维森太太说,“也不清楚她是哪路人。”

“军需官带她过来时,我恰巧碰见了。她姓汤普森。”

“就是昨晚陪军需官跳舞的那个女人吗?”戴维森太太问道。

“肯定就是那个。”麦克菲尔太太说,“那会儿我就疑心她是干什么的。照我看,相当放荡。”

“绝非良家妇女。”戴维森太太说。

她们又谈了些别的话题,由于起得太早,大家都有些乏了,午饭过后各自回去休息。睡醒后,天空仍然阴沉,云头低垂,但雨停了。他们到美国人沿着海湾修建的大路上散步。

散步回来时,发现戴维森也正好进门。

“我们也许得待上两周。”他烦躁地说,“我同总督争了半天,可他说毫无办法。”

“戴维森先生一直盼着回去工作。”他妻子说,焦急的目光投向丈夫。

“我们离开一年了,”丈夫说,在凉台上走来走去,“教会现在由本地牧师管理,我一直很担心教务松懈。他们都是好人,我没有斥责的意思,他们敬畏上帝,虔诚,是忠实的基督徒——他们的基督信仰会使许多国内所谓的基督徒脸红——可惜干劲不足。他们可以坚持一次,坚持两次,可是不能长久坚持。要是你把教会托付给一个土著牧师,不管他外表多么值得信任,日子长了你就发现他暗地里徇私舞弊。”

戴维森先生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体形高瘦,面色苍白,一双大眼睛发着光,有一种威严感。热情的手势,深沉有力的嗓音,无不彰显着他的热诚。

“我得赶快把工作布置好。我说干就干。树木朽烂了,就得马上砍倒,丢到火里烧了。”

下午五六点,他们用过正式茶点,坐在散发着陈腐气味的客厅里,女士们做着活计,麦克菲尔医生抽着烟斗,传教士给他们讲他在岛上的工作。

“我们刚到的时候,他们丝毫没有罪孽观念。”他说,“他们一条接一条地犯十诫,压根不知道自己在犯错。我认为传教工作中最棘手的就是要给土著灌输原罪的概念。”

麦克菲尔夫妇听说,戴维森在认识他太太之前,已经在所罗门群岛工作了五年。他妻子以前在中国传教,两人因休假时参加波士顿的传教士集会而相识。婚后,他们被指派到这些岛上工作至今。

在他们与戴维森先生的所有谈话里,有一件事显而易见:戴维森先生有着百折不回的勇气。他是个行医的传教士,常常会被随时叫到各处岛屿上去。遇上雨季,在暴风骤雨的太平洋上,捕鲸船都不敢贸然航行,他却常常驾着独木船出海,十分危险。遇到疾病或事故,他从不犹豫。茫茫暗夜他曾数十次死里逃生;不止一次,戴维森太太都以为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有时候,我哀求他不要去,”她说,“或者至少等天气平静一点,可他从来不听。他倔,一旦拿定主意,绝不动摇。”

“如果我自己都害怕,怎能要求土著信仰上帝?”戴维森叫起来,“我不怕,我不怕。他们知道,有困难的时候求助于我,只要人力可为,我一定会到。你以为,在我为上帝行事的时候,上帝会弃我不顾吗?是他呼风唤雨,命怒海滔滔。”

麦克菲尔医生生性怯懦。他始终没能适应战壕里弹片横飞的生活,在前线包扎救护站做手术时,为了努力稳住手不颤抖,汗珠常常从眉间流下,模糊了他的眼镜。他望着传教士,打了个哆嗦。

“但愿我能够无所畏惧。”他说。

“但愿你能够侍奉上帝。”另一位驳道。

不知何故,那天晚上,传教士沉湎于回忆他和妻子初到岛上的那些日子。

“有时候麦克菲尔太太跟我彼此对望,泪流满面。我们没日没夜地工作,看上去却没有丝毫进展。真不敢想象,那时候如果没有她我会怎么办。每当我感到意志消沉,每当我几近绝望,她总能给我勇气和希望。”

戴维森太太埋头做针线,一抹浅浅的红晕浮上她瘦削的脸颊。她双手微颤,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我们孤立无援,我们孤军奋战,同胞远隔千万里,四周一片黑暗。当我颓丧疲惫的时候,她总会把手头的活计放在一旁,拿起《圣经》读给我听,直到平和降临我的身心,宛若睡意降临到孩子的眼睑。末了,她会合上经书,说:‘无论如何,我们一定要拯救他们。’于是,我重新感到对主的笃信,我应承她:‘没错,上帝襄助,我将拯救他们。我必须拯救他们。’”

他走过去站在餐桌旁,简直把那里当成教堂读经台。

“您瞧,土著们天生太堕落,简直没法让他们认清自己的邪恶。我们不得不从他们习以为常的行为中定出罪恶。我们不仅把通奸、撒谎和偷盗定为罪恶,而且把暴露身体、跳舞和不去教堂也定为罪恶。姑娘露胸脯是罪恶,男人不穿裤子也是罪恶。”

“怎么定罚?”麦克菲尔医生不无惊讶地问道。

“我推行了罚款。显然,使他们认识到某个行为有罪的唯一办法,就是一旦违犯就坚决处罚。不来教堂,罚;跳舞,罚;衣冠不整,罚。我写了价目表,每桩罪行都必须支付相应的罚款或劳作。最终让他们学乖了。”

“可是他们从来没有拒付过吗?”

“怎么拒付?”传教士反问。

“试着站出来和戴维森先生作对,这人得何其胆大呀。”他妻子说完,紧抿嘴唇。

麦克菲尔医生不安地看着戴维森。听到的这番话虽然令他震惊,他却也不愿表达出自己的反感。

“告诉你吧,我最后一着,就是将他们开除教籍。”

“他们在乎吗?”

戴维森微微一笑,轻轻搓着手。

“他们卖不掉椰子干,出海分不到渔获。这几乎等于挨饿。是的,他们在乎得很。”

“跟他讲讲弗雷德·欧尔森的例子。”戴维森太太说。

传教士双目灼灼,盯着麦克菲尔医生。

“弗雷德·欧尔森是个丹麦商人,在岛上待了不少年头。他做买卖赚了很多钱,得知我们要去,不高兴着呢。要知道,这个人刚愎自用。他向土著收购椰子干,想给多少就给多少,通常是拿东西和威士忌折算。他娶了个土著妻子,却又明目张胆地对她不忠。他还是个酒鬼。我给他机会让他改邪归正,可他不予理睬,还嘲笑我。”

说到最后一句,戴维森声音渐渐低下来,沉默了一两分钟。沉默里满是凶狠。

“不到两年,他就完蛋了。四分之一世纪赚来的一切都玩完了。我搞垮了他。他最终无奈只能像个叫花子似的来找我,哀求我,求我给他一点路费回悉尼。”

“真希望你能亲眼看看他来求戴维森先生的那副德行。”传教士妻子说,“他以前高大壮硕,肌肉发达,声音洪亮,可眼下浑身干瘪,哆哆嗦嗦,不及原来的一半身形,陡然间变成了老头子。”

戴维森出神地看向屋外的黑夜,雨又开始下起来。

忽然,楼下传来声响,戴维森转过身,带着疑问望着妻子。是留声机的声音,粗糙吵闹,呼哧呼哧地奏着切分音舞曲。

“那是什么?”他问。

戴维森太太紧一紧夹鼻眼镜。

“一个租房住的二等舱客人。我猜声音是从她那儿来的。”

他们一言不发地听着,接着传来跳舞的声音。后来,音乐停了,传来瓶塞打开的砰砰声,又传来高声大气谈话的声音。

“我敢说她在给船上的朋友举行告别会。”麦克菲尔医生说,“十二点开船,对不对?”

