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墨掀开帐篷的帘子,抬头眺望着西方落日的方向。
他来到这个地方后,渐渐地喜欢上了在日落时分远眺,看天边变化无端的云霞。看着暖软的阳光为它们镀上一层淡金色,看云朵间有光如金缕一样迸射出来。有风来的时候,流云还会变化,忽如雄狮扑食,忽如猛虎下山,也有一大群燃烧起来的骏马奔驰过半个天际。
这样的场景,也只有他去加州度假的时候,曾经在海边看到过,那个时候,还不如这般雄伟瑰丽。看久了,他不由得有些想家了。
“阿莫图,阿爸要我们去金帐。”息墨靠在帐篷外看着云霞,却听得有人唤他,转头便见了穿一声软甲的贵木,这是贵木第一次对他用这样柔和的口吻,倒让息墨有些不习惯。
想来是这几日在战场上累坏了吧,所以面对自己的亲人,脾气也少了些。息墨这样想着,应了一声,随着他一起往金帐走。
“从前对你太坏,对不起。”走在前面的贵木没有回头,只是看着脚下的路,他突然开口,低低说了一句。
那句对不起,在息墨心上猛击了一下,他身子一晃,顿住了步子,一脸疑惑地看着贵木。在他看来,这个同父异母的哥哥对他,从来都是充满敌意的,今天怎么会这般反常。
“从前我觉得你弱的连姑娘都打不赢,所以一直瞧不起你,觉得世子这个位置,给了你真是天底下最大的错误,偏偏阿爸还那么喜欢你。”贵木见他听了下来,自己也顿住了步子,转头看着这个只到自己肩膀的弟弟,“不过,现在想想,都怪我这样的想法,让我们小时候没能多在一起,所以你跟我也没有跟旭达尔那么亲。”
“哥哥,到底怎么了……”那一瞬间,息墨意识到,一定是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发生了,他看着贵木写满了愧疚和哀伤的眼睛,突然不敢再往前一步,他总觉得,金帐里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在等着他。
“走吧,别让阿爸他们等急了,今天是家宴,阿妈和叔叔都在。”贵木却没有再多说下去,他怕自己再说,便忍不住落泪,他不像阿莫图,他去过战场,他知道苏和部的命运,他知道自己的命运,一想起来,他就觉得害怕,可是他没有办法逃脱,只能克制自己不去想。
看着贵木几步走远,息墨转头看着自己的帐篷,看着身后往来忙碌的人群,他突然有一种转身就跑的冲动,他不想去金帐,他不想知道任何他们要告诉他的事情,他只是想要一切都好好的,一切都如原来一般。
“怎么不走了,他们都等着你呢。”在他转身想要走的时候,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转过头却看到了朝槿,一袭红衣如火,她一把拉住他,竟是要朝着金帐的方向去。
“今天不是家宴吗,你也去?”
“我只是负责把你送过去。”朝槿一边拉着他往前走,一边说道,她避开目光,不去看他,心中也是沉甸甸的。她先前一直在自己的帐篷里看着,听着阿莫图和贵木的对话,看着他转身想要走,便出来一把拉住了他。
看着他们离金帐越来越近,朝槿觉得自己竟然有些残忍,她正把一个孩子送去与他的亲人做最后的诀别,她正在亲手促成一桩悲剧。
大帐掀开了,金帐里的矮桌旁,已经坐着他的亲人,贵木和旭达尔,两位阏氏,还有大君和右贤王。朝槿将他轻轻往里面一推,朝着大君作了个礼,便转身合上了帐篷的帘子。她不想去打扰他们,也不敢去听。
“阿莫图来了啊,快来阿爸身边做。”坐在上座的大君朝着息墨招了招手,要他坐到自己身边的空座位上去。
息墨顺从地走过去,看着所有的人都将目光落在他身上,不由得有些心惊,他跪坐下来,抬头看着身旁的大君:“阿爸,今天是有什么事情吗?”
