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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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1

母亲去世那晚,我做了一个梦:春天,我家庭院里的榆树开花了,我爬上树去摘榆钱儿,爬着爬着,脚下一用力,树枝断了,我悬空跌下。我惊呼:“这下糟了,我摔不死也准摔残!”可是,就在我落地的当儿,树下一个人接住了我,我躺在那人怀里,觉得温暖无比。好一阵,我方省悟过来——原来接住我的人是母亲。我高兴地大叫:“妈,是你呀,你别放下我,你就这样抱着我好不好?……”

我醒了。我睁开眼四处瞧,哪里有母亲温暖的怀抱呀!我躺在黑洞洞、冷冰冰的窑洞里,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只有夜晚的黑暗、悲凉和不安陪伴着我。想到母亲,继而想到父亲,又想到哥哥、姐姐们,泪水不禁奔涌而出……

现在想来,我被骗子们拐卖到位于陕北大山深处的一个穷山村,全是因了我的任性、倔强和无知。我打小就任性,不像我姐那样乖巧、听话。在我没有得知自己的真实身份之前,我自以为我是家里的老小,父亲及哥哥、姐姐理应宠我、惯我,由着我使性子;当我突然有一天弄清了自己的真实身份,悲伤过后,除了自卑,便是疑虑。我怀疑父亲及哥哥、姐姐对我的爱有很大的不真实性,甚至认为他们的爱本来就是做给别人看的,按当下时髦的话说就是作秀,以至于采用一些卑劣的行为考验起父母来。记得我上初中那年,一次数学测试,我的考分很低,父亲训斥了我几句,我便耍开了牛脾气,扭头一趟子跑掉了。我在村外的田间小路上遛了一阵弯,天黑后偷偷溜回家爬上房,坐在房顶上悄没声息地观察动静。我想:你们把我骂跑了,我夜里没回家,看你们到底着急不着急,你们若是不着急,还像往常一样躺在炕上睡大觉,那就证明你们根本就不爱我,心里压根没有我。岂知那一夜,全家老少没一个能安宁下来——父亲带着大哥,一夜间没歇气地跑了八户亲戚家,那些亲戚大都是村外的远亲,最近的也有十里开外。母亲由二哥陪伴,找遍了村中的家家户户。母亲边找边喊且带着哭声,到了下半夜时,嗓子都呼喊哑了。父亲安顿姐在家留守,我看到姐出出进进一夜没歇息,房前屋后跑着呼唤我,唤不应,就手捂着脸呜呜地哭。那一刻,我的心灵震颤了。我不好意思再在房顶上待下去了,我悄悄溜下房顶跑回屋里。母亲回来了,见了我,像得了宝贝一样抱着不撒手。打那以后,我不再怀疑父母对我的爱有假,但我是个遗弃儿的自卑心理始终没有消除,自卑又衍生出对社会、对所有人的不信任。这种性格影响一直到我职高毕业。我的学习成绩一直不理想,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只好进入当地一所职业中专就读。职业中专毕业后,父亲让我到大哥的公司就业,大哥也给我安排了一个很理想的岗位,可我一想到大哥抛弃我姐的事来,就气堵心肺,讨厌得要命。