戴维森一声不吭,却看了看手表。

“你准备好了吗?”他问妻子。

她起身叠起活计。

“是的,好了。”她答道。

“现在上床还早,是吧?”医生说。

“我们还要读上好一会儿,”戴维森太太解释,“不管在哪儿,我们就寝之前,总要读一章《圣经》,研读注解,彻底讨论。这对心灵是很好的训练。”

两对夫妇互道晚安,麦克菲尔医生和太太留在屋里。有两三分钟光景,他们谁也没说话。

“我想去拿副扑克牌来。”医生终于开口。

麦克菲尔太太满腹疑虑地看着他。与戴维森夫妇的谈话令她有些不安,可她又不好对丈夫说:因为戴维森夫妇随时可能会进来最好不要玩牌。麦克菲尔医生还是拿来了扑克牌,她望着他独自玩牌,有一种说不清的负罪感。楼下的喧嚣依然如故。

第二天天气晴好,既然要滞留在帕果帕果两周,麦克菲尔夫妇只能想办法打发时间。他们去码头,从箱子里取出一些书。麦克菲尔医生拜望了海军医院外科主任,与他一道去病房转了转。他们去总督府交了求见的帖子,路上遇到汤普森小姐。医生脱帽致意,她快活地大声问候“上午好,医生”。她仍然是昨天那身打扮,白色连衣裙,闪亮的高跟白皮靴,肥胖的小腿挤出靴沿,在这片异国风情中委实显得怪异。

“要我说,我觉得她穿得非常得体,”麦克菲尔太太说,“我觉得她简直俗不可耐。”

他们返回住处时,汤普森小姐正在凉台上,和商人的一个皮肤黝黑的孩子嬉戏。

“去跟她打个招呼,”麦克菲尔医生附在妻子耳边轻声说,“她在这儿孤身一人,不理她有失和气。”

麦克菲尔太太生性腼腆,不过她惯于听从丈夫的话。

“我想我们都是这儿的房客。”她说得有些笨拙。

“可怕啊,是不?被困在这么个简陋的小地方。”汤普森小姐答道,“他们还跟我说,能找到间房真走运。我不愿住在土著人家里,不过也没办法。不明白干吗没人开家旅店。”

她们又简单交谈了几句。汤普森小姐嗓门洪亮,话又多,显然惯于闲聊,然而麦克菲尔太太可供闲聊的话头少得可怜,她急急地说道:

“哎,我们得上楼了。”

晚上,他们坐下来用正式茶餐时,戴维森走进来,说:

“我看见楼下那女人跟几个水兵坐在一块儿。真不知道她跟这些人怎么混熟的。”

“对她来说应该很拿手。”戴维森太太说。

无所事事地晃了一整天,大家都觉得很累。

“要是这么过两周,真不能想象最后会是什么个样子。”麦克菲尔医生说。

“唯一能做的就是把一天划分成各种不同的活动,”传教士说,“我打算拿几个小时看书,拿几个小时锻炼身体,不管下不下雨(雨季里真不能计较这个)再拿上几个小时消遣消遣。”

麦克菲尔医生疑虑重重地看着这个旅伴。戴维森的计划让他感到压抑。晚餐又是煎牛肉饼,好像厨子只会做这一道菜。突然,楼下的留声机又响起来了。戴维森一听就神经质地跳起来,不过什么也没说。楼下传来男人高声说话的声音。汤普森小姐的客人合声同唱一支流行歌曲,随后传来汤普森小姐嘶哑高亢的声音,伴着阵阵吵闹哄笑。楼上的四人,尽量维持着谈话,又不由自主地留神去听楼下碰杯的声音、椅子嘎吱嘎吱的声音。显然又来了不少人。汤普森小姐正在举办晚会。

“我纳闷她怎么弄了这么多人来。”麦克菲尔太太突然开口,打断了传教士和她丈夫关于医理的谈话。

可以看出,她的思绪早跑到楼下去了。戴维森面部抽搐,证明尽管他嘴上谈的都是科学,实则心思也在楼下。正当医生絮絮叨叨地描述自己在佛兰德斯前线的经历时,戴维森突然跳起来,大叫一声。

“怎么啦,阿尔弗雷德?”戴维森太太问道。

“一定是这样!我怎么早没想起来呢,她是从伊威里来的。”

“不可能。”

“她在火奴鲁鲁上的船。很明显。她把生意做到这儿来了,做到这里了。”

他带着强烈的愤慨吐出最后一个字。

“什么伊威里?”麦克菲尔太太问道。

他把悲悯的目光投向她,嗓音发颤,带着恐怖。

“火奴鲁鲁的罪恶之地。红灯区。我们文明的污点。”

伊威里位于火奴鲁鲁市区边缘。穿过港口边上的穷街陋巷,摸黑走过一架摇摇欲坠的小桥,来到一条坑坑洼洼、荒无人迹的街道,猛然间进入的灯火通明所在。路两旁设着停车场,还有光怪陆离的酒吧,每家都响着钢琴,闹哄哄的,还有理发店和烟草店。空气中撩拨着骚动,充斥着寻欢作乐的期待。转过一条把伊威里分成了两半的小胡同,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是这样的地方。一排排带凉台的小屋,清一色刷着绿漆,干净整齐,中间的通道又宽又直,布局像个花园城市。虽然有着令人尊敬的规整有序和整洁漂亮,却让人觉得嘲讽可畏,寻欢求爱的勾当从未如此系统、有条理。过道极少有灯照亮,若非小屋开着的窗户透出灯光,此处必是漆黑一团。男人们四处游荡,仔细打量凭窗而坐的女人,她们或看书,或做针线,几乎对路人正眼不瞧;和女人们一样,男人们也国籍各异。有美国人,靠岸船只上的水手,炮艇上下来的大兵,都醉沉沉的,还有驻扎在岛上的军团兵士,白人黑人都有;另有三三两两结伴而行的日本人、夏威夷人、穿长袍的中国人,以及戴着可笑帽子的菲律宾人。他们闷不做声,像是遭受着压抑。可悲的欲望。

“那是太平洋上最臭名昭著的地方。”戴维森激烈地嚷嚷,“传教士们已经抵制了很多年,最后当地报纸开始报道,可警方拒绝采取行动。你知道他们的论调,说什么罪恶不可避免,最好的办法是划区管理。事实是他们给收买了,收买了。酒吧老板收买他们,混混们收买他们,甚至那些女人自己也有份。不过,逼到最后他们也只能采取行动。”

“在火奴鲁鲁上岸的时候,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麦克菲尔医生说。

“伊威里,它的罪恶和羞耻,在我们到达的当日就不复存在了。全部人员都受到审判。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竟然没能一下子看出那个女人的来路。”

“您这么一说,”麦克菲尔太太说,“我想起看见她赶在开船前几分钟登船,当时还想她可真是踩着点儿来的。”

“她竟敢来这儿!”戴维森愤愤不平,“我决不允许。”

他向房门大步走去。

“您要去干什么?”麦克菲尔问。

“您认为我要去干什么?我去阻止他们。我不能让这个房子变成——变成……”

他想找个合适的字眼,免得唐突了女士们的耳朵。他目光闪烁,苍白的面孔由于情绪激动变得惨白。

“听着楼下有三四个男人呢。”医生说,“您不觉得现在进去有点儿鲁莽吗?”

