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火从铁线河上游一直燃到了褚安林高地下,两方的军队还在激烈的战斗中,他们挥着厚重的长刀斩杀敌人于马上,铁线河封冻的河水上被染成了一片触目惊心的红色,却没有人在意这些,他们都只盼在自己倒下之前可以砍杀更多的敌人。
高地之上,一对铁骑静立在风中,静静地注视着高地下的那一场战事。翻飞的战旗下,领头的是一个身穿银甲的长者,他约摸四十来岁的年纪,正值壮年的他鬓边却有了丝丝缕缕的白发,他一只手搭在腰侧重剑的剑柄上,长风夹杂着冰屑吹打在他的脸上,他却已经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
“我们还有多少人……”终于,他缓缓地开口,侧头看着跟在自己身后的年轻人,他的声音沧桑而刚劲,却带着沉沉的疲惫和悲哀。
“还有一万人,都压上去了,也不知道能撑多久。”他身后的年轻人沉声回答,与父亲一起看向不远处的战场。
“父君,我们,是不是要败了?”终于,他沉沉地叹了口气,低声问身旁的长者,苏和部的大君,他的父亲。
“这一次,长生天神没有庇佑我们。”牧仁大君看着山坡下一派混战,他的声音空旷辽远,转头看着自己的儿子,“旭达尔,你后不后悔留下来?”
“儿子唯一后悔的,是不能看到两位弟弟踏平洛川部的那一天了。”旭达尔的眸子里映着火光,他的声音冰冷如铁,“不,儿子还后悔,后悔自己从前没有好好学习战术刀法,守不住苏和部,守不住自己心爱的女人。”
“不过,即便是如此,我们也不能让洛川部讨了半分便宜去,父君,请让儿子带队冲下去,将那些畜生们的头看下来,祭奠我们死去的同伴。”旭达尔缓缓抽出了腰间沉重的长刀,他手腕一转,长刀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听得人心一震。
“好,不愧是我阿古达木的儿子,有你这样的儿子,我便是去见你的祖父,也不会觉得有愧他的英武了。”大君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他也拔出了腰间的战刀,“今日,且让我们为了苏和部,为了自己的亲人一战!”
旭达尔只觉得心口有一团火在烧,他举起手中的长刀,一夹马肚,便要带队冲下去。然而,他并没有奔出去多远,马才往前踏了一步,他却觉得,后颈一疼,眼前一黑,便从马上栽了下去。
牧仁大君伸手一捞,将儿子扶住,一旁的一个骑兵策马上前,拉住了大王子胯下的战马。牧仁大君将旭达尔递了过去,让那个人将他扶住:“旭达尔便交给你们里,请务必安全带他离开。”
“大君放心吧,主上有令,我们必然会带着大王子平安离开这里。”那个扶住旭达尔的骑兵招了招手,身后便又来了两个人,将旭达尔放到了其中一个的马上,为首的骑兵抬手将自己的头盔取了下来,朝着牧仁大君点了点头。
先前所有的人都戴着头盔,也分辨不出来是谁,然而此刻他取下了头盔,这才发现,头盔下的,并不是苏和部的战士,他们没有蛮族那么深的轮廓,平和的长相,紫玉束发,俨然是一个东明州的人。
他朝着牧仁大君俯身,行了一个蛮族的大礼:“大君真的做了决定了吗?主上说,若是大君愿意,我们也可以带你离开。”
“我是苏和部的大君,我是不会丢下我什么的家人和百姓离去的。送走几个儿子,是为了大计,也是我自己的私心。请代我告诉你们的主上,不管他出于什么目的,阿古达木牧仁都将一辈子感激他。”看着马背上的儿子,牧仁大君叹了口气,他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朝着那个东明州的人点了点头,“你们快走吧,再不走,来不及了。”山坡下,洛川部的骑队已经在朝他们这边逼近。
“大君保重。”那个人将头盔重新戴到了头上,他最后看了牧仁大君一眼,一扯缰绳,调转马头,带着骑队绝尘而去。
牧仁大君没有回头,他只是看着草坡下的战场,如今,他所有的牵挂都在他的安排下去往安全的地方,这是他最后一次将他们护在自己的羽翼下,今后的路要怎么走,能走成什么样,都只能靠他们自己了。
大君抬头,看着被血与火染红了的天空,看着天空中闪着璀璨光芒的北辰星,他长长叹了口气:“初雪,这张网我们一起埋了十五年,如今,是该收网的时候了。今日,我便用我的命来结束这本就不该发生的一切。”
他说完,手腕一转,长刀在风中划出一个凌冽的弧度,与此同时,他策马朝着战场冲了上去。
彼时,落霞雪山下。
息墨翻身从马背上落下来,站到地面的时候,双腿竟然止不住地颤抖,一只手扶住了他,才使得他没有腿一软跌坐下去。
琅琊扶着他在火堆旁坐下,这次才起身去拿放在马背上的干粮。他们马不停蹄地赶了一天的路,此时,已经横穿了整个科尔沁草原,再往前走,就是黎阳关了。此刻已是深夜,他们打算在这草原上过一晚,明天一早再过黎阳关。
“记得揉揉腿,否则明天你连站都站不起来。”朝槿蹲在一旁往刚刚烧起来的火堆里添柴,她没有看息墨,只是低头说道。一整天了,她都不敢去看他的脸,不敢去看那个孩子脸上浓烈的哀伤。
息墨没有说话,只是依照她所言的,揉搓着自己的两条腿。他抬头看向苏和部的方向,虽然明知道什么都看不到,可是,他总是觉得,想要就这么望着那个方向,哪怕是一眼也好。
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在心里狠狠地说道,仿佛是在对自己发誓一般,是的,他一定会回来的,回来夺回属于他,属于苏和部的一切。这一刻,息墨才发现,曾几何时,他已经将自己融入到了苏和部世子这个身份中去。
即便他不是这具身子真正的主人,那些人也不是他的亲人,他的子民,可是他们对他的爱,对他的期望,却是真真切切的,他必然是要为他们报仇的。
“有人来了,得躲躲。”那边原本拿了干粮过来的琅琊突然伏地,将耳朵贴在地上,听了片刻,猛地弹了起来,唧急急地说道。
“有人来了?从哪里来的,是来追我们的吗?”朝槿也站了起来,面上带了几分紧张。
“从雪山那边来的,是一个骑队,人数很多。”琅琊说着,看了一眼依旧坐在地上的息墨,他沉着脸,“是朝着我们这边来的。”
“得躲躲,也不知道是哪个部落的。”朝槿一把将息墨拉了起来,琅琊也拿了毯子将篝火盖灭,他牵着马匹,却有些犯难,“这草原上一望便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们带着马的话,往哪里躲?”