我决意不去上班。父亲又找二哥商量,想让二哥出面给我找份工作。那时二哥已是县委组织部常务副部长,只要他愿意,替妹妹寻份工作并非难事。可我又犯了倔劲儿,偏要自己出外闯世界。我想,你们一家人施舍给我的爱,我已承揽得快装不下了,如果再度承揽,我将如何承受?我已长大成人,我相信我能自立。于是,我瞒着父母外出了。我外出还有个理由,我读中专的第二年暑假,大哥出资让全家人到四川和云南旅游。四川的青山绿水一下子就把我的眼神点亮了。见惯了塞上的大漠风光,再看四川的山山水水,两相比照,一个是白天鹅,一个就是丑小鸭了。全家人到四川后,先游览了青城山、都江堰,后又游览乐山、峨眉山。乐山和峨眉山是一条线,在一家旅行社派出的大巴车上,我凭窗观赏,所到之处,无不让人喜爱。更让人喜爱的是,车前的一位导游小姐,手持话筒,用一口好听的四川话,把乐山、峨眉山介绍得如同仙境。人未到实地,倒先让她的导游词给陶醉了。在游览峨眉山时,我又遇到一位同车上的导游小姐一样靓丽的四川姑娘,她说她也是位导游,专在峨眉山接待游客。我们三言两语就熟了,她一路跟着我们,十分热情地给我们介绍景点,替我拎包。我问她叫什么名字,她说她叫董瑞玉。又听她说出的年龄比我大两岁,我便亲切地称她为董姐。我得知她的学历不高,毕业于一所中专学校,学的是旅游专业。从四川旅游回来,我一直做着“四川梦”,也一直没有中断同董瑞玉的联系,有时写信,有时打个长途电话,最多的是发手机短信。我也多次恳求董瑞玉,在我毕业后,希望能在她所在的公司替我谋份工作,当然做导游最好。她答应帮忙。在我毕业前夕的一天,董姐突然打来电话,说她就在我们省城,想来看看我。原来,她早已不做导游而做联络员了,到全国各大城市的旅行社拉生意了。我专程前往省城把她接到家中做客,父母及我姐热情接待她,留她在家中过夜。自此,我们的友谊更加深厚。我毕业后拒绝到大哥的公司上班,就是等待董瑞玉给我带来好消息。待到秋末冬初,我终于接到了董瑞玉打给我的长途电话。她十分高兴地对我说,她已和成都一家公司取得了联系,那家公司正在拓展业务,急需增人员,这是一个十分难得的机遇,让我马上过去。我把这份喜悦装在心里,没对家中任何人说起。我坐上了前往四川成都的火车,在火车开动的那一刻,才打开手机把我的去向告诉了父亲。父亲没有责怪我,只是在电话那头一个劲儿地叹气,叮嘱我到了成都后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到董瑞玉,千万不敢单独行动。谁想,首次出门我就栽了一个大跟头,这一跟头跌得太重,跌得我可能半辈子都缓不过劲来。在职业中专读书期间,我曾一度迷上了网络,每逢节假日,就一头扎进网吧,看五颜六色的虚拟世界,同未谋面的网友神聊。在网络中,我曾获悉某地女大学生被拐卖的奇闻轶事,对于被拐者,我没有哪怕只是头发丝般细微的同情怜悯,只有深深的鄙夷、耻笑,心想,还是个大学生呢,窝囊到这种程度。然而,深深地耻笑别人的人,最终把耻笑还给了自己。我在痛骂自己无知的同时,彻骨地感觉到了社会的复杂、人心的险恶和骗子们骗术的高明。