“好久没有摆家宴了,所以让大家一起来聚聚,也不知道,下次再聚是什么时候了。”大君笑着抬手抚了抚息墨的头顶,话才说完,却见了坐在近旁的那曲阏氏低头,抬手去抹眼睛。
“阿爸,是不是前方的战事出了问题……”看到那曲哭,息墨更坐不住了,他咬了咬牙,开口问道,绝对是有问题,他们必然是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而且这件事情还和他有关。
“我知道,若是我不说,你们这顿饭都吃不好,那么,我便把今日要安排的事情先说了。”牧仁大君扫过在座的所有人的脸,知道大家都在等,等他说出来,若是不说,谁也没有心思吃饭,“十天前,洛川部正式对我们出兵,你们也都看到了,这几日我们将部落里所有的战士都压了上去,贵木和旭达尔这些天也都在前线,他们对这场仗,心里也是清楚的。”
所有的人都抬头看着大君,等着他继续说下去。息墨只见大君摇了摇头,沉沉叹了口气:“这一次,我们怕是要败了。”
这句话一出,息墨身形一垮,软坐在地,竟是不知道要说什么,做什么才好。一旁那曲低着头,已经低低哭出了声来,桑雅阏氏坐在贵木的身旁,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贵木的手,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眼中却是含着泪光。
“我们苏和部,经历的战事也不少了,可以说,在座的都是在战火中长大的,所以,你们都知道,我所说的要败了,将会是怎样的一个场景。”大君伸手去扶起那曲的脸,抬手为她拭去脸上的泪水,“别哭了,打了那么多年的仗,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
“今天我在这里说的事情,不是作为一个大君说出来的,这里只有我至亲的家人,我现在是在作为一个兄长,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对你们做出安排,”大君收回了手,低头看了一眼息墨,才继续说,“我希望,对于我所做出的安排,你们都全盘接受,这是我的一点私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这么做。”
“阿莫图,你能做到吗?”大君说完,再次低头看着息墨,问道。
息墨下意识地不想回答,却发现自己轻轻点了点头,他仰头看着大君,眼中已经有泪水充盈。
“贵木,我知道你有一队骑兵,也和东明州的商人有来往。”大君抬头看向坐在左手边的二儿子,缓缓开口。
“那将不再是儿子的军队,儿子会带着他们上前线,与将士们一起杀敌。”贵木不等大君继续说,猛地站了起来,坚定地说道。
“我要你带着你的阿妈,用那五千骑兵做掩护,回到你阿妈的部落去。”大君的话,却是让贵木和桑雅阏氏一愣。
桑雅阏氏出身贵族,是东边阑渊部落主君的女儿,阑渊部一面靠着天枢海峡,是草原上最东边的部落。
“不……不行,我要留下来和阿爸一起战斗,我不能丢下苏和部,丢下阿爸。”贵木猛地摇头,说完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那个十四岁嫁给大君的女子,如今也不过三十岁出头,年轻貌美。
“不要意气用事,我让你带着你的母亲回去,不是逃跑,我是要你们去给苍图报信,要你们去搬救兵,若是速度快的话,或许还能赶上。”牧仁大君摇了摇头,目光却是落在了桑雅的身上,他虽然这样说,其实不过是想给桑雅和贵木寻一个庇护罢了,他知道阑渊部必然不会出兵,否则不会等到这个时候也没有动静,虽然他们不愿意救苏和部,不过应该不会不收留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和她的儿子。
“大君放心,我必然会劝阿爸出兵,到时候,我再和贵木带兵回来助你们。”不等贵木说话,桑雅缓缓说道,她尽量压低声音,让人听不出她的颤抖,她伸出已然冰凉的手,去握住了大君的手,郑重承诺。
“我会撑到你们回来的。”看着这个跟在自己身边十多年的女子,牧仁大君点了点头,他知道她是懂他的,知道他的打算。
“旭达尔。”大君又转头看向了坐在另一边的大王子。
“阿爸不必说了,旭达尔哪里都不会去,舅舅的部落早已经不再认我和阿妈,我只是苏和部的人,我要和苏和部的战士们坚守到最后。”旭达尔不等大君说下去,便开口打断,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的母亲时西边加图部主君的妹妹,与桑雅不同,二十年前,那曲是不顾兄长反对,嫁给了还是世子的阿古达木的,她的哥哥曾说,自她踏出加图部的那一刻起,她便不再是加图部的人。
“桑雅妹妹走了,总得有一个人留下来照管后方,你们男人在前面打仗,我便在部落里和女人们照顾伤员,主持局面,”一直在哭的那曲抬起了头,她今年已经四十岁了,虽然面上看不出老态,眼中却也是尽显沧桑,她定定地看着大君,“大君不要再赶我们走了,您难道想身边一个亲人都不留吗?”