“没办法,我们先向西走,走得远了避开他们,明天再绕回来。”朝槿一边说,一边翻身上马。却见息墨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只是转头看着落霞雪山的方向。
“不行,我们得留在这里看看,到底是哪里来的军队,若是敌人,他们这般去偷袭苏和部,如今帐篷里只剩下女人和孩子,不能让敌人过去。”息墨看着坐在马上的两人,缓缓说道,若是敌人,此刻杀入苏和部,那么,呼和姆妈,琪琪格她们都要遭殃,他不能容忍这样的事情发生。
“你便是知道了,也阻止不了……”琅琊沉声说出事实,他虽然不知道来的到底有多少人,可是,那绝对不是以他们三人之力能抗衡的。
他还想再说,却见一旁朝槿抬手阻止了他,朝槿翻身下马:“说得对,若是敌人,我们还可以先行一步传信回去,也好让他们有所准备。”在做出这样的决定时,连朝槿自己都有些吃惊,他们本来是要逃命的,本是应该避开这些不必要的麻烦的,可是在她看到息墨那张小脸上的表情时,她不忍了,他说得没错,如今苏和部里只有女人和小孩,断然不能让偷袭的人过去。
“琅琊,你先将马匹都带走,带远一点,远到他们不会发现为止,我和阿莫图在这里看看情况。”朝槿说着,将手里的缰绳递给了还在马上的琅琊。
“可是……”
“别磨蹭了,你牵走马儿后再回来,你脚程快,这个事情只有你能做,若是再磨蹭,我们便正要被发现了。”朝槿却不等他迟疑,现在连她都能感受到脚下大地的震动,能闻到空气中的马骚味,不管是敌是友,那支大军已经离他们很近了。
琅琊也感受到了,他不再多说,策马扬鞭,带着三匹马奔驰离去。朝槿拉了息墨,看着远处渐渐出现在视线里的骑队,他们忙找了一处较深的草丛,躲了起来。
那是一个不下三千人的骑队,他们一起奔驰过草原的时候,他们骑着战马,每一个人都着了一身玄色的铠甲,腰间挂着重剑,从草原上疾驰而过的时候,带起一阵劲风,卷起了脚下被马蹄踏碎的草叶。
“没有旗号,不过,看装束,不是北瀚州的人,莫非是从东明州过来的?”科尔沁草原的南边没有部落,那里是苏和部的草场,这样一大队人马深夜出现在这里,还着了这般不同的装束,只能说,他们是从东明州过来的了。
“东明州?那么,他们是敌是友?”息墨也赞同朝槿的说法,他们的马虽然健硕,但是不及北瀚州的马儿高大,而且,北瀚州的蛮族们更喜欢用长刀而不是重剑。
“说不好,上次大君不是拒绝了夏启的结盟吗?这些人,多半是敌人吧。”朝槿抿着唇,看着骑队从离他们不愿的地方疾驰而过,他们尽量缩着头,好让那些人发现不了他们。
“这么说来,我们得快些回去报信才行。或者先拖住他们,让他们晚点赶过去。”听她这么一说,息墨有些急了,是的,他们拒绝了夏启的结盟,后来听说,那个遮雪公主和那个使臣并没有因此而回到东明州去,他们选择了继续北上,想来,这一次是何洛川部结下了盟约,否则,洛川部也不会这么快出兵苏和部。
“拖住他们?那么多人,我们怎么拖得住,我们先去找琅琊,然后让他骑马赶回去,我把你送到黎阳关,再去寻他。”朝槿当下做了决定,若是琅琊回去,或许他能赶在那些人的前面。
“不行,我和你们一起回去,我是苏和部的世子,岂有让你们去犯险,我一个人逃跑的道理。”听到她这么安排,息墨皱了皱眉头,他突然有些憎恶自己,体弱多病,此刻竟然是连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成为累赘。
“先去找琅琊,这件事情可拖不得。”看着那群骑队远去,朝槿站了起来,朝琅琊刚刚离开的方向望去,也不知道,琅琊带着马跑了多远,还盼着他赶紧回来才好。
然而,他们等来的却不是琅琊,而是刚刚那群已经远去的骑队,那些原本已经消失在他们视野里的骑兵,此刻又重新站到了他们的面前,骑兵们围成一个圈,将息墨和朝槿围了起来。
“世子殿下,没想到你会在这里,还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为首的骑兵冷笑了一声,缓缓地摘下了戴在头上的头盔,扬眉望着站在中间的息墨。
在看到那张脸的时候,息墨心中一惊,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看着那个人,笑着说:“张大人,还真是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