那天,我在成都车站下了火车,第一眼就看见了董瑞玉。她高兴地迎上前来,拉着我的手问这问那。她说她早已替我登记好了宾馆,就在车站附近。那一夜,我俩同住宾馆,兴奋地聊了半夜话,直到天傍亮时才睡着。醒来后,我就着急地催她赶快带我去她替我选好的公司去应聘。她没有推辞,在宾馆外的一家小餐馆吃了点饭,就带我上路了。听董瑞玉说,她替我选择的公司名叫“蜀天乐”是个生产各种饲料的大公司,因急需营销人员,挂牌招聘。

我是在“蜀天乐”的办公大楼与专管人事工作的副总经理会面的。头天面试之后,第二天又进行笔试,笔试的当天下午我被录用的电话就打到了我居住的宾馆。我十分高兴地把被录用的消息打电话告知董瑞玉,她说了几句祝贺的话,让我第二天就去登记报到。

第二天再去时,接待我的不再是那位瘦脸瘦身皮肤白净的“副总”,而是肥头大耳的“人事部经理”,他说经公司研究,决定让我到他们总公司下属的西安分公司上班,那里的销售部有个空缺。我说我之所以来成都求职,就是想生活、工作在成都,西安是决然不去的。肥头大耳的经理笑了下,十分温和地说:“你以为你一去西安就回不了成都了?其实不然,只要你在分公司干出业绩,很快就会把你调到总公司机关来。你要是不想到总公司来任职,还可以到别的分公司,比如云南、贵州、湖南、湖北,因为我们的公司很大,在全国各大城市都有分公司或办事处。关键是你不论在哪里,都应干出业绩来,有了业绩,你就游刃有余了。你能被我们公司录用,算你走运,你还挑三拣四的。”见他如此说,我便不再犹豫,欣然接受。其实这时,我已经像迷失了方向的鱼儿,糊里糊涂地钻进了骗子们编织的网中去了。当天晚上,我就随同两个骗子上了开往西安的火车。我的“好朋友”董瑞玉还到车站来送行,鼓励和祝福的话说了一大堆,感动得我泪水直在眼里打转儿。

我就那样十分感动地被骗子们糊弄到了西安。可是到了西安,他们又说我的岗位在渭南。我知道渭南是西安附近的一座城市,便不多问,糊里糊涂跟他们上了车。下车吃了顿饭,我忽觉一股困劲袭上头来,便沉沉昏睡过去。哪想一觉醒来,发觉自己竟然被装在一个不见光亮的闷罐车里,车摇摇晃晃不知行驶在何方天地。我不知所措,懵懵懂懂四处察看,发现同车的还有两个女人,嘤嘤地哭着。我的脑中突然涌出一个可怕的念头:我可能被骗子们拐卖了!这个念头一闪,一种无以名状的、巨大无比的恐惧迅速包裹了我,我不由打个寒战,筛糠般战栗起来。我不顾一切地大喊:“停车!快停车!我要下车……”然而,任凭你喊破嗓子,车依旧一颠三簸地行驶着。气急之下,一股更大的恐惧包裹了我,眼前一黑又昏厥过去……

再次醒过来,我感觉车停了。也就在这时,忽听叮叮咣咣一阵响,接着车门开了,就见两个男人跳上车来,不由分说,用一块黑布蒙了我的眼睛,又往我的嘴里塞上一团东西,一人抓过我的一只手臂,像拎鸡一样把我拎下车,又拎到另一辆车上。就听一个操四川口音的骗子嚷道:“哎哎哎,你们别走,先看看我给你们带来的是个啥样人?你们好好瞅一瞅,一个嫩闪闪的大美人嘛!这样一个美人,你们原先给的价格明显低了,必须再掏五千元。”停了一会,只听一个操陕北口音的男人说:“球的毛,美不美是个啥标准呢?我们也没让你非要弄个美的来。再说,弄个美的咱们又不放心,你们那帮驴,见了美人会不动心,怕是早叫你们给糟践了。这人,我们不要了,你另给我们弄个来。”四川口音的男人说:“张大顺,你啷个这样说话,谁糟践她了?谁糟践她谁是驴。你要是不要,把路费给我出了,我就不信,这样美貌的妹子,啷个会没人要?会卖不出大价钱?”“球的个毛,这里不是论价钱的地方,人我先带走,涨价不涨价的随后再商量。”

之后,我便感到身下的车子跑动起来,那车拉着我,丁零咣当一阵猛跑,我的身子被颠起落下,落下又颠起,简直把骨头都要颠散了。凭感觉,这似是一辆驴车,因为我听到有杂乱的驴蹄叩打地面的声音,还有呼呼的风声从耳边掠过。

