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廷殿是历代皇帝批阅奏章和学习的地方,位于皇城偏南的方向,宽敞的大殿中是八根雕着飞龙的柱子,轻纱曼垂,斜飞的檐角上精致的铜铃在微风中晃动出细碎的声响。
殿内数扇高窗敞开,天光散落,一片明净,白衣的少年跪坐在案边,正在专注地看着桌案上的文书。他已经退下了一身软甲,换上了一件纯白色的绸衣,柔滑的衣面上用金线手绣了一只仰天大啸的雄狮。
有微寒的风从窗口送入,吹动窗边的轻纱,薄长的青纱纷纷扬起,在半空中舞动,少年终于从书案上抬起了头,看向窗外,那里,一片蓝天之下,几株花木渐转枯黄。天清得如蓝玉般澄澈,看着看着,少年低叹了一声,眼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怅惘。
“翎儿,你在想什么呢?想得这么出神。”有轻盈的脚步声从不远处传来,锦衣长裙,云鬓高髻的女子自门口踏入殿中,四周的侍者们都纷纷下跪行礼。
“都起来吧。”女子轻轻挥了挥长袖,径自走向案边的白衣少年。
“母后。”少年回过神来,也起身行了个礼,他浅浅地笑道,“也没想什么,只是偶尔看到殿外的几株枯木,才想起来,一转眼秋天都已经到了。”
“是啊,不知不觉,一年又要过了,”萧玲在案边坐下了,看了看案上的奏章,一只手轻轻抚上少年的后背,她的声音也柔和了很多,“翎儿,做这些东西,很累吧?”
“也不算累,只是有很多东西还不明白,儿子还小,有些大事不敢自己做主,也只能等母后来做决断。”少年将其中的几本奏章呈上,坐到了一旁。
“翎儿,母后想问问你,你觉得,应该怎样对待七王爷白宸羽呢?”萧玲却只是看了看桌上的奏章,便转过头来直视少年,“你觉得,他会叛变吗?”
“这些事情,孩儿不敢妄下定论,我与七皇叔也只见过几面而已,孩儿也说不准。”少年说着,低下了头。他与姐姐遮雪公主不同,因为从小体弱,都是被养在北栗山行宫的,朝中大臣,他能见到的也没有姐姐那么多。
“翎儿,你可知道,当初他在城外接你回来,是想让我知道,我们母子的性命都掌握在他手中,只要他想要,就随时可以可以拿去。”女子理了理褶皱的裙角,才继续说到,“那个时候,我就告诉自己,这个人不能留下。”
“可是,母后最后还是放他走了啊……”安静地听着自己母后说完,白翎才轻轻开口。
“因为我还没有十足的把握可以除掉他,而且,也没有充分的理由。所以,与其将他留在身边养虎为患,还不如放他离开。”萧玲低低叹了口气,每每想起她的那个七皇弟的时候,她的秀丽的柳眉都会不由自主地微微皱起。
“可是,母后放他去塞北不是更危险,万一他联合北陆攻打我们怎么办?”
“放他离开那天我就知道,他迟早会回来的,他隐忍了多年,等的就是那一刻,所以,我们要在他举兵回朝之前,做好充分的准备。”看着少年还带着些稚气的脸,萧玲柔柔地笑着,轻声说到。
白翎抬起了头,悠悠叹了口气,“那么,这一场战争是不可避免的了?”
“不错,这一次,不是他死,便是夏启灭亡。”萧玲的眼中有了冷冽的神色,她看着自己年少的儿子,发现他永远都是一副波澜不惊的神色。
“可是,母后,我们为什么不让他当皇帝呢?”想了想,白翎突然开口,“反正,他也姓白,是我们白家的人啊。”
“翎儿!”听到这样的话,萧玲心头一紧,惊呼了一声,她的声音带着止不住的颤抖,狠狠地盯着眼中的少年。
白翎并没被畏惧她如刀刻般的眼神,只是迎上她的目光,继续淡淡地说,“而且,孩儿以为,七王爷似乎比孩儿更适合当皇帝啊……”
“翎儿,你……”扬起的手最终还是没有落下去,萧玲看着自己的儿子,久久不语,终于,淡淡地说,“翎儿,这,这是你的真实想法?”
