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帝在太清宫中,听见外面人马喧嚣,知道有变,但此刻他已经找不到群臣了,手中可以调用的军队不过虎贲百人和金吾卫数百人。
国难当头群臣无用,这是皇帝最深重的悲哀,但是喜帝没有退避,这个年轻皇帝的坚毅在此刻表现得淋漓尽致,也正是这种坚毅的性格,导致他在几年之后忍无可忍,带着金吾卫冲击嬴无翳的府邸,被乱军所杀。
喜帝手中仅剩的武器,是皇家的威严。
他认为皇帝对于嬴无翳还是有用的,因为毕竟离国的军力跟诸侯加起来的兵力相比还是太弱,嬴无翳只有挟天子而令诸侯,只要嬴无翳想要挟天子,那么总也得对天子有点尊重。
喜帝命令内监把皇宫“剑阁”中的名剑都捧出来,这些古剑都是历代皇帝曾用过的,无一不是罕见的利器,皇帝死后,有些佩剑就以紫檀白玉装裹,藏在剑阁中,子孙可以选择佩剑以适应不同的场合。
他命宫人为他穿上天子甲胄,怀着佩剑,在太清殿上等着嬴无翳。
嬴无翳大步上殿,本来期待看着皇帝瑟瑟发抖捧着国玺等他,可国玺却捧在内监手里,而年轻的皇帝站在数十柄玉装剑中央,横眉立目。
嬴无翳吃了一惊。
喜帝要的正是这种效果,大步上前,指着当先一柄长剑怒喝说:“嬴无翳听着!这是蔷薇皇帝佩剑‘承影’,乱世之剑,杀伐之刃,杀十万人,乃澄清玉宇!”
“这一柄,是风炎皇帝佩剑‘烈光’,以此剑在太清宫前投杀作乱的白城王,诛其满门!帝皇一怒,血流成河!”
“……”
最后喜帝指着嬴无翳的面门,厉声斥曰,“逆臣!看我白氏历代祖先之锋!尔得无畏乎?”
这时候喜帝发现嬴无翳毫无期待中被震慑的表情,只是愣愣地看着他。
“逆臣!尔得无畏乎?”喜帝只得重复。
“陛下,臣五千雷骑军,殿外护驾。”嬴无翳回答。
喜帝觉得这个乡下诸侯大概是不太通文化,迄今没有搞懂他的意思,再次重复说,“逆臣!尔得无畏乎?”
嬴无翳终于没辙了,只好说真话了,“陛下,臣有杀人刀五千,陛下示我玉装剑数十,以五千刀对数十剑,臣不知畏从何出?”
陛下,我五千把刀在外面扛着呢!您给我看几十把好剑,我到底怕你什么啊?
喜帝往外看去,五千雷骑立马,灼目赤旗飘扬,那是一支越人组成的军队,他们的眼里,根本不是煌煌帝宫,而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喜帝的热血一寸寸地凉了下去,怒气和傲气缓缓地抽离,只剩下浓烈的悲辛。
嬴无翳直视喜帝的眼睛,没有一丝畏惧。
对于嬴无翳这样的男人,先皇英灵不过是团空气。
他也曾俯首翘臀地充当皇帝的忠狗,只是那时候他麾下的刀还不够多,如今他刀够多了,都翻脸打到帝都来了,他还怕鬼?
不畏苍天,更不畏鬼神。
“抱紧了,我还用得上!”他对捧着玉玺的内监说完,转身出宫。
喜帝输了,诗画皇帝跟尚武流氓们讲条件,是很难找到共同语言的。
次日,诏书降下,离国由侯国升为公国,嬴无翳加公爵,此外,一个前所未有的头衔被授予嬴无翳,“天启守护使”。一个诸侯,被皇帝任命来守护帝都,这件事无论如何都像是一个笑话。
这个头衔的隐含意味是,在胤朝历史上从未有过的、被皇帝承认的“诸侯霸主”,横空出世!
