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叶雍容今天切的第四条羊腿。
前面三条烤羊腿都被她切得零零碎碎,堆在一旁的银盘里,洒了紫苏末和胡椒末,堆成小山一样,却没动几口。其他客人都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只有叶雍容独霸一张矮桌,手上银刀不停,若是在厨房里看见她,一定以为她专司切肉。
不知多少次,她想狠狠一推桌案,站起来掉头出门去,却一直没下定决心。她只是是“羽林天军”幕府参谋,一个小小的武官参谋,还是依仗祖上的军功,才坐到的那个位置。原本没有资格坐在这间暖阁里饮酒。可她想要离去,却也不得不留在这里。
因为她是谢奇微亲自指定的客人。
因为他是云中叶家的人,云中叶家留着的是“名将之血。”
和平之世无论是谁当皇帝都不太关注叶氏,可是一旦烽烟燃起,满朝惊悚。
勤政殿七嘴八舌讨论该哪一位将军领兵出征,而昔日佩剑乘马出入太清宫的名将们都忽然病卧家中时。
皇帝就会从记忆深处捞出一个“叶”字。征询满朝大臣说,这一代叶家有什么才俊堪当大任?
于是一纸诏书飞递到云中城,云中叶氏的长老们就敲响祠堂中的铜钟,召集全家开会,声如洪钟地问:“国家有难,你们谁可当此重任?”
年轻人们在下面以目光默默地传递消息,很快他们就会公推出这一代最优秀的人,当所有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的时候,他就会默默地站起来。
长老们认可之后,就会把一柄家传的佩剑和诏书一起递给他,说,“叶氏数百年荣耀,系于你一身,凯旋来见。”
年轻人就带剑上京,皇帝和皇室大臣正眼巴巴地等着他。这一战,不取胜是不会回来的,当然也可以尽忠死节。
根据史官的记载,叶氏的祖先曾经向白胤进献《兵武安国四卷书》,详细阐述了战争中敌我的关系、战术的运用和进退的控制等等道理。白胤非常赞赏,命令抄写以传播四方。
至今,这四卷书的原件还被供奉在白氏太庙内,分别是《天地之卷》、《听风之卷》、《分形之卷》和《揽胜之卷》。
几乎每个叶家的男子都会学习如此兵书,所以叶家每代最优秀的男子才有着镇压一代天骄的实力。
《兵武安国八卷书》,前四卷是论“法”,后四卷是论“术”,分别是《兵狼之卷》、《螣蛇之卷》、《枭击之卷》和最后的《劫灰之卷》,白胤觉得后四卷“术”都是直接阐述战争中的指挥艺术。最后他说“法可通达天下,术则各在人心”,焚毁了后四卷,仅仅留下前四卷传世。
不过只留下前四卷传世,云中叶家也是一代名将之家。
叶雍容永远记得自己接下家传佩剑的那个傍晚,黯淡的阳光照在席前,隔开了叶氏的长老和年轻人。
长老只有一人,是叶雍容的父亲,年轻人也只有一人,是叶雍容自己。外面霞鼓幽幽鸣响,屋里静得叫人不由的生出悲伤。
叶雍蓉的父亲手里握着一纸秘诏,命云中叶氏派出最优秀的子弟加入羽林天军,对抗肆虐帝都的嬴无翳。
可家族中再没有可出征的男人。十余代名将之血的家族已经没落,主家的男人们都把鲜血洒在了战场上,分家却没有人愿意为日沉西山的皇室去送死。
云中叶氏最后一个长老,叶雍容的父亲拖着半天瘫痪的身子走进祠堂,敲响了召唤全族的大钟,来的只有一个人。
他十六岁的女儿。
父亲幽幽然叹了口气,两行老泪顺着皱纹起伏的脸颊落下“要不然……算了吧。”静了许久之后老人说,“阿容……我们回家吃饭好了。”
“我知道父亲心里想什么,那就让我去吧。”叶雍容站了起来,走到父亲面前跪下,“我们云中叶氏,总要战到最后一人,以报皇恩。阿爹,小时候你跟我说的。”
父亲看着平静的女儿,许久,抹了抹泪,把剑举过头顶,“叶氏数百年荣耀,系于你一身,凯旋来见!”
叶雍容接剑,“是!”这个字就注定了她的一生,叶雍容十六岁,出仕皇室,任羽林天军幕府参谋。十六岁是女孩子最好的年纪,本应该枕着心爱男子的肩膀,共坐在花前看月,两颊羞红。
而今年她十八岁,即将与宿命中的对手相逢。
“太傅,末座那位孤身前来的女将军是什么人?小的没有在帝都里见过,居然也有幸来吃熏风暖阁里的宴?”有人瞥见了叶雍容,偷偷问绕着桌子敬酒的谢奇微。
“那可是了不得的人,名将之血最后的传人,云中叶氏的叶将军啊。”谢奇微竖起拇指,“是个有前途的孩子,在羽林天军幕府里当参谋。”
“参谋?”周围的人心里一笑。
一个小小的参谋,在这个豪门世家的宴会上实在不值一哂,简直是一只蚂蚁游走在大象群里。
谢奇微也呵呵地笑,意味深长。立刻就有伶俐的谋士从谢奇微背后闪出,“这是太傅的仁厚啊,云中叶氏虽然没落了,究竟是我大胤七大世家之一,国之栋梁,今日是太傅的寿诞,怎么能不请来出席呢?”
“有理有理,我最敬重的,就是忠心皇室的国之栋梁啊。”谢奇微举杯,把长挂在嘴边的“有理”说了出来。
一瞬间,所有客人都心知肚明了。出身寒门的谢奇微如今摆一个宴,七大世家除了不能进入帝都的姬家都要出席恭贺。如今的大胤朝已经不是老贵族们手中的大胤朝了,新贵如谢奇微这样的人,已经牢牢地把持住了权力!
过去的时代即将结束,新的时代只有新时代的年轻人才能握住!
“太傅千岁!”客人们一齐举杯。
酒过三巡。
舞姬们的舞姿越发撩人,客人们也趁着酒意肆无忌惮起来。几个客人把舞姬拉到自己身边坐下命她们陪酒,舞姬们也顺从得很,柔若无骨地贴在几个贵客身边,吐气如兰。宾客们男女杂坐,醉眼蒙眬,好色之徒把舞姬搂在怀里,手不老实地在舞姬的身上摸索,惹的舞姬娇吟出生,客人们笑的更欢了。
谢奇微敬完了酒回到珠帘后坐下,也不管外面渐渐没有了礼数的客人,只是跟皇帝的幼弟呵年轻的建王敬酒。
叶雍容如坐针毡,满座就只有她一个女宾,这样淫靡的场面,她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琴声忽然奏响,如古钟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