最终,我被扔进一孔窑洞里。我是在被取掉堵嘴的那团东西和蒙眼的黑布后,认出这是一孔窑洞的——拱形的屋顶,黑糊糊的墙壁,糊着纸的木格子窗户,一个通盘大炕。我曾从无数影视作品中目睹过类似的窑洞。架我进窑的两个男人,此刻并没走。他们先是仔细打量了我一番,大概见我没缺胳膊没少腿,确也长得美貌,都面露惊喜之色。其中一个膀宽腰圆粗壮结实的汉子先开口说话了。他说:“妹子,既然到了这一步,咱们就黑夜里点灯——挑明了说,你是被咱买来了,买来给俺兄弟石柱做婆姨,你就认命吧,老老实实在这待着吧。说实话,你就是想跑也跑不掉,咱这里山大沟深,你又不识路,往哪跑呢?”

我果真被拐卖了。听这男人的口音,我断定他是陕北一带的人。也就是说,骗子们从遥远的四川成都,把我转卖到陕北的深山里来了。这帮骗子们,不但骗术高明,而且能折腾,高山大河也挡不住他们行骗的脚步。陕北穷,在全国都是出了名的,我稀里糊涂像猪狗一样被弄到这里来了。我那个气呀,我扬起手臂朝那个还喋喋不休的肮脏的嘴脸打去,可他早有准备,身子一闪躲过了。我扑上去,抓住他一只手臂就咬,却被另一个男人连腰抱住甩开了。那时刻,我真是急疯了,也气傻了,乱抓乱撕乱扑乱咬,抓咬不住就拿头撞。两个男人退到门边,闪身出窑,哐当拉上门,反锁了。那个壮汉边退边嘟哝:“初来的女人都这样,疯上一阵就乖了。”

我哪里服乖啊!我先是用力踢门,踢不开,就砸窗户。可我却捞不着砸窗户的家什——窑里除了一盘光溜溜的炕,什么也没有。我气急之下,再一次晕倒在地……

2

再次醒来,我发现我睡在一盘炕上,并且盖着厚厚的被子。我想喊,想骂,可我连一丝力气也没有。我觉得渴,也觉得饿,我渴望能喝点水或者吃点东西……

果然有人送水来了,那人是先前被我轰出窑的高个子男人。他捧着一个带抓手的粗笨的陶瓷缸子,把水送到我面前,并且柔情地说:“妹子,定是渴坏了,也饿坏了,先喝点水吧,喝罢水待会儿就吃饭……”

我接过缸子,咕噜咕噜一口气将水喝干,对着那张还温情地冲我笑着的脸,扬手就把缸子摔了过去。他头一偏躲过,缸子砸在对面窑壁上,嗡的一声响。他勾腰捡起,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窑。

不一会,他又进来了,手里捧着一碗饭:“妹子,吃饭吧,这是我大精心给你熬的一碗小米粥,咱这搭兴喝小米粥,养人。”他把粥端到我面前,我斜瞟了一眼,见那粥黄灿灿的,还飘着几粒红枣。我接过来,甩手就将碗和粥一块向他砸去。这次他始料未及,被砸个正着——碗扣在胸上,粥洒得满脸满身都是。他愣怔片刻,不愠不怒,捡起碗走了,边走边嘟哝:“唉,何苦呢,糟践自己呢……”

夜黑了,无边的黑暗以及由于黑暗而引发的恐惧双双包围了我。我意识到,在黑暗来临之后,我可能会被强暴。被拐的女人,大都逃不脱这一劫。想到可怕的一幕,我想立即就死。我在黑暗中到处摸索,试图找出能致我于死地的自杀工具,哪怕是一小块瓷片或玻璃片也好。可什么也没有,连一条自缢的带子也没有。我开始撕被子,拼命地撕,力图撕下一条半条布带来。可能是我的撕扯声惊动了窑外的人,那个白天给我送水送饭的小伙子跑进窑来,拼命阻止我。此后,他待在窑里不走了,我一有行动,他就过来阻拦,直搞得我精疲力竭昏昏欲睡。可我又不敢睡,我强迫自己始终清醒着,我清醒着的目的是为了抵御随时都可能发生的强暴。我坚持着,恐惧和疲惫一直伴随我到天亮。

自杀不成,我就绝食。我知道,人若在七十二小时之内滴水不进,必死无疑。我不吃不喝,看谁能把我的嘴撬开?