传教士鄙夷地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冲出房间。

“如果您以为,戴维森先生会因为个人安危而不去行使职责,那您太不了解他了。”戴维森太太说。

她坐在那里,双手紧张地绞在一起,高颧骨上有些泛红,凝神听着楼下的动静。他们都在认真听着。听到戴维森咚咚咚跑下木楼梯,猛地推开房门。歌声戛然而止,只有留声机继续播放着低俗小调。他们听到戴维森说话的声音,然后是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音乐停下来了,他把留声机掀到了地上。接着传来戴维森说话的声,辨不出说的什么,接着,听到汤普森小姐高声尖叫,还有混乱的吵吵嚷嚷,仿佛好几个人一齐声嘶力竭地吼叫。戴维森太太轻轻吸了一口冷气,双手攥得更紧。麦克菲尔医生不确定地望望戴维森太太,又看看自己的妻子。他不愿意下楼,却觉得她们似乎希望他下去。接着传来像是扭打在一起的声音。声响越来越清晰,估计是戴维森叫人给扔出来了。门砰地关上,有一刹那的沉静,后来,他们听到戴维森上了楼梯,回到他们住的房间。

“我得去看看他。”戴维森太太说。

她起身走了出去。

“如果需要,随时喊一声。”麦克菲尔太太说,戴维森太太走后,她又说:“我希望他没有受伤。”

“谁让他去管这份闲事?”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们默默无言地坐了一两分钟,突然都吓了一跳——留声机又挑衅似的响起来。还有几个粗哑嗓门嘲弄似的吼着下流歌曲。

第二天,戴维森太太枯槁疲惫。她抱怨说头疼,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不少。她告诉麦克菲尔太太,传教士整夜没合眼,脾气变得暴戾异常,五点钟就起床出门了。他身上被泼了一杯啤酒,衣服沾满酒渍,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戴维森太太每提到汤普森小姐,眼中便喷出阴沉的怒火。

“到时候,她会为羞辱戴维森先生而追悔莫及的。”她说,“戴维森先生宅心仁厚,烦恼的人去找他没有不得到宽慰的,但他对罪恶毫不容情,激起他的义愤,他会变得十分可怕。”

“啊,他打算做什么?”麦克菲尔太太问道。

“我不知道,我才懒得去替那个贱女人操心呢。”

麦克菲尔太太不寒而栗。这个小个子女人胜券在握的神气里有某种实实在在的恐吓。那天上午她们一起出门,并排下楼。汤普森小姐的门敞开着,她们瞧见她披着一件肮脏破旧的罩袍,正在用轻便炉子煮东西。

“上午好。”她高声嚷道,“戴维森先生今天早上好点儿了没有?”

她们没有做声,头昂得高高地走过去,压根就当她不存在似的。听到她爆发出一阵嘲弄的大笑,她们的脸涨红了。戴维森太太忽然转过身去对着她。

“竟敢找我说话,”她大叫起来,“要是你侮辱我,我一定把你轰走。”

“喂,是我让戴维森先生到我这来的吗?”

“别理她。”麦克菲尔太太急急压低声音说道。

她们一直往前走,终于听不到汤普森小姐的叫嚣声。

“不要脸,她太不要脸了!”戴维森太太发作了。

她怒气冲冲,几乎喘不上气来。

回去的路上,她们遇见汤普森小姐漫步晃过来,全身盛装披挂。宽大的白帽子上别着一堆庸俗招摇的花,简直有失体面。迎面走过时,她快活地跟她们高声打招呼。站在那儿的几个美国水兵看到两位太太面若冰霜,咧嘴笑了。雨又开始落下来的时候,她们刚好回到住处。

“我猜她那身好衣裳这下子全毁了。”戴维森太太尖酸讥诮。

大家饭都吃了一半,戴维森才回来。他浑身湿透了,却不肯去换身衣服。他坐下来,沉着脸,不说话,只吃了一口便不再吃了,望着斜扫进来的雨幕出神。戴维森太太跟他说起与汤普森小姐的两次遭遇,他也不接话。他眉头紧蹙,表明这些话其实都听进耳朵里了。

“你们不觉得我们应该让霍恩先生把她赶出去吗?”戴维森太太说,“我们不能任由她侮辱。”

“这里似乎也没有其他的地方供她容身。”麦克菲尔说。

“她可以住到土著家里去。”

“这种天气,土著的棚屋住起来肯定不舒服。”

“我以前在土著人的棚屋里住过很多年。”传教士说。

土著小姑娘端进每日当甜点吃的炸香蕉时,戴维森转向她。

“问问汤普森小姐,何时方便我去拜访。”他说。

小姑娘怯怯地点点头,退了出去。

“你要见她做什么,阿尔弗雷德?”他妻子问。

“我有责任去见她,我得给她机会。先礼后兵。”

“你不明白她是什么货色。她会侮辱你的。”

“让她侮辱好了。让她啐唾沫好了。她也有永恒的灵魂,我必须尽最大力量去拯救她。”

戴维森太太耳中仍然回响着那个女人娼妓般的嘲笑声。

“她在邪路上走得太远了。”

“远到上帝的慈悲都触不到了吗?”他的眼睛忽然闪出火花,声音也柔和了,“绝不会。罪人深陷罪恶,甚至陷得比地狱还深,但是我主耶稣的爱仍然能够触及。”

小姑娘带口信回来了。

“汤普森小姐问候您,只要戴维森牧师大人不在她营业的时间去,她随时欢迎。”

这群人听到这个回信,沉默得跟石头一样,麦克菲尔医生飞快压住浮现在唇边的笑意。他知道,要是他觉得汤普森小姐脸皮厚得可笑,妻子必然会跟他怄气。

他们默默吃完饭。之后,两位女士起身,拿起针线活计。麦克菲尔太太自打开战以来,就缝了无数件慰问品,现在又开始做一件新的。医生点燃烟斗。戴维森仍坐在椅子上,茫然地盯着桌子。最后,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间。他们听到他下楼,敲门,然后是汤普森小姐挑衅地说“进来”。他在她那里待了一个小时。麦克菲尔医生望着屋外的雨,心里很不安。这雨不像我们英国的细雨丝丝飘落在地,而是毫不留情,肆虐地泼下来,令人感受到自然原力的恶意。不是倾盆而泻,是奔涌而来。就像天上决了堤,在瓦楞铁皮屋顶上噼里啪啦,持续不懈,令人抓狂。雨水仿佛带着满腔愤怒。令人觉得如果再不停止落雨你就会对着大雨狂吼乱嚷,突然间你又会有股强烈的无力感,仿佛一下子筋骨酥软,痛苦而绝望。

传教士回来了,麦克菲尔扭过头。两个女人也抬起头来。

“一切机会我都给过她了。我已劝诫她忏悔。她是个邪恶的女人。”

他顿了一下,麦克菲尔医生看见他目光一沉,苍白的面孔变得坚硬冷酷。

“现在,我要举起我主耶稣的鞭子,他把放高利贷者和换钱商都从最崇高的神殿里鞭笞驱逐了。”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双唇紧闭,黑眉紧锁。

“就算她逃到天边,我也要追上她。”

他猛然转身,大步走出房间。他们听到他又下了楼。

“他要做什么?”麦克菲尔太太问。

“不知道。”戴维森太太把夹鼻眼镜取下来擦拭,“他为主行道时,我从不问他任何问题。”

她微微叹了口气。

“怎么了?”