七百年来,不是没有人想要称霸,不是没有人在心里觊觎帝位,甚至不是没有人试图把兵锋指向天启城。
但是没有一人能够仰望天启城的城墙。
嬴无翳做到了,做到这件事的时候,他同时把大胤朝长达七百年的世家政治体系撕开了缺口,这是身为皇帝的白清羽也未能达成的。
真正的乱世降临了,从此家族血统不再能决定一个人的人生,乱世英雄,靠的是手中长刀、胯下骏马和身后飞扬的五千面赤旗!
诸侯连夜汇集大军,漫天烽火,狼烟飞腾,数以十万计的大军正在前来讨伐的路上,嬴无翳以一场豪赌而得的功业可能在一个月后就会易手。
此时此刻,那个曾经任性地剃光头发、在自己头皮上纹“我本南蛮”的离国少年,披着赤甲扬着赤旗,满心期待地站在天启城的城墙上,望着勤王军来的方向。
他已经决意把数量远胜于己的勤王军灭杀在王域之中。这是他人生的下一场豪赌,即将开始。
纵览嬴无翳的一生,成败都在于他的赌性。
他是个有耐心能等待的赌徒,但是一旦决定要做什么,就会不计代价。他会把自己的一切坦然地放在赌桌上博取十倍百倍的回报,因为他是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南蛮人,他要的东西很多很多。他的心太宽广,茫茫天下都无法容纳,这就是所谓“野心”,对四野八荒的渴求。
胤末乱世里的英雄很多都是嬴无翳的学生,他们直接或间接地从嬴无翳那里学会了“铁腕”,以及“天下之眼”——意指眼中能见到天下的广阔而非一时一地——这些辉耀史书的名字包括:燮羽烈王姬野、“雪国白虎”雷千叶、“御殿羽将军”息衍……
但失败也源于此,他进军从来不顾后勤,他开战很少顾及国家的现状,他乘胜追击的时候甚至无惧陷阱。一次又一次的豪赌,总有一天会在赌桌上输得分文不名。
其实嬴无翳自己未尝不知道这样做的风险,但他血管里流淌着激荡飞扬的越人血,他无法克制自己的冲动。
嬴无翳这种男人,总要对世界证明的无非是他在,他昂首于天地间,他的长鞭所指、马蹄所至,迎接他的应该是一次比一次更盛大的光荣。
他是乱世风云的引领者,是狮子,也是魔王,有他在的时代,他是整个东陆的敌人,他逝去之后,每个敌人都缅怀他。
大燮神武元年,燮羽烈王姬野成为乱世的新霸主。这位嬴无翳霸业的真正继承者于若干年后再一次叩开帝都的大门,逼迫皇帝把“燮王”和“安国摄政王”的名号授予他,他登位的仪式在宫中举行,皇帝好似要禅让一般捧着冠冕在太清阁上等他。
姬野的这一举动并不为嬴无翳的旧臣们欣赏,姬野废掉了“离”的国号而代以“燮”,等若开辟了自己的国家。旧臣们有的甚至是被刀抵着后脊来参加这场盛典的,场中弥漫着阴霾和愤怒。
但是,宫门洞开,姬野身披嬴无翳曾穿过的火色铠甲而出,缓步登上玉阶。旧臣们沉默片刻之后,跪拜于阶前,涕泪俱下,唱颂声如山呼海啸。
时隔多年,恍惚中,他们再次看见了那个男人的背影,那个只为天下而活着的男人。
死去的是他的身体,活下来的是他的精神。
嬴无翳极盛的时候,“右骥”谢玄曾在酒醉中和他讨论下一步的战略说:君侯,天下偌大,我们所向披靡,可总得有个进军的方向,若天许你马蹄所到之处皆是离国的土地,你便要向哪国哪地而去?
“管他什么方向,就给我准备一千匹骏马,我要前奔,一路前奔!昼夜不息,倾我毕生之力,跑到天之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