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家里有几个兄弟姐妹呢?在我们那里,整个朱姓家族非常庞大,父母那一辈的兄弟姊妹都比较多。我的外公有四个儿女,再开枝散叶到下一代,按理说我们这样的家庭应该是欣欣向荣、热闹非凡。可事与愿违,外公的晚年过得非常孤独!
朱绍武被判入刑后,建筑公司无人接管,很快被清算倒闭,工人们“树倒猢狲散”,一些老工人很快被其他建筑队挖了过去,不懂技术的年轻民工只能靠蛮力重新揽活,而像小舅这样既没技术又没蛮力的懒汉只有面临失业。
在建筑队里,小舅曾经一度看到了人生的希望。虽然张小丽和他分道扬镳,让他一度陷入自我怀疑。可他相信自己没有走上绝路,特别是有朱绍武这个姐夫给他当后盾,他一定可以东山再起!可现在,朱绍武坐了牢,小舅唯一的精神支柱垮了,生活再次给了他一记沉重耳光。
自从朱绍武出事后,外公多次打电话给小舅,劝他回农村过安分日子,虽不能大富大贵,但守着“一亩三分地”也能图个温饱。小舅态度一如既往,不愿回去,尤其看到朱绍武的下场后,更加不愿回去。这些年,他非但没挣到钱,老婆还跟了别人,“赔了夫人又折兵”的屈辱让他咽不下这口气,要不混出个人样,他死也不甘心!
细想一下,做人真的难,小时候有小时候的难,长大后有长大的难,当儿子的有当儿子的难,做父亲有父亲的难!生活的种种不如意,让外公苍老不少,原本只是两鬓斑白,如今满头银发。四个子女中,我的母亲早早的过了世,小姨出了家,小舅东晃西晃,也不成个人样儿。唯一令他满意的只有二姨。可如今二姨也和易小川闹起了别扭,摇摇欲坠的婚姻也不知能坚持多久,如果她也离婚了,那他可真就没脸在村里呆了。
外公是个死爱面子的人,以前别人请他算命,他每次出门都穿得利利索索的。可笑的是,这辈子掐来掐去,帮别人算了不少命,可就是没能掐准自己子女的命运。如今他在我们村里的威信全无,也没有人愿意找他算命、看风水了。百无聊赖下,他只得把心思放在孙女身上。自打这孩子被开水烫伤过一次后,老两口一直心怀愧疚,把她照顾得无微不至。如今朱欣然正念小学一年级,上学放学都是由外公接送。
有一天,外婆做好饭,等到下午也没见外公回来。她急坏了,带着邻居东寻西寻,终于在响水河边找到了他。西边落日将尽,一束水流被晚霞染得血红,一声不响地淌着,悄如无声流逝的岁月。外公那天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发了很久的呆。回想起年轻时,他带着几个娃到响水河摸鱼,二姨和小舅每次运气很好,总能摸到许多小鱼小虾,回家时将它们用青草串在一起,亮闪闪、滑溜溜的,四个孩子们笑得合不拢嘴,如这些个子女都不在他身边,他实在想不通,好端端一个家怎么就像摔破的瓦罐,摔得四分五裂!
因为老想这些事,外公精神状态越来越差,并且开始忘事儿,起先是忘记手头上的事儿,后来是忘记刚发生的事儿,再后来连以前的事都记不清楚。外婆没想到外公会变成这样,她还以为是中了邪,每天焚香敬拜菩萨,祈求神仙为外公驱邪。
后来,外公病情越来越严重,腿上使不出劲儿,连走路都成问题。外婆以为外公是中了魔怔,只得喊我的二姨回家帮忙。二姨回家一看,外公这症状明显是瘫痪的前奏,这还了得,赶紧送他去了医院。医生说外公患的是老年痴呆症,没办法治愈,只能在家精心照顾。
对外公突然的老年痴呆,二姨目瞪口呆,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就说痴呆就痴呆了呢?生活的变故,真是说来就来,如今外婆的年纪也大了,还拖着个几岁的小孙女,以后一家人的日子该怎么过!
虽然二姨为人有些“势力”,瞧不起人,那张嘴也厉害,但我还是挺佩服她的。凡是我们这个大家庭遇到啥事,她能帮上忙的都会尽力帮忙,不管有多么为难,她至少都要从面子上把事情圆过去。如今,我的母亲不在了,小姨又出了家,唯一能指望的小舅又常年在外打工,这个家也只有她在勉力支撑了。可外公又不是她一个人的父亲,凭啥这事就摊在她一个人身上?