“他会把自己耗尽的。他不知道爱惜自己。”

麦克菲尔医生从租房子给他们的欧亚混血商人那儿了解到传教士行动的初步结果。医生经过商店时,商人拦住医生,走出来站在台阶上跟他说话。一张肥脸愁云密布。

“戴维森牧师大人怪我不该租房给汤普森小姐。”他说,“可租给她的时候,我也不知道她是干这行的。有人来租房子,我只关心他们有没有钱付账。她预付了一周的租金呢。”

麦克菲尔医生不想把自己扯进去。

“说到底这总归是你的房子。非常感谢你租房子给我们。”

霍恩狐疑地看着他。他不确定麦克菲尔是否坚定地站在传教士那一边。

“传教士之间都是互相支持的,”他犹豫地说,“要是他们针对某个做生意的,那他就只能关门大吉,卷铺盖走人。”

“他要你赶她走了吗?”

“没有。他说,只要她守规矩,他就不会让我这么做。他说不想为难我。我承诺让她不再揽客了。我刚才去转告她了。”

“她什么反应?”

“她把我臭骂一顿。”

商人穿着旧帆布衣服,浑身扭动着。他发现汤普森小姐也不好纠缠。

“噢,好吧,我料想她会走的。要是不能接到客,我猜她也不会愿意待下去。”

“她没处去,就一处土著房子,再者说也没有土著会留她,尤其是现在传教士开始插手此事。”

麦克菲尔医生看着下个不停的雨。

“唉,看来等天晴是没指望了。”

晚上,他们坐在客厅里听戴维森讲他早年上大学的日子。他没钱,靠假期做零工勉强完成了学业。楼下安安静静。汤普森小姐独自坐在小屋里。忽然,留声机又唱上了。她挑衅似的打开留声机,遮掩她的孤寂,但无人唱和,曲调也很凄凉,声音简直像在喊救命。戴维森不予理会。他一桩轶事正讲到一半,不为所动,继续讲下去。留声机也在继续,汤普森小姐一张接一张地放唱片,仿佛夜的静默扰乱了她的心神。天气闷热得令人无法喘息。麦克菲尔夫妇上了床,无法入睡。他们并排躺着,大睁着眼,听着帐外蚊子无情的哼鸣。

“什么声音?”麦克菲尔太太终于忍不住小声问。

他们听到一个声音,戴维森的声音,穿过木隔板传过来。声音单调却热忱地持续着。他在大声祷告,他在为汤普森小姐的灵魂祷告。

就这么过去了两三天。在路上遇到汤普森小姐时,她不再带着讽刺的热情或笑容同他们打招呼了。迎面走过的时候,她眼睛望向天上,脸上抹着厚重的脂粉,眉头紧蹙,只当没看见他们。商人告诉麦克菲尔,她试着另寻住处,可都不成。晚上,她在留声机上放不同的唱片,很明显是在硬撑着装快活。散拍舞曲的节奏支离不堪,让人心碎,简直成了绝望的独步舞曲。她礼拜天放音乐时,戴维森命霍恩让她立刻停止,因为这是主日。唱片被拿下来了,房子也安静了,只有大雨不停地啪嗒啪嗒敲在铁皮屋顶上。

“我想她有点沉不住气了。”商人第二天对麦克菲尔说,“她不知道戴维森先生在搞什么名堂,她怕了。”

麦克菲尔那天早晨瞥见了她,傲慢的神气已经荡然无存。令他吃惊的是,她脸上一副被追捕的恐慌。欧亚混血商人瞟了他一眼。

“我猜您也不知道戴维森先生在搞些什么吧?”他试探地问道。

“不,不知道。”

奇怪,霍恩竟然会问他这个问题,他自己也隐隐感觉到传教士正在秘密采取行动。

他模模糊糊预感到,传教士正在这个女人四周精心地编织罗网,一步一步,只待时机一到,便会猛然把网绳收紧。

“戴维森先生要我告诉她,”商人说,“无论什么时候她需要找他,只要说一声他就会来。”

“你跟她说的时候,她怎么说?”

“什么也没说。我没停留。我只说了戴维森先生交代的话就溜了。我想她可能要哭了。”

“我丝毫不怀疑,孤单让她神经不安了,”医生说,“还有这雨——光这雨就会让人神经质。”他烦躁地接着说,“这倒霉地方的雨有停歇的时候吗?”

“雨季里会一直下。我们一年有三百英寸的雨量。您看,都是这海湾的地势,好像把全太平洋的雨水都招惹来了。”

“见鬼的海湾地势。”医生说。

他挠着蚊子叮咬的地方,心情差到极点。只消雨一停,太阳就会出来,岛上立刻就会变成一座大暖房,炽热、潮湿、憋闷、窒息,你会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万物正带着一股蛮劲肆意生长。素以性情天真、愉快著称的土著人,身上的刺青和浸染的头发看起来有股邪气;他们赤脚贴在你身后啪嗒啪嗒走路的时候,你会本能地向后看。你感觉他们随时会从你身后敏捷地出手,把长刀刺入你的肩胛之间。你弄不明白,他们宽阔眼距两侧的眼睛背后转着什么样的邪恶念头。他们有点像神庙墙壁上绘着的古埃及人,散发着亘古流传的恐怖气息。

传教士进来又出去,非常忙碌。可麦克菲尔夫妇不知道他在忙什么。霍恩告诉医生,戴维森每天都去见总督。有一次,戴维森说起过总督。

“总督看上去决心很大,”戴维森说,“可一谈到真章就□包了。”

“我猜,这说明他不愿意照你的意思办。”医生开玩笑地说。

“我要他做的是正确的事。本来不需要劝说就该做的。”

“可是对于什么是正确的事,可谓见仁见智。”

“要是脚上长了坏疽,你对犹豫不决、不肯切除的人能有耐心吗?”

“坏疽是一个客观存在。”

“那么罪恶呢?”

戴维森究竟在忙什么,这个谜底很快就揭开了。他们四个人一起用过午餐,还未各自回房午睡(由于天气太热,两位女士和医生都容易瞌睡)。戴维森对这种懒散的恶习没什么耐心。门被猛地推开,汤姆森小姐冲进来。她用目光扫了一圈屋子,朝戴维森走去。

“无耻小人,你跟总督说我什么了?”