依旧是那个高个子小伙子到窑内送水送饭。我不接,也不摔杯子砸碗,只是像个木头人般躺着不动。小伙子劝说不济,只好一次次将杯碗端回。

人在绝望中,除了恨还是恨,那时节我就只有恨。我恨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本来就不该生下我,更不该生下我又遗弃我;我恨我的养父母——他们要是不收养我,我被扔到大路边的那一夜就死了,哪来今日这般苦;我恨我姐于月娥——我在前往四川成都时,为何不拼命阻拦我,她若拼命阻拦,我咋会落到今天这般天地;我恨我的大哥于安国——有钱就烧包得不行,拉着全家到四川旅游,不然我咋会认识董瑞玉,不认识董瑞玉,我是绝对不会单身去四川的;我恨董瑞玉——年纪轻轻的竟然干起了拐卖人口的罪恶勾当,抓住她,非剥了她的皮不可……

所有的人都恨完了,我就恨自己。任性、无知、莽撞、自恃聪明实则愚笨,自视清高实则一钱不值……把这些能和自己沾上边的话语,全搬出来骂自己。这还不解恨,我就拼命抓胸脯。我试图将我的心抓出来,像撕一块布一样刺啦刺啦一条一条撕碎,然后再把那些碎条放在嘴里嚼,直嚼得满嘴血肉模糊。有那么一刻,我进入了幻觉之中,我真的掏出自己的心脏在撕了,咬紧牙关使劲地撕,撕不动,就拿牙咬,咬得满嘴是血,直到这时,我才觉得有点解恨,情绪才稍稍好转了一些。

就在我狠狠地“咬”着我的心脏时,一个约摸三十岁的女人进了窑,并且带着一个三四岁的女娃。女娃进窑就嚷嚷:“妈,你带我来干啥呀?”女人说:“来看你二妈呀,听说你二妈长得很俊,我们来瞧瞧。”

听口音,这女人似不是本地人,倒有点四川、贵州口音。我停止“撕咬”我的心脏,直愣愣怒视着她们。可能我眼中怒视的凶光吓着了女娃,女娃连连向门边退且嚷着:“妈,俺们走,俺不在这里待。”女人说:“待会、待会,就待一阵子。要么你到窑外去玩,别跑远了。”

女娃跑出门去了。

这时,我才仔细瞧了这女人几眼。我见她个头不高,身材瘦小,穿着紧身薄毛线衣,两个奶头撑起线衣挺得老高。她站在炕边,直愣愣瞧了我老大一阵,说道:“哎呀,这妹子长得果然很俊,看皮肤白的,眼睛大的,脸膛鲜的,咱石柱兄弟有福气,招来这样一个大美人……”她说着,屁股一抬坐到炕上来,似是要摆开架势伴我久聊。

果然,她盘起腿,面朝着我,竟自说下去:“妹子,听说你又打又闹的,还不吃不喝——这是何苦呢!你既然被弄到这里来,就得认命。我也一样是从外边被弄进来的,都六年了,娃都生下两个了,可你看我,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吗?所以我劝你不要使性子,还是要吃点、喝点,往开里想……”

我没猜错,她是来当说客的。

这个女说客,在我没有一句回音的寂寥里,说说停停,停停说说,闲扯了足有三个小时。中间,那个在外玩耍的女娃进来打扰了几次,她把娃子送回家后,又跑来了,跑来接着说。

虽说这个女人无休止的絮叨令人生厌,我却从她的絮叨中了解到了一些我想了解的情况。

我眼下所在的村庄叫张庄,买我的男人叫张石柱。张石柱母亲早逝,跟着光棍父亲过日子。他父亲是个石匠,会打造诸如石磨、石碾、石磙、石槽之类的农用石器。五年前因上山采石被滚石砸断一条腿,眼看儿子都三十岁出头了还娶不上媳妇,这才托人贩子……