我知道,二姨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她的孝顺已被村里公认,大伙儿习惯拿她作为孝顺父母的典范,这更加让她骑虎难下!这时要是使性子,推卸责任,那她以前的付出可就等于白费了!不管有多难,二姨也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掉链子”!
外公生病后,我回去看过他几次。他的精神时而正常、时而恍惚,但由于没食欲,模样日渐消瘦,乍一看就像个骨头架,有些瘆人。
我问二姨:“外公的情况怎么样了?”
二姨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道:“不怎么好,再怎么耗下去,我看够呛!关键这病太套人,我和你外婆轮流守着,他遭罪,我们也跟着遭罪。”
我说:“哎,也是,要不把小舅喊回来,多个人,怎么也能搭把手!”
提到小舅,二姨就有气。“你以为我不想喊他回来,我早就打了电话,这小子说了一大堆理由,什么没挣到钱,什么没脸回来,总之是找借口!呸呸呸,这个不孝的家伙,他是没在我面前,要不然我非把他耳朵给拎下来!”
我感叹道:“哎,小舅确实不对,外公以前对他那么好,现在正需要他回来尽孝,他倒好,躲得远远的!”
二姨道:“冬雪,你是读过大学的人,你就说,哪有你小舅这样当子女的,好的占尽,坏的一点不沾,有事躲得躲远远的,你说气人不气人!”
我说:“要不再给他打个电话,就说让他回来接朱欣然,现在外公生了病,外婆哪里还有精力给他照顾小孩。不管怎么样,先把他骗回来再说!”
二姨道:“恩,这倒是个好主意,我试试!”说完,二姨打通了小舅的电话。电话里,二姨用凶巴巴的语气对小舅发了一通的脾气,然后让他赶紧滚回家把朱欣然接走!
大概小舅做梦也没想到二姨发这么大的火,连忙在电话里承诺想办法。挂了电话后,他赶紧去找张小丽商量这件事。张小丽以为小舅又来骚扰她,撒开腿就跑。
小舅一边追,一边喊:“小丽,别跑,我是和你谈欣然的事情!”
张小丽听到女儿的名字,脚步停了下来:“欣然怎么了?”
小舅大口喘气道:“她倒没怎么,只是我爸患了老年痴呆,我妈要照顾他,就顾不上孩子,二姐让我们把孩子接走。”
张小丽惊讶道:“接走?接到哪里?”
小舅道:“你也知道,我现在自身难保,哪能照看女儿,只有麻烦你把她接过去。”
张小丽失望道:“朱冬男,这种话都能说得出来,你还算个父亲吗?”
小舅急道:“那我还能怎么样?要是你愿意和我复合,我肯定会把女儿接到身边,现在我不是一个人嘛,再说,你忍心女儿和我一起住工棚?”
张小丽道:“这事我得和张勇商量。”
小舅道:“欣然是你的亲生骨肉,反正你自己看着办!”
张小丽是个善良女人,这么多年在外面,何尝不想女儿,她曾经多少次在梦里都听见欣然叫她妈妈。可为了生活,她不得不克制内心的思念。她巴不得把女儿接在身边,但如今已和张勇结婚,这事必须得他同意才行。
犹豫半天,她决定把这件事告诉了张勇。张勇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当即表示愿意把孩子接过去,把她感动得一塌糊涂。
张小丽离开朱家湾的时候,朱欣然只有不到半岁,六年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道闺女变成了什么模样。回家前,张小丽到商场买了许多可爱的小裙子,她想着欣然一定会很喜欢这些衣服,毕竟每个小女孩心里都有个公主梦。想到立马就能见到女儿,张小丽激动得睡不着觉,恨不得立马飞到家乡。
张小丽回到朱家湾时,太阳刚刚落山,西边的天空布满红色的祥云,除了山尖上染着一丝金色的光芒,浓重的阴影已经笼罩了整个村庄。
一路上,她碰到了不少收工回家的庄稼人,其中一些眼尖的人认出了她,主动和她打起了招呼,然而她没心思和这些人扯闲篇,两三步并作一步,急匆匆往家赶。
掰掰手指,张小丽已经整整六年没踏入这个家门。再次回家时,发现这栋红砖青瓦的两层小楼变矮了不少,门前的坝子长满绿油油的小青苔,院里的桂花树含苞待放。
她踏进门槛,发现一个小女孩坐在小板凳上,正用小簸箕筛着糠米。
张小丽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孩子。“然然,然然!”
“阿姨,你找谁?”朱欣然用稚嫩的语气问着这个陌生的女人。
张小丽激动地抱住她:“然然,我是你妈妈!”