她怒气冲冲,口沫四溅。大家都愣住了。传教士拖把椅子过来。

“不坐下吗,汤普森小姐?我一直期望跟你再谈一次。”

“你这个破落下流坯子,流氓混蛋。”

她破口而出一串串骂人话,粗鄙又骄横。戴维森神情庄重地望着她。

“我不计较你堆在我身上的谩骂,汤普森小姐,”他说,“但我必须请你记住,这里有女士在场。”

她气得眼泪直滚。一张脸通红鼓胀,她像是马上就会窒息。

“出什么事了?”麦克菲尔医生问。

“刚才有一个家伙来,说下一艘船来了我就得走人。”

传教士眼中闪过一丝喜色吗?可他脸上表情变化不大。

“在这种情况下,您该不会妄想总督准许你继续待下去吧。”

“是你干的,”她尖叫,“你骗不了我。是你干的。”

“我没有想过要骗你。我促成总督采取这唯一可行的措施,这是他的职守。”

“你干吗不随我便?我又没有做什么害你的事。”

“你放心,即使你做了,我也是最不怀恨你的那一个。”

“你以为我愿意待在这个不像样的破地方?我像个下等人吗?像吗?”

“如此说来,我看不出你有什么可抱怨的理由。”他答道。

她含糊不清地怒骂一声,冲出门去。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听到总督最终还是采取了行动,真令人欣慰。”戴维森最后开口说,“他是个软弱的人,优柔寡断。他说,汤普森小姐只在这里停留两周而已,她如果启程到了阿皮亚,那里是英国法律治下,跟他毫无关系。”

传教士跳起身,满屋子走来走去。

“那些当权的人总是想办法推卸责任,真是糟糕。他们一说起来,好像看不见的罪恶就不是罪恶了。那女人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把她推到另外一座岛上也无济于事。最后,我不得不把话说得毫不含糊。”

戴维森眉毛蹙起,下巴刚毅,看起来凶狠决绝。

“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我们教会在华盛顿可是相当有影响。我告诫总督,要是有人投诉他治岛无方,对他可没什么好处。”

“汤普森小姐什么时候走?”医生略一沉吟,问道。

“悉尼开往旧金山的船下周二在这儿停靠。她搭那艘船走。”

还有五天时间。想要找点事情打发时间,麦克菲尔几乎每天上午都会去医院转转。就在次日,他从医院回来,正要上楼,欧亚混血商人拦住了他。

“请原谅,麦克菲尔医生,汤普森小姐病了。您能去瞧瞧她吗?”

“当然可以。”

霍恩带他去了汤普森的房间。她懒懒地坐在椅子上,既不看书也不做针线,茫然地盯着前方。她仍旧穿着那件白裙,戴着堆满花的白色大帽子。麦克菲尔发现,她涂脂抹粉的脸上泪痕斑驳,眼泡虚肿。

“听说你病了,真遗憾。”他说。

“噢,我没有真的生病。我那么说是因为我非得见您不可。我被逼只能离开了,搭去旧金山的船。”

她望着他,他看到她眼中突然一动。她的双手痉挛似的松开、握紧。商人立在门边,听他们说话。

“我明白了。”医生说。

她有些哽咽。

“我觉得现下我很不方便去旧金山。昨天下午我去求见总督,可没能见到。见了秘书,他告诉我必须搭那艘船走,没别的话好说。我非要见着总督不可,今天早晨就守在他门外,他一出来我就跟他说话。我知道他不愿意搭理我,可我不让他有机会甩脱,最后他说他不反对我待到下一艘去悉尼的船来,只要戴维森牧师大人同意。”

她停下话头,眼巴巴地望着麦克菲尔医生。

“我不知道究竟能做什么。”他说。

“哦,我想您可不可以帮我问问他。我向上帝发誓,如果他让我留下,我绝不惹事。只要他同意,我保证不出屋门半步。也就不到两个星期了。”

“我会问问他。”

“他不会同意的。”霍恩说,“他要你周二走,你还是死了心,认了吧。”

“跟他说我能在悉尼找到工作,我是说,本分工作。我要求不高。”

“我尽力试试。”

“一有消息就告诉我,好吗?得不到准信——不管好坏——我安不了心。”

这可不是件愉快的差事,而且,也许是生性使然,医生绕了个弯子。他把汤普森小姐跟他说的话告诉了妻子,让她去跟戴维森太太说说。虽说传教士的态度似乎有点专断,但允许这个姑娘在帕果帕果多待两周,也不会有什么危害。不过,医生对自己这种曲线外交的结果始料未及。传教士直接找上门了。

“戴维森太太告诉我,汤普森托你来说情。”

麦克菲尔医生遭到如此直截了当的质问,这不免激起了腼腆人的羞怒。他感觉火气上蹿,脸上发红。

“她去悉尼,不去旧金山,我看不出有什么两样。而且,既然她答应规规矩矩在这里待着,何苦还要如此苦苦相逼。”

传教士瞪着他,神情严厉。

“为什么她不愿意去旧金山?”

“我没问。”医生闷声闷气地说,“我认为,还是不要多管闲事为好。”

也许这么回答有些不够圆滑。

“总督下令,让她乘头班出岛的船离开。总督不过是在履行职责,我也不便干涉。这女人的存在,就是此地的祸害。”

“我觉得你太专断霸道了。”

两位女士有些担心地抬头看看医生,但她们倒也用不着害怕会发生争吵,因为传教士温和地笑了。

“真是非常遗憾,你竟然这样看待我,麦克菲尔医生。相信我,我的心在为那个不幸的女人淌血,但我也只是在做职责分内的事情。”

医生没有回话。他恼怒地望着窗外。雨终于停了。远眺海湾,便可看见掩映在林间的土著村落。

“我想趁着雨停出去转转。”他说。

“请别怨我没能让你如愿。”戴维森苦笑着说,“我非常敬重你,医生,要是你对我有看法,我会非常难过。”

“相信您自我感觉良好,好到不可能平和地接受我的意见。”医生反唇相讥。

“你这就是对我有意见了。”戴维森呵呵笑起来。

无端端地失了礼,麦克菲尔医生对自己很生气。他下楼的时候,汤普森小姐虚掩着房门正等着他。

“哎,”她说,“您跟他谈过了吗?”

“谈了,我很抱歉,他不肯。”他答道,窘得不敢看她。

他快速瞄了她一眼,她开始抽搭起来。他看见她的脸被吓得煞白。这个情形令他吃惊不小。他突然想到一个主意。

“先不要放弃希望。他们这么对你,我觉得太丢人了,我要亲自去见总督。”

“现在?”