在看到母亲扬起手的瞬间,孩子本能地闭上了眼睛,本以为那一掌会落到自己脸上,却不想等了半响也没有动静,只听得母亲低声询问,白翎睁眼,重重地点了点头。
萧玲看着他,看着这个和自己分别了九年的孩子,她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了解他,沉默了良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翎儿,你不明白,他是怎样的一个人……”
“若是如你所说,让他登上帝位,那么,不仅是你我,就连我萧氏满门,都没有活下来的可能。他是一个为了得到权力,不择手段的人啊,而萧家,则是挡在他权力面前的一道最大的阻碍,他有何尝不想除之而后快啊……”萧玲抬起来头,看向窗外的秋景,“母后不怕死,可是,母后你死啊,你是我的儿子,如今在这个世上,只有你才是支撑我活下去走下去的理由,母后不允许任何人伤害到你,明白吗?”
“是,孩儿明白了,孩儿以后再也不说这样的话了……”听到母亲说出这样一席话,白翎先是愣了片刻,才恭敬地低头回答。
“今天晚上天水城有一个彩灯会,是近几年帝都子民兴起的盛会,翎儿,你想不想去看看呢?”看着孩子这样的神情,萧玲脸上又有了笑,她抬手轻抚过孩子的头顶,柔声问道。
“孩儿可以去吗?”垂下的头猛然地抬起,孩子看着她的眼中有了欣喜之意。
“当然可以,不过……”萧玲才刚说了六个字,就又见少年的目光暗淡了下去。
“是要让萧将军陪我一起去吗?那孩儿还是不去了吧,还有很多奏折没有看完呢……”声音低了下去,孩子脸上有了一抹失落之情。
“嗯?翎儿不想和萧将军一起去吗?他可是你的老师啊。”听到这样的话,萧玲又笑了。
“我……我只是……”孩子这才意识到了自己说错了话,喏喏地说着,不敢去看萧玲。
“好了,好了,我让墨玉陪你去可好?他不会在你身边,不过会在暗中保护你,你一个人好好玩,可以吗?”萧玲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一个人玩?”白翎抬起了头,笑了。
“嗯,不过,你必须保护好自己,母后在宫中等你回来,不要让我担心啊。”萧玲也笑着站了起来,“今天的奏折就先不看了吧,你去准备一下,一会儿用了晚膳就让他们送你出去吧。”
“谢母后!”白翎欢喜地起身,朝着自己的母亲行了一个礼,然后跑出了大殿。
萧玲站在案前,看着跑远的孩子,淡淡叹了口气,遣退了斯廷殿的宫人后,她又在案前坐了下来。这些奏折,还是要在明天上朝之前看完的。
“启禀太后娘娘,张大人回朝了,此刻正在殿外等着娘娘宣见。”才看了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便听得值班的宫人急急来报,萧玲先是一愣,缓缓抬起头,看向大殿外。
“宣他进来。”她沉沉说了一句,眸子里有些不解的光芒微微闪烁。张吕清回朝了?他不是三年前在北瀚州失踪了吗,前些日子,她还和哥哥提起此人,却不想,这么快竟然就见到了。直觉告诉她,其中必然有些蹊跷。
红衣黑发的男子快步跟着宫人走进大殿,拱手朝着王座上的女子缓缓拜了下去:“罪臣张吕清,拜见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爱卿快平身。”三年未见,萧玲看着眼前没有丝毫变化的臣子,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三年前,他奉命随着遮雪公主北上,护卫公主安全,却在苏和和洛川那一场大战中失了踪迹,大家都以为他已经死了,却不想,如今他竟然出现在这里,“张大人平安归来,想必哥哥知道了,一定很高兴。”
“微臣有负娘娘和将军重托,未能助公主完成心愿,还请娘娘责罚。”听到这话,原本准备起身的张吕清又一次埋头叩拜了下去,他以头抵地,声音恳切。
