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送到这里吧,我又没有真喝醉。”长街上,息墨和沈逸之并排走在,此刻虽然已是八月间,可是塞北多风,入了夜,北风一吹,也是一阵刺骨的寒。沈逸之缩了缩脖子,劝息墨早点回去。
“真的没问题?我看你喝了不少。”被风一吹,也觉得冷了,虽然嘴上这么问着,倒也有了回去的心思。反正这宿柳街就这么长,他们都走了大半了,剩下的路,不说沈逸之,就是他闭着眼睛也能走完,应该不会出什么事情。
“快回去吧,我先走了。”看出来息墨也觉得冷,沈逸之笑了笑,朝着息墨拱手作礼个礼,便转身离去。
息墨便也听他的话,折身往回走,没走几步,却见了长街上一个孤零零的人影。一袭紫色的长裙在风中招摇,女孩抱着手臂,缩着肩膀在街上走着,她沉沉地低着头,直到快要走到息墨面前,也没有发现他。
“薇儿,你怎么在这里,不是去郡王府了吗?”早就认出来是白蔓薇,只是她的失魂落魄让息墨有些吃惊,见她走到近前都还没有发现自己,这才开口问道。
“嗯?”闻声白蔓薇抬起头,看着息墨,愣了好几秒,才仿佛回过神来一般,她喃喃唤了一声,“是小墨啊。”发现只有息墨一人,她便又抿着嘴,低下头继续往前走。
“你要去哪里,我送你……”觉得今天的白蔓薇分外不寻常,息墨有些担忧地跟在了她的后面。她走的这个方向,不是郡守府,也不是郡王府,似乎只是顺着宿柳街往前走着。
“我……”白蔓薇低低说了一句,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抬头,看着变暗的天空,看着天上几颗稀疏的星辰,惨淡地笑了,“我也不知道啊,连家都没有了,我还能去哪里……”
她的声音沙哑,带着一丝哭音,却偏偏倔强地不愿意流一滴泪,她没有看息墨,那些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每天,我都在家里等我爹,我以为,总有一天他会想起郡守府,他会想起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在郡守府里等着他回家。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
“我才发现,我竟然跟我娘一样天真……”
“薇儿……”息墨跟在她身后,就这么静静地看着女孩子仰着头,眸子里闪着晶莹的光芒,却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有些心疼地喊了一声。
“小墨,你知道吗,我的母亲,曾是曾经是川平郡最美丽的女子……”幽幽地,白蔓薇突然开口,她的声音很轻很冷,像雪化后夹杂着寒气的风一般吹过,“她很温柔,对我也很好,只是……”
“只是,她从来不笑……”白蔓薇像是在自言自语,她低下了头,小步小步地走着,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一般,“我知道她为什么不笑,我知道为什么她从来都不对我笑……”
“因为她恨我。”白蔓薇低低地笑了,那笑声是那样的哀伤,听得息墨不敢说话,心头一痛。
“她当然是恨我的,生下我以后,父亲再也没有来陪过她,每一次,都只是匆匆一瞥,就快步离去……”白蔓薇一个人走着,讲着,根本不理会一旁的息墨。她就如一个孤独的说书人,她在说着自己的悲哀,完全没有在意除她以外的任何人,“有了我,就失去了再留住父亲的理由,从懂事起,我就知道,母亲看我的眼里,是有恨的。”
“她死的那天夜里,风很大,雨也很大,是我见过的风雨最大的一个夜晚。我在她怀里怕得哭了,她就一直抱着我,给我哼小曲,哼着哼着,我就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倒下了,风雨也停了……”
“大夫后来说,她是病死的,她很早就染上了风寒,可是她不说,连咳嗽的时候也背开我,不让我知道。白府上下没有人发觉她生病了,所以,就越来越严重……”白蔓薇抬起了头,正对上清冷的月光,她被打的那边脸已经肿了起来,在月色下有些狰狞,“那天晚上,我睡着了以后,她在门口淋了一夜的雨,然后,就倒下了……”
白蔓薇的声音轻轻的,淡淡的,却带着化不开的忧伤,“她不是病死的啊,她明明就是等死的啊……那天晚上,她提着灯在门口等父亲,往常,父亲都是要入夜了就回来的,她每天都要提着灯笼在那里等他,可是,那天父亲更本没有回来……”
“你说,她是不是一个傻子?”白蔓薇侧头,看着息墨,问道。息墨看着她,心口如刀子在扎一般,他又想起了父亲,不是那个北陆的大君,而是二十一世纪,他的亲生父亲。那个总是以各种理由和借口来躲着他的男人,那一刻,他似乎有些明白了白蔓薇的心情。
“她就是一个傻子,她短暂的一生,都毁在了那个不爱她的男人的手里。”白蔓薇突然大笑了起来,笑容牵动了受伤的脸,她却不觉得疼,“她真是个傻子,全天下最傻的傻子,哈哈哈哈……”
“薇儿。”暗夜里,长街的尽头响起一个低沉的声音,沈逸之不知在哪里站了多久,银白月光洒落在他身上,像是给他染了一层薄霜,寒夜里,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不远处的白蔓薇,缓缓开口,轻轻唤了一句,“薇儿,你怎么了?”