他点点头。她脸上顿时光彩焕发。

“哎,您真好。如果您为我说话,我相信总督会让我留下的。只要答应让我留在这里,不应该的事情我一件都不做。”

麦克菲尔医生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决意请求总督。他对汤普森小姐的事情本来并不上心,可传教士惹恼了他,他憋着一股怒气。他在总督府找到总督。此人身材魁梧英俊,出身海军,蓄着刷子般的花白唇髭,穿着干净整洁的白斜纹布制服。

“我来见您,是为了跟我们一同住店的一个女人,”他说,“她姓汤普森。”

“她的情况,我基本都已了解,麦克菲尔医生。”总督微笑着说,“我已经下令,要她下周二离开,我能做的就是这些了。”

“我想请求您宽限一些日子,让她等旧金山开过来的船到了再走,这样她就可以去悉尼。我可以担保她行为规矩检点。”

总督脸上虽然还带着笑容,但眼睛渐渐眯起来,严肃地说:

“我很乐意听从您的建议,麦克菲尔医生,既然命令已下,不容再改。”

医生与总督据理力争,后者脸上笑意全无。总督满面愠色,听任医生申辩,眼睛看也不看他。麦克菲尔明白说什么都是枉然。

“如果给那位女士带来不便,我深表遗憾,但她周二必须启程,此事无须再议。”

“可这到底有什么区别?”

“请原谅,医生,可我不觉得自己有义务向上司以外的人解释行政决断。”

麦克菲尔目光犀利地望着总督。他想起戴维森暗示说他采取了威胁手段,而从总督的态度里,他读出了一丝窘迫。

“该死的戴维森真是多管闲事。”他愤愤地说。

“此事仅限于你我之间,麦克菲尔医生,我不能说对戴维森先生印象有多么好,可我不得不承认,他向我指出汤普森小姐这种品行的女人出现在这里的危险性,他这么做没有逾权。要知道,土著人口中驻扎着不少在役兵士。”

他站起身,麦克菲尔医生也只好起身。

“请您原谅,我还有个约见。请代我向尊夫人致意。”

医生垂头丧气地离开了。他清楚汤普森小姐一定在等他,他不愿意亲口告诉她自己失败了,就从后门进旅馆,偷偷溜上楼,仿佛有什么事情需要藏藏掖掖。

吃晚饭时,他一言不发,浑身不自在,可传教士却兴高采烈。麦克菲尔医生感到传教士的眼光不时落在自己身上,流露着胜利者的愉快。他突然反应过来,戴维森一定知道他去拜访总督落败而归的事。可他怎么会知道的呢?此人手段阴险,果然不可小觑。饭后,他瞧见霍恩在凉台上,便走了出去,装作要跟他随便聊聊的样子。

“她想知道您见了总督没有。”商人低声问。

“见了。总督什么也不愿意做。万分抱歉,我尽力了。”

“我就知道他不会干。他们不敢跟传教士对着来。”

“你们聊什么呢?”戴维森和善地说,走出来加入他们的谈话。

“我正说,你们现在还去不了阿皮亚,至少还得等一个星期。”商人脑子很灵光。

说完,他就走了,余下二人返回客厅。戴维森每餐饭后都要放松一个小时。不一会儿,屋外传来怯怯的敲门声。

“进来。”戴维森太太尖着嗓门应着。

门没开。她起身开门,大家看到汤普森小姐站在门口。外貌变化之大令人吃惊。她不再是那个路上嘲笑她们的招摇荡妇,变成了虚弱颓丧、惊慌失措的女人。她的头发,一向梳理得精致妥帖,现在乱糟糟垂落在脖颈上。她趿拉一双拖鞋,穿着短衫长裙,浑身上下脏兮兮、皱巴巴的。她站在门口,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不敢进屋。

“你要干什么?”戴维森太太粗硬地问。

“我可以和戴维森先生说话吗?”她抽抽搭搭地说。

传教士站起身,朝她走去。

“快进来,汤普森小姐,”他热诚地说,“我能为你做些什么?”

她进了房间。

“咳,那天我对您说话冲撞了,还有——还有其他一切的事,实在对不起。我想我昏了头。恳请您原谅。”

“噢,没什么。我的心胸还是容得下几句不中听的话。”

她走上前去,极度畏畏缩缩的样子。

“您把我弄垮了。我完完全全服了。您别逼我回旧金山了好吗?”

他的和气倏地不见了,声音变得冷硬严酷。

“你干吗不愿意回去?”

她站在传教士面前,浑身发抖。

“我想我家里人住在那里。我不想他们看见我这副样子。其他地方您让我去哪儿都成。”

“您干吗不愿意回旧金山?”

“我跟您说过了。”

他身体前倾,注视着她,又大又亮的眼睛像要钻进她的灵魂里似的。他猛地喘了口气。

“感化院。”

她尖叫起来,马上伏在他脚下,紧紧抱住他的小腿。

“别把我送回那里。我在上帝面前向您发誓,我要做个本分的人,我再也不干这个了。”

她语无伦次,苦苦哀求,眼泪顺着涂抹了脂粉的面庞滚滚而下。戴维森先生俯下身,抬起她的下巴,逼她望着他。

“感化院,就为了不想进那里对吗?”

“他们要抓我,我提前逃了,”她喘着气,“要是被抓住,得判三年。”

戴维森先生手一松,她瘫倒在地板上,哀哀抽泣着。麦克菲尔医生站了起来。

“这回情况不同了。”他说,“知道了这些,你不能再逼她回去。再给她一次机会吧,她决定洗心革面了。”

“我打算给她一个前所未有的好机会。她要赎罪,就让她接受惩罚吧。”

她误解了戴维森先生的意思,抬起头望着,红肿的眼睛里闪着希望。

“您放我走?”

“不。周二你必须起航去旧金山。”

她发出可怕的呜咽,接着爆发出一串低沉的嘶吼,完全失去人声,拼命地拿头撞地。麦克菲尔医生跳起身,把她拉起来。

“快,快不要这样。你最好回房间躺下。我给你拿点药。”

他把她拉起来,半拖半抱,送下楼去。他对戴维森太太和自己的妻子非常生气,她们没有一点想要帮忙的意思。混血商人站在楼梯底下,他搭了把手,才把汤普森小姐放到床上。她呜咽号哭,差点昏厥过去。麦克菲尔给她皮下注射一针,回到楼上,又热又累。

“我让她躺下了。”

两个女人和戴维森还是他下楼前的姿势。他走后,他们肯定没挪地方,也没说话。

“我等着你呢。”戴维森说,声音诡异而疏离,“我要你们都和我一起祷告,为我们坠入歧途的姐妹做灵魂祷告。”

他从架上取下一本《圣经》,坐在刚刚用过晚饭的桌边。餐桌还未清理,他把碍事的茶壶一推,给他们念起了耶稣基督与犯通奸罪被拘的女人会面的那一章,声音有力,洪亮深沉。

“现在,跟我一起跪下,让我们为我们亲爱的姐妹,萨迪·汤普森的灵魂祷告。”

他一口气念了一大段充满激情的祷文,恳求上帝怜悯这个罪恶的女人。麦克菲尔太太与戴维森太太跪下来,闭上眼睛。医生吃了一惊,但也尴尬地跟着跪下了。传教士的祷告激情澎湃,滔滔不绝,他被自己深深地打动了,一边祷告,一边泪流满面。屋外,无情的大雨下着,下着,带着人世间的凶残恶毒,不停地下着。

终于,戴维森停下祷告。停了一会儿,他说:

“现在,我们再重念一遍主祷文。”