张庄是个拐卖人口的窝点,前后被拐卖来的女人有八位之多,有一位偷跑不慎摔下悬崖死了,娘家人至今还音讯全无。凡是被拐卖来的女人,都跑过,可跑出去,不是迷路返回来,就是被人或狗追回来。村人买回了媳妇,都怕跑,于是便约定俗成,谁家跑了人,全村出动追,追上了,一顿棍棒先将腿脚打伤,然后抬回。为追出逃的人,狗也训练有素,一狗追击,群狗紧随,逃者即使能逃脱人的手,却难逃脱狗口。想死也不行,买你做媳妇的那个男人,昼夜看着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视中,等灾难把你像磨豆腐样磨服帖了,又像熟皮子样熟绵软了,他们才肯撒手。

当说客的这个女人是张大顺买来的媳妇,名叫郭春梅,娘家在贵州的一个山村里。郭春梅同我的遭遇一样,也是到成都打工让骗子们给蒙骗来的。她男人张大顺是张石柱的堂哥,在张家排行为大,人称大哥;张石柱排行为二,人称二哥。昨天挟持我进窑的,就是这大哥二哥兄弟二人。郭春梅说,她生下第一个娃子之后,也跑过,也侥幸跑脱了,可她又回来了。因为她思念她的娃,抛不下她的娃。她劝我,当下之急,是该吃该喝把身子养好,然后想办法往出跑,如果把身子折腾垮了,即使想跑也跑不动了。

我听得出,她这是在蒙我。既然前边说了一大堆跑不出去的话,又哄我养足精神往出跑,岂不是相互矛盾自欺欺人吗?她是蒙我,让我学乖听话别绝食。

可贵的是,这个女人的骗术像一副清醒剂,激醒了我沉迷的神经。我为何要死呢?既然郭春梅能侥幸逃脱过一次,那就说明罩在这方天地上的丝网也有漏洞,只要活着,只要用心计,就能逃出去。我年轻美貌,正值人生青春期,生活才刚刚开始,我何必要死呢?天有雨雪冰霜,但更多的时候是风和日丽,人生也一样,雨雪过后是晴日。严酷的现实把我的人生推进了雨雪之中,我要抗争,要搏斗,只有抗争、搏斗,才能驱散雨雪迎来晴天。

我开始喝水进食了,我要活,活着和他们斗,只有斗争,才有胜利的希望。

我让张石柱给我打水,给我提供毛巾、牙刷、香皂等洗漱用具,我要洗漱打扮,活得精神点。

张石柱见我精神大变,殷勤地跑进跑出,我要什么他就满足什么,我甚至提出要他给我拿一瓶洗面乳来,还要一瓶护理皮肤的“海皙蓝”。他站在窑中愣怔半晌,才说他不知道啥叫洗面乳,更不知道啥叫“海皙蓝”,只知道有香皂、雪花膏一类供女人使用的东西。

郭春梅也不时地在窑洞进进出出,依然带着她的娃,教娃唤我二妈。我听着,心里别提有多怪异了,但我忍着。一切先由你们折腾吧,等折腾够了,我再……

可我惧怕夜晚。我怕夜晚来临,那个叫张石柱的家伙会住到窑里来。可是没有。头晚没有,第二晚、第三晚都没有。我在庆幸之余,不免产生了更大的忧虑——这安静的表面之下,可能潜藏着更大的危机,那危机有可能是暴风骤雨般的。

果然,危机展露端倪。这天,郭春梅又到我住的窑洞来了。闲谈之中,传递给我一条重要信息:张家决定三天后让我与张石柱拜堂成亲。我大惑不解,问她:“既然我是被张家偷着买来的,咋还敢公开拜堂成亲?难道就不怕被乡长村长知道治他们的罪?”