“……”听着他们两个人的话,牧仁大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他沉默了片刻,也只好点了点头,“那么,你们便留下吧,与我一起守护苏和部,一起等我们的亲人们回来。”
“阿莫图。”说到最后,大君低下了头,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小儿子,缓缓开口,“我的儿子,我想要你跟着朝槿姑娘,到东明州去。”
“阿爸,我……”息墨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想要反对,却被大君按住了肩膀。
“别说什么你要留下来,你没有骑兵,不会打仗,你留在这里,只会成为累赘。”大君的话,堵得息墨剩下的话都说不出口,他说得没错,自己留在这里,什么都做不了,可是,他又不愿意离去,他不想就这么抛下自己的亲人们。
“让你离去,不单单是为了保住你的性命,还是为了给我们苏和部留一个希望。”大君看着自己最小的儿子,从他那双璀璨的眸子里,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你是苏和部的世子,总有一天,你会回来,那个时候,阿爸希望你已经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帮我们将敌人赶出我们的家园。”
“我想要你记住,你不是在为你一个人而活,你是为整个苏和部而活。”大君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句,想要把自己的话都映在他的心底,“所以,你现在的离开,是为了以后还能回来,知道吗?”
“可是,阿爸……”那一刻,息墨竟然觉得,大君的话无可辩驳,他不是要自己当逃兵,他是要自己去东明州搬救兵,要他变得足够强大之后,回到北瀚州来,夺回苏和部。
“我和朝槿已经说好了,她会带着你和琅琊一路南下,穿过科尔沁草原,从黎阳关进东明州。”黎阳关是近几年夏启和苏和部一起修建的,打通了落霞山底部的一个隧道,他们用了三年的时间,才打开了这个可以从陆上沟通两州的隧道,平日里,两边都有他们自己的人把守,没有文牒,是无法通过的。
大君从怀里拿出三张文牒递给了息墨,想了想,又从脖子上取下一块玉佩来,递了过去:“这个你也拿着,这是你母亲留下的,你的母亲曾经在北瀚州留下太多,很多部落都对她感怀在心,若是日后回来,你可以凭借此印,向他们寻求帮助。”
息墨结果那块玉佩,发现那是一枚阴刻着繁复花纹的圆形玉佩,以其说是佩戴的饰物,还不如说是一枚印章,他将玉佩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放到衣服里面收好。
“贵木,你们明日便启程,记得越快越好,先往南走,绕开洛川部的视线。”等他收好,大君才看着贵木说道,贵木点了点头,颇有几分沉重地低下头,不再说话。
“阿莫图,你与朝槿还有琅琊,也明日便启程吧,多耽误一天,就多一天的危险。”大君说完,叹了口气,他伸手握住了桌上的青铜酒杯,“这算是我为苏和部做的事情,也算是我自己的私心,不管战事如何,我都希望,我的儿子们能好好活下去,所以,不管你们明日将要去到哪里,都要好好保重自己,只盼着,我们还有再见的那一天。”
他说完,举杯一饮而尽:“今夜便是我们一家最后的家宴了,好好吃过这一顿,明日大家也走得没有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