他们念过之后,跟着他站起身。戴维森太太脸色苍白宁静。她得到了慰藉,内心平和,但麦克菲尔夫妇却忽然感到无地自容,不知该往哪儿看。

“我下去看看她情况怎么样了。”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敲门时,霍恩来给他开的门。汤普森小姐坐在摇椅里,无声地抽泣着。

“你坐在那里干什么?”麦克菲尔嚷道,“我说过你要躺着。”

“我躺不下。我要见戴维森先生。”

“可怜的孩子,见他有什么用?你永远打动不了他。”

麦克菲尔朝商人做了个手势。

“去把他叫来。”

商人上楼的时候,麦克菲尔跟她一起等着,谁也没说话。戴维森走进来。

“原谅我请您下来。”汤普森神情黯然地对他说。

“我正等着你去找我呢。我知道,我的祷告会得到主的应答。”

他们对望了一刻,汤普森移开视线。说话的时候她眼神躲躲闪闪。

“我是个坏女人。我要悔罪。”

“感谢上帝!感谢上帝!他听到了我们的祷告。”

他转向另外两个男人。

“让我单独和她待一会儿。告诉戴维森太太,我们的祷告应验了。”

他们离开房间,带上了房门。

“真是神了。”商人说。

当天晚上,麦克菲尔医生很晚都睡不着,他听到传教士上楼的声音,看了一下表。凌晨两点。可即便这么晚了,传教士也没有立刻上床,透过两间房子的木隔板,麦克菲尔听到传教士大声祷告,他听得实在累极了才昏昏睡去。

次日清晨,麦克菲尔见到传教士,为他的样子吃了一惊。传教士看起来非常苍白、疲惫,可眼里燃烧着异常的火焰。看上去倒像享受着无上欢愉。

“我想让你立刻下去看看萨迪,”他说,“我不敢说她的肉体已经好了,但她的灵魂——她的灵魂脱胎换骨了。”

医生情绪不高,有些不安。

“你昨天跟她待到很晚啊。”他说。

“是的,一离开我她就受不住。”

“你看上去可是很受用的样子呢。”医生有些光火。

戴维森双眼意乱神迷。

“我被赐予极大的恩宠。昨晚,我蒙宠将一个迷失的灵魂带到了耶稣爱的怀抱。”

汤普森又坐到摇椅里去了。床上没有整理,屋子里乱七八糟。她怠于梳洗打扮,披了一件脏兮兮的浴衣,头发邋遢凌乱地系成一个结。她用湿毛巾胡乱在脸上抹了一把,脸颊浮肿,泪痕明显。整个人看上去了无生气。

医生进来的时候,她木然地抬起眼睛,完全吓傻了。

“戴维森先生在哪儿?”她问。

“你如果需要,他立马就到。”麦克菲尔尖酸地说,“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噢,我觉得还行。你不用担心。”

“吃东西了吗?”

“霍恩给我送了咖啡。”

她急切地望着门口。

“你想他会马上下来吗?有他和我在一起,我感觉好像没那么糟糕了。”

“你还是周二走?”

“是的,他说我必须走。请告诉他快来。你对我没什么用。现下他是唯一能帮我的人。”

“好极了。”麦克菲尔医生说。

接下来的三天,除去和其他人一起吃饭,传教士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和萨迪·汤普森在一起。麦克菲尔医生注意到他几乎没吃什么。

“他把自己耗尽了,”戴维森太太怜惜地说,“再不小心,他会垮下来的。可他不会爱惜自己。”

戴维森太太面色惨白。她告诉麦克菲尔太太说她几乎睡不着。传教士从汤普森小姐处上楼回房间,一直祷告到筋疲力尽,可即便那么晚了他也睡得很短。一两个小时后就起床穿衣服,出去沿着海湾散步。他做各种奇奇怪怪的梦。

“今天早晨,他跟我说,他一整夜都梦到内布拉斯加的山岭。”

“真是个怪梦。”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记起自己游历美国时,曾透过火车窗户看到过这些山岭。像巨大的鼹鼠丘,浑圆光滑,突兀地从平原上拔地而起。麦克菲尔医生想起这些山岭因酷似女人的乳房而令自己大为惊异,印象深刻。

戴维森似乎极度坐卧不安,却又时时有种飘飘欲仙状。他正在把这个可怜女人内心隐秘角落里潜藏的最后一丝残余罪恶连根拔起。他跟她一起读经文,跟她一起祷告。

“太神奇了,”一天晚餐时戴维森对大家说,“这是真正的重生。她的灵魂曾经漆黑如深夜,现在洁白如新雪。我感到卑微而畏惧。她对所有罪恶的悔过太美了,我都不配去触碰她的裙边。”

“你还想着把她送回旧金山吗?”医生问,“在美国监狱里蹲三年。我相信你该已经免了她遭这份罪吧。”

“啊,你还不明白?必须送她回去。你以为我的心没在为她滴血吗?我爱她,如我爱我的妻子和姐妹。她在监狱里的时候,我会一直受她所受的一切苦。”

“胡扯。”医生不耐烦地打断他。

“你不明白,因为你看不见上帝的光。她有罪,她必须受苦。我知道她要忍受些什么。她会饿肚子,受折磨,被折辱。我要她接受来自人类的惩罚,作为对上帝的祭奉。我要她欣然接受。她得的机会,是我们极少有人能得的。上帝良善而慈悲。”

戴维森的声音激动得发抖。一连串的话从他唇边纷纷滚落,激情万分,他口齿不清。

“我终日同她祷告,离开她后,我反复祷告,尽我的全力祷告,希望耶稣能把至大的慈悲赐予她。我要在她的心底燃起受罚的热望,这样即便最终我提出来要放过她,她也会拒绝。我要她感知,监牢里的苦刑是她呈放在神圣我主脚下感恩的供奉,因为正是主为她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时间过得非常慢。整栋房子里的人都一心关注着楼下那个饱受折磨的不幸女人,处在一种不自然的兴奋状态中。她就像一个牺牲品,准备好被蛮人祭祀在血淋淋的偶像崇拜仪式中。她的恐惧感已经麻木。戴维森离开一步她都受不了;唯有在他的陪伴之下,她才有勇气,她像个奴隶般依附他,缠着他。她有时大声号哭,读经祷告,有时疲倦漠然。而后,她又真心真意地期待着审判,仿佛审判能给她一条直截了当而又实实在在的生路,逃离眼下痛苦的煎熬。她无法继续忍受此刻侵扰她的莫名恐惧。自知罪孽深重,她抛开一切个人虚荣,在屋里晃荡,衣衫不整,蓬头垢面,穿着廉价艳丽的浴衣。四天来,她不曾换下过睡衣,也没有穿过长袜,房间里凌乱不堪。大雨无情地下个不停。你感到天上的水一定早就倒空了,可雨仍然在铁皮屋顶上沉重地倾泻不停,循环往复,令人发狂。所有的物件都潮湿黏糊。墙壁,地板上的靴子,都生了霉。一个个无眠之夜,蚊子嘶吼叫嚣。

“哪怕雨只停一天,也不会如此糟糕。”麦克菲尔医生说。

他们都盼着星期二——从悉尼开往旧金山的船到达的日子。那种紧张让人忍受不了。就拿麦克菲尔医生来说,他的同情与愤恨在早日摆脱那个不幸女人的愿望下消失殆尽。既然无可避免,就只能接受。他感到,邮轮离岸之日,将是他自由呼吸之际。萨迪·汤普森将由总督府事务员押送登船。事务员星期一晚上来过,告诉汤普森小姐次日上午十一点准备动身。戴维森跟她在一起。

“我会确保万无一失。我是说,会护送她上船。”

汤普森小姐一言不发。

麦克菲尔医生吹熄蜡烛,小心翼翼地钻进蚊帐,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

“哎,感谢上帝,这一切终于结束了。明天这个时候,她已经走了。”

“戴维森太太也会很高兴。她说戴维森把自己熬得只剩下一具空壳了。”麦克菲尔太太说,“她是个不一般的女人。”

“谁?”