对于突然出现的“妈妈”,朱欣然明显很抗拒,她慌乱的用小手掀开张小丽,大声呼叫道:“奶奶,有坏人要抓我,救命啊!”
外婆正在里屋照顾外公,听到孙女的叫唤声,立马跑了出来。她看到张小丽,兴奋道:“老天保佑,媳妇,你终于回来了!”
张小丽有些愧疚道:“妈,我回来了,当年连招呼都没打一声就走了,对不起。”
这些年,接二连三的变故让外婆沧桑不少,她不像外公,凡事都写在脸上。尽管内心如针刺,但她表面上还是一脸的风平浪静。她绷了这么多年,可看到多年未见的儿媳妇那一刻,终于绷不住了。她激动的抹着眼泪:“回来了就好,然然天天念叨妈妈,孩子盼着你呢!然然,她就是你的妈妈,你不是每天都说很想妈妈吗,她现在就在你面前,快叫妈妈呀!”
朱欣然转过身,赌气道:“她不是我妈妈,我不认她,她是坏女人!”
外婆安慰张小丽道:“孩子有点怯生,你别介意。”
张小丽打开箱子,拿出买好的小裙子,欢喜道:“然然,你看妈妈给你买的新裙裙,你穿上一定很漂亮!”
朱欣然把裙子扔在地上,狠狠的用脚踩上去,哭道:“我不要你的臭裙子,我不稀罕,我妈妈早就不要我了,我没有妈妈!”
听到朱欣然的话,张小丽心如刀割。她并非是为了孩子的狠心话痛心,而是对于自私的愧疚,她当年是多么的无情,才舍得丢下可怜的孩子不管,都说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心头肉,可自己怎么就能那么狠心!
晚上,张小丽给欣然洗澡,当看到孩子脖颈处、背上、手上、腿上的疤痕,她像是被子弹击中似的浑身一颤,血轰的一声冲上了她的头,感到胸口像火烧一般疼,就连身上的肌肉也紧缩起来,四肢变得麻木而又僵硬。张小丽心如刀绞,眼泪再也憋不住,抱着孩子嚎啕大哭。此刻,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朱欣然那么讨厌裙子,原来她的公主梦早已被无情的现实碾碎,而这一切怨不得别人,只怨她这个当妈的太绝情!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
母女总归是打断筋、连着心,张小丽只在家呆了两三天,朱欣然就接受了这个六年没见的妈。朱欣然毕竟她还只是个六岁的小孩,内心脆弱的她怎能不渴望得到母亲的疼爱?见朱欣然没那么抵触自己,张小丽开始琢磨带欣然去广东的事。
张小丽回来这些天,外公的精神状态不好,误以为她是朱秋兰,拉着她的手不让她走。张小丽没想到家里会是这样落败相,原本的计划只呆两天,可眼下这情况,怎么好意思离开?虽然公婆曾经对她并不好,可这些年,老两口一把屎一把尿的把孩子带大,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现在他们遭遇难关,若不搭把手,怎么过意得去?想到这里,她又多留了几天,帮着外婆照顾卧床的外公,直到一周后,她才向外婆提出带欣然去广东。
“什么?你要把欣然带走?”外婆很吃惊。
张小丽道:“妈,你也看到爸这情况,你一个人照顾她都忙不过来,欣然还是让我带着,你也轻松点。”
外婆舍不得欣然,本来想说自己累点没啥,但看到张小丽坚定的眼神,只能妥协道:“也好,欣然不能总跟着我们这些老人生活,你带她到外面的世界看看,长长见识也好!记得给冬男捎句话,让他在外面放心,家里有我!”
张小丽看着这位白发苍苍的母亲,同为母亲的她,顿时有些心痛。看着可怜的外婆,张小丽就更加不忍心说出她已嫁给别人的事实,毕竟家里还有个病重的公公需要人照顾,她害怕这个消息会给外婆带来沉重打击,所以选择了保持一份善意的沉默。
张小丽拉起行李箱,于心不忍道:“妈,我们走了,你在家好好照顾爸!”
头天晚上,张小丽和朱欣然说好了,要带她去大城市。朱欣然高兴地答应了,可真要到走的时候,她又舍不得了,奶孙俩哭成一团,她从小是奶奶带大的,这是她最亲、最熟悉的人,她心里舍不得!我那可怜的外婆还被蒙在鼓里,压根不知道这是她和亲孙女之间的最后一次拥抱,她还特意嘱托欣然过年一定要回家看她!
天空下着蒙蒙秋雨,裹着层层凉意浸入肌肤,让人禁不住打冷颤。外婆把张小丽母女送到村口,看着逐渐模糊的一大一小背影,长满褶皱的眼角已打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