“逸之……”听到那熟悉的低唤,白蔓薇突然平静了下来,也站住了脚步,低低唤了一声。
“这么晚了,快回家吧,小心着凉了。”沈逸之缓步走到了身旁,温柔地说到,还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罩在了白蔓薇的身上。
“逸之,逸之……我……我也想回家啊,可是……可是我发现我在这平康郡,都没有家……”白蔓薇一把扑到了沈逸之的怀里,低低哭了起来,十多年了,父亲和母亲之间的种种,她也只和沈逸之提起过。
只是因为,她觉得在沈逸之面前,她可以不去假装,不用去隐藏自己的悲伤。从前在帝都的时候,她得在那些皇亲国戚面前装,回到平康郡,她倒是不需要在人前装,可是偌大的郡守府空荡荡的只有她一个人,她便是心有悲伤也无处可说。
“谁说没有,有我在的地方,你就有家可回,除非我死,否则我永远不会让你孤宁宁一个人。”沈逸之抬手环住白蔓薇,他轻轻将下巴抵在她的头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柔和,表情严肃,仿佛是在诉说着一生的誓言。
很多年以后,在每一个玄月高悬的晚上,紫衣的丞相常常会回想起那个夜晚,女孩身上淡淡的香味在他鼻间萦绕,他伸出手,在面前轻轻环住,似乎想要抱住什么,可是,一切终成惘然……
自从白蔓薇大闹雪沁楼之后,她便再也没有回过郡守府,却也没有住到沈逸之家,只是去了听雨阁。白墨行派人来找过几次,白蔓薇都不愿意回去,最后还是朝槿劝了来游说的家丁,白府的人才没有再找过来。
“薇儿,我知道你是在赌气,只是,你一直不回家也不是个办法啊。”吃过午饭,朝槿和白蔓薇坐在二楼的栏杆旁,看着楼下过往的人群,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天。
“我才没有在赌气呢,我已经打算再也不回去了,他先前大概是顾忌我所以不敢娶那个女人进门,现在我给他们腾出地方来,他高兴还来不及呢。”这几天白蔓薇的心情也好了许多,说起家里的事情,也没那么生气了。
“那终究是上一辈的事情,不管你父亲有多对不起你母亲,你始终是他的女儿,他叫人来劝你回去,就说明他还是爱你的,你又何必跟他怄气。”朝槿苦口婆心地劝到,她觉得,自从离开风栖林之后,这几年她越来越像个和事老了,总是带着一群小孩子,没事就要跟他们讲大道理。
“他要是真的在意,怎么不自己来。朝槿姐姐,你是不明白我们家的关系,我了解我爹爹,他对我好,或许只是因为对我娘还怀着愧疚……”白蔓薇似乎不想再继续说下去,只是垂头看着街上往来的人群,目光落到匆匆走过来的青衣少年身上时,眉眼弯弯,蹦了起来,“逸之来了。”
“瞧你,见到他就其他什么都忘了,还是赶紧叫他给你个家吧,空口说白话可是不行的。”那天晚上的事情,息墨拉着白蔓薇回来之后,便告诉了朝槿,起初朝槿还觉得颇有几分感动,这几日倒是更喜欢拿着这话来跟白蔓薇和沈逸之开玩笑了。
“朝槿姐姐乱说什么呢!”果然,原本兴高采烈的女孩顿时收住了笑容,两抹红霞飞上脸颊,转身往楼下跑去,“我不听你在这里的打趣我了,我找息墨他们去。”
刚到楼下,正好撞上了快步走进来的沈逸之,她脸上的红晕还没有退去,看到沈逸之,不由得心里一跳,竟是有些不好意思地撇开了头。