“萨迪。我从未想到这样的事竟有可能。这使人心生谦恭。”

麦克菲尔医生没有搭话,很快就睡熟了。他累透了,比平时睡得沉。

早上,一只手搭在手臂上把他惊醒了,他睁开眼睛发现霍恩在他床边。商人把手指竖在唇上,示意麦克菲尔医生不要发出响动,跟他出去。他一向穿着破旧帆布裤子,眼下却打着赤脚,只裹着短围腰。麦克菲尔医生翻身下床,发现商人满身刺青,一下子变得血腥野蛮。霍恩打手势,示意他到凉台上来。麦克菲尔医生下床后就跟着他出去了。

“别出声,”霍恩压低嗓子说,“赶快进来。穿上外套鞋子。要快。”

麦克菲尔医生的第一个念头就是汤普森小姐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要我带器械吗?”

“快点,请快点。”

麦克菲尔医生轻手轻脚返回房间,在睡衣外披了一件防水衣,蹬上一双胶底鞋。他跟商人碰头,两人一起蹑手蹑脚下了楼。通往马路的门开着,门外站着五六个土著人。

“出什么事了?”医生又问了一遍。

“跟我来。”霍恩说。

商人打头,医生在后面跟着。一小群土著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穿过马路,来到海滩。医生看见,一群土著在水边围着一个什么东西。他们快步走过去,走向几十码开外,医生走近时,土著人自动让开一条路。商人把他推到前面。他看到,半浸在水里半躺在沙滩上的,是一个吓人的物体——戴维森的尸体。麦克菲尔医生俯下身——遇上突发事件,他很冷静——把尸体翻过来。喉部从左耳割到右耳,右手还握着肇事的剃刀。

“全身冰凉,”医生说,“已经死了一段时间。”

“刚才,有个仆人来上工的路上发现他躺在这里,跑来告诉我。您觉得他是自杀吗?”

“是的。让人去叫警察。”

霍恩叽里咕噜说了几句土话,两个年轻人听后立刻跑开了。

“警察来之前,我们必须保持尸体不动。”医生说。

“他们可不能把他抬到我家里去。我不想把他放在我家。”

“上头怎么说你只能照办。”医生严厉地说,“事实上,我想他们会把他抬到殓房。”

他们站在原地等着。商人从围腰褶里掏出烟卷,递给麦克菲尔医生一支。他们望着尸体,抽着烟卷,麦克菲尔医生百思不得其解。

“您觉得他为什么要自杀?”霍恩问。

医生耸耸肩膀。土著警察很快就赶来了,由一个海军指挥,抬着副担架。后面跟着几位海军军官和一名军医。他们公事公办地处理了一切。

“他妻子怎么办?”一名军官问道。

“既然你们来了,我就回去穿好衣服。由我负责把噩耗告诉她。赶紧给他收拾收拾,再让他妻子来见他。”

“我看可行。”军医说。

麦克菲尔医生回到屋里,发现妻子差不多穿着完毕。

“因为担心丈夫,戴维森太太状况糟透了。”她一见到丈夫就说,“戴维森先生整晚都没回去睡觉。她听到丈夫两点钟离开汤普森小姐房间,可是又出去了。要是打那会儿就一直在外走,现在早就累死了。”

麦克菲尔医生告诉她发生的事情,让她把死讯转告戴维森太太。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大惊失色地问道。

“不知道。”

“我没法转告。我办不了。”

“你必须去。”

她满脸恐惧,望了丈夫一眼,出去了。麦克菲尔先生听到她走进戴维森太太的房间。他静了一分钟,稳住心神,接着刮脸洗漱。穿戴停当后,他坐在床边等着妻子。终于,她进来了。

“她要去看他。”她说。

“他们把他抬到殓房了。我们最好陪她一起去。她受得了吗?”

“我觉着她吓呆了。没哭,但是抖得像片树叶。”

“我们赶紧过去吧。”

他们敲门的时候,戴维森太太出来了。她脸色惨白,但是眼中无泪。医生觉得她镇静得超乎寻常。谁也没说话,他们默默地走着。走到殓房,戴维森太太开口了。

“让我进去,我想一个人见他。”

他们站在一旁。一个土著给她打开门,又在她身后把门关上。他们坐下来等。有一两个白人过来压低声音向他们打听。麦克菲尔医生把自己了解的悲剧又跟他们讲了一遍。终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戴维森太太走了出来。他们立刻停下来不说话了。

“我现在要回去了。”她说。

她的声音坚定平稳。麦克菲尔医生无法读懂她眼中的神情。她面色苍白,非常严峻。他们慢慢往回走,谁也没开口,走到他们住处对面拐弯的地方。戴维森太太猛然吸了一口气,其他人都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声音撞击着他们的耳鼓。停歇了多日的留声机又放上了,那是一支舞曲,喧闹刺耳。

“是什么声音?”麦克菲尔太太恐惧地叫起来。

“我们走吧。”戴维森太太说。

他们上了台阶,走进门厅。汤普森小姐正站在门口,跟一个水兵闲聊。她面貌突变,再也不是过去几日那个心惊胆战的小可怜了。她把所有的华服都穿上身,那条白裙子,那双鼓胀着穿棉纱袜子胖腿的闪亮高帮靴子,梳得溜光水滑的头发,那顶巨大的帽子和上面那些庸俗艳丽的花。脸上浓妆艳抹,眉毛描得又粗又黑,双唇涂得鲜红;挺胸撅臀,又是从前那副风骚招摇的模样。看见他们走进来,她爆出一阵嘲弄的大笑;戴维森太太下意识地停住脚,汤普森小姐把嘴里的唾沫嘬在一起吐出来。戴维森太太吓得向后一退,两颊涨红。突然,她两手捂着脸,落荒而逃,往楼上跑去。麦克菲尔医生勃然大怒。他一把将那女人搡进她屋里。

“你到底在干什么?”他吼着,“关掉那个该死的机子。”

他走上前把唱片扯出来。汤普森小姐厉声质问:

“听着,医生,少跟我来这套。你他妈的在我屋里干什么?”

“你什么意思?”他吼,“什么意思?”

她毫不示弱。简直无法形容她满脸的不屑和言辞里充斥的轻蔑与憎恶。

“你们这些男人!你们这些肮脏、龌龊的臭猪!你们都是一路货色,一路货色。臭猪!臭猪!”

麦克菲尔医生倒抽一口凉气。他全明白过来了。

(阎勇 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