郭春梅见问,竟是哈哈一笑,说:“唉,傻妹子,你是不知道,成亲摆酒席,连村长都来吃席,他们明知这桩婚姻不合法,但却假装不知道。村长哪能看着他的村民都打光棍,那样的话他的脸上也不光彩。听说有的村长儿子娶婆姨,也是拿钱从人贩子手中买。”

她说得振振有词,我却听得头皮发麻。我禁不住在心里骂:穷山恶水出刁民,想不到这穷山恶水中,连村官都是刁民。

3

三天后,张家果然要逼我成亲。

这天一大早,我见他们先是在我住的窑洞窗户上贴上了一个大红“”字,并配以“龙凤呈祥”的剪纸。接着,撤走窑内炕上的旧被褥,换上了一套新被褥。

窑内的三面墙壁也都贴上了“”字。在这之后,窑洞门外又是一阵吆五喝六的忙活,便见几张方桌摆在了不大的院落中。

傍晌时分,前来贺喜吃宴的客人陆续走进院落,在方桌前的长条凳上坐下。那是一帮十分杂乱的人群,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有。他们嬉笑着,吵闹着,任意地扔着烟蒂和瓜子皮。有的女人屁股后边竟然跟着两三个碎娃,那些碎娃也人模狗样地坐在长条板凳上,唧唧喳喳吵闹着……

一阵劈里啪啦的爆竹响过后,便见张大顺领着两三个小伙冲进窑来,押解人犯般将我裹挟到窑外,与穿戴一新的张石柱并排站立院中,强行向杂乱的人群鞠了一个躬。人群发出一片欢呼,且有散乱的掌声夹杂其中。我趁人不备,一头冲进窑洞,趴在炕上失声痛哭。

这就是我的“婚礼”?

我的这个伴着悲痛伴着辛酸伴着血泪的“婚礼”啊!

那天,村长确实是来吃宴席了。他坐了首席,且人模狗样地在开宴前讲了一通屁话。他讲的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那阵子,我趴在冰凉的炕上,意识早被悲伤淹没了。

这场狗屁宴席直闹腾到将晚才散。

夜晚来临了,等待我的,将是怎样的恶果呢?

我高度警惕起来。

我也做好了应对暴力的心理准备。

可是,情景却完全出人意料。当夜完全黑透后,张石柱进窑来了。他不是单独进窑,而是由他大——那个断腿老汉陪着。父子俩进窑后,一句话不说,却双双向我跪下了。昏黄的烛光下,我见断腿老汉跪下后,断了的大腿仍旧悬空摇摆着,为使身子平衡,左手臂支撑在炕上,身子歪向一边。断腿老汉跪定后,方缓缓说道:“娃子,我们让你受罪了。我们本不想这样做,可不这样不行啊!你看我这都是五十多岁奔六十岁的人了,又少了一条腿,说不定哪天再出个灾祸,一闭眼就走了,可柱子娶不上婆姨,我哪能闭得上眼啊!这就也思谋着从外边买一个回来。原想买回来的女子,生得不会周正,要么个头矮,要么相貌差,要么是聋子哑子,可不管咋样,能生娃娃过日子就行。可谁想我家买回的,却是一个十里八村都挑不出来的俊女子。娃呀,你的俊模样让我这个作老的想多看一眼都不敢。我想,你出落成这个模样,绝不是穷窝窝里滚大的女子,你肯定是在一个富裕人家的甜水里泡大的,你也肯定念过不少书。你来到咱这个穷山沟嫁给我这个穷儿子,确实是把你给坑害了。可你既然来了,我们又怎么舍得让你走啊!娃呀,你看在我这个少了一条腿的老人的份上,看在我的这个早就没妈的孤苦儿子的分上,你就委屈地待下去吧。我们爷儿俩定会好好待你,像亲闺女一样待你。我早就想过了,柱子也早说过了,他绝不逼你,你啥时想开了,想通了,他才和你一同住到这新窑来。我们求你了,求你好好保重,好好待自己……”