“是否责罚,还是等哥哥来定论吧,哀家听说,三年前的大战里,爱卿带着三千铁骑一齐失踪,不知道是遭遇了什么事情,为何会有这样的谣传?”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萧玲挑眉看着站在下面的臣子,有些不解地问道。
“昔日臣奉公主之命,从塞北带着三千轻骑过黎阳关,走科尔沁草原,从南面去支援洛川部攻打苏和部,本来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情,却不想,中途出了变故,让臣下遇到了一件很不得了的事情。”张吕清拢着袖子,低头躬身说道,他的声音不急不缓,仿佛是在说故事一般。
“臣下带着军队,在科尔沁草原上截获了想要潜逃的苏和部世子莫图·牧仁。”张吕清缓缓说道,说完这句,却顿住了抬起头来,想看萧玲的表情。
萧玲皱了皱眉,冷声说:“莫图·牧仁?就是那个拒绝遮雪的苏和部世子?爱卿定是将他斩杀了吧,否则难平哀家心头之恨。”
“下臣当时确实想将他斩杀,毕竟是敌人的儿子,要斩草除根才好。况且当时实力悬殊,我们的三千骑兵,要对付两个孩子,本该是绰绰有余,却不想……”张吕清沉沉地说,表情沉寂,话说到一半,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抬起头,看向座上的萧玲,右手一挥,便见了一幅影影绰绰的画面出现在空中。
冷月高悬的草原上,三千轻骑将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围在中间,近旁的骑士拔剑斩下,掉落的却是自己的头颅。年轻的红衣女孩凌空一挥,光晕划出,斩下三人,她长发飞扬,衣服如血染。
“这……这是怎么回事……”看着那样的场面,萧玲更加惊讶的,却是眼前的臣子。张吕清是她哥哥一手培养提拔的人,能文能武,却没听过他还曾修习术法。
“只是想让娘娘亲眼看看当晚的情景罢了。”座下的“张吕清”微微一笑,也不理会惊讶的萧玲,只是仰头看着画面中那个红衣招展的女孩。
眼看着红衣女孩将世子送走,骑兵们举箭对准她,搭箭拉弓之时,却是一阵风过,月下的冷风带来的是一片殷红。
血红色的花瓣漫天地落下来,轻飘飘地,落到人身上时,却如利剑一般,切开了他们的皮肉,渗入骨血。所有的人都丢下了手中的弓箭,捂着自己的伤口处哀嚎。一时间,竟是哀鸿遍野。
“这……这是什么奇怪妖法……”看到此时,萧玲已经顾不得去管面前的张吕清还是不是原来的张吕清了,她看着幻象中可怕的场景,惊讶地低呼了一声。
下一刻,漫天的血红中,出现了一个身影,他从天上缓缓而落,一步一步,踏着殷红的花瓣,如履平地。他一扬手,悬在半空的女子便身子一歪,倒了下去。
然而,她却没有落到地上,只是轻轻地悬浮在虚空之中。踏花而来的男子又一挥手,便见了一片哀嚎的人群中,有人缓缓升了起来。这一次,萧玲看得清清楚楚,那个缓缓升起的人是张吕清,手臂和脸都已经溃烂不成型的张吕清。
“你……你到底是谁,来人!来人护驾!”那一刻,萧玲才真的有些慌了,她拂袖起身,看着这个来历不明的男子,眼中有了森然的冷光。
“刚刚那个,叫做指尖花雨,用在战场上,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张吕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他拱手做礼,“太后娘娘不必惊慌,在下并无恶意,只是想要借助娘娘与陛下之力,铲除仇敌罢了。”
“你……你到底是什么人?”见自己如此高呼都没有人响应,白玲也知道定然是这个凭空出现的人下了咒术,听得他的话,萧玲倒是镇定了不少,冷声问道,“你的仇敌又是谁?”
“但凡是阻挡我与她在一起的,都是我的仇敌。”扬了扬头,张吕清指了指幻象中的红衣女子,“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我与娘娘有着共同的仇敌,他们都在平康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