“薇儿,跟我来,我有事情要跟大家说。”沈逸之却没有注意到她脸上的绯红,只是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就要带着她往楼上走。
本是与他一起走着的白蔓薇突然愣住了,脚下的步子一顿,白蔓薇看着沈逸之,突然就不再往前走了。
“怎么了?”沈逸之回头有些不解地看着她,才发现女孩脸上的表情变得有些哀伤,水灵灵的眼中居然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他心中一急,问,“薇儿,你这是怎么了?”
“没……没什么……只是突然不知道为什么心扯着痛了一下。”白蔓薇被他这么一问,也回过神来,不明白自己为何会有这样的反应,她摇了摇头,又换上一副笑颜。
“逸之,你到底有什么事情要跟我们说啊?”跟他一起上了二楼,来到朝槿面前,还不等他坐下,白蔓薇就急急地问。
“息墨他们呢?”沈逸之却没有急着讲,其实他是有些怕在白蔓薇面前说出来,他才刚刚答应了不让她孤宁宁一个人,如今却又做了这样一个决定,实在是有些过分。
“他跟琅琊出去了,你有什么事情就先跟我说吧,晚点我转告他们。”朝槿看着沈逸之,仿佛是猜到了他要说什么,只是侧眼看了一眼白蔓薇,缓缓地说。
今天息墨不用去军营,所以一大早他就带着琅琊出门,去见被雷云启接回来的,养好了伤的北狗十五,估计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了。
“是这样的,我好好想了想,如今我也十六了,到了可以参加科举的年纪,所以,我打算下个月去帝都,准备参加明年开春的考试。”他缓缓说道,却是不敢去看一旁的白蔓薇。
“去帝都?此去帝都千里之遥,你自己要如何去?”朝槿的目光略过沈逸之,落到了一旁的白蔓薇身上,后者仿佛没有听到沈逸之的话一般,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忘记了开口。
“这件事情,我和家父谈过了,他也愿意给我些盘缠,此去虽然路远,可是我若下个月启程的话,也能赶上明年的春试的。”见白蔓薇没什么反应,沈逸之悬着的心落下了几分,笑着说道。
“那……那你走了薇儿怎么办,你走了谁来照顾她?你难道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吗?”朝槿还是觉得有些不妥,指了指一旁愣住不说话的白蔓薇,继续说。
“我……”说起白蔓薇,沈逸之也迟疑了,是啊,若是他远去帝都了,白蔓薇怎么办,他真要把她一个人留在这里吗?
“逸之……”回过神来的白蔓薇却突然笑了,她低唤了沈逸之一声,然后淡然地说,“你去吧,既然是你的愿望,就放手去做吧,不论你有什么样的决定,我都是支持你的。”
“你……”没想到白蔓薇居然也这样说,朝槿叹了口气,既然她都这么说了,她这个局外人还能多说什么呢。
“薇儿……”没有想到白蔓薇会这么说,沈逸之转头看向她,“薇儿,你不怪我食言?”
“我说过,如果真是你心中所愿,我不会阻止你的……”白蔓薇只是笑着点了点头,便坐到了桌边,不再多说什么。
那个时候的白蔓薇,只是一心想着要助沈逸之实现他的梦想,他的抱负,却不知,他这一去,他们之间便隔了万水千山,越走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