我看到,这个残了腿的老人在说这些话时,眼中始终闪现着泪花。

老子说罢,又听儿子说:“妹子,你别生气,我们这搭都兴叫妹子——你受罪了。你别怨恨,也别怪我,我会像我大说的那样,定会好好待你,护你,不让你受苦……”

父子俩说罢,起身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一老一少两个男人,咋就轻易地向一个女人屈膝下跪呢?我不止一次听父亲说,男人膝下有黄金,如果不是有天大的难事有求于人,如果不是受了别人莫大的恩赐却又一时无以报答谢恩,是不会双膝跪地的。可是你看他们……

那一刻,我甚至怀疑我的眼睛和耳朵同时出了毛病。不,出现在我眼前的情景简直就是幻觉,抑或是梦境。这是真的吗?我不相信这是真的,我一直怀疑我的大脑出了问题、出现了幻觉。我在怀疑中静观动静。

一连几个夜晚,石柱都没住进“新窑”来。

直到这时,我才不再怀疑我的大脑出了问题抑或是产生了幻觉。

可我又猜不透这父子俩到底唱的哪出戏。

但不论咋说,我的一颗忐忑不安的心,总算稳定了许多。

如果张家父子真的像他们说的那样,我的处境就好多了。我虽是误入“狼窝”,却遇到了不吃人的“善狼”,我暗自庆幸。下一步,我该用我的心智与这父子俩周旋,在周旋中寻找逃出去的缝隙。我想,我不能再待在窑洞“闲吃闲喝”了,我该走出去,走出去做点什么。

于是,我出了窑。

我首先熟悉窑洞的外部环境。

这是一个向南的阳坡,说不清是哪年哪月,也说不清是张家的祖先还是张家父子,将阳坡劈出一个平面,在平面上挖出大小不一四孔窑洞。这四孔窑洞,两孔住人,一孔做厨房,一孔圈骡马牲口。张家父子住的中间的一孔窑稍大一些,门面也宽,俗称主窑,替我设置的“新窑”紧靠主窑,俗称偏窑。四孔窑洞前,则是由三面低矮的土墙围成的平整院落。院落外,一条弯弯曲曲的小径通向村庄的各家各户。村中各家窑洞,要么建在山梁,要么分布在山腰,要么修在沟底。窑洞的门面座向也不一致,或东或西或南。站在院中举目望去,山峦起伏,群山遮目,见不着天际,望不到平川。时值深秋,我的家乡河套平原依然是一片绿色,可这里,横七竖八的山,黄不拉叽一片苍凉。

山峦遮目,山径盘绕,天苍苍,尘茫茫,山外的城镇在何方,我的家乡在何方?我想,我真要往外跑,何方是出路呢?

4

这天,说客郭春梅又来了。她来与我闲聊一阵后,诡秘地眨巴眨巴眼,说是有个秘密想透露给我。我说,我被拐到这大山里,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秘密,你还跑到这里卖啥关子。她听我这样说,有点生气,说是错把她的好心当驴肝肺了。她抱怨一番,最终说出了那个“秘密”。我一听,心下不禁犯了嘀咕,原来,张大顺要帮张石柱对我施暴。郭春梅在吐出她的“秘密”之后劝我,让我趁早主动跟张石柱睡到一起去,免得受皮肉之苦,颜面上也不好看。

我怀疑她又在用计谋。

她走后,我便去找张石柱。那时张石柱正在给他家两头驴饮水,见我气呼呼冲他走过来,忙问我有啥事。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并且质问张家父子是人还是鬼?说话算不算数?张石柱弄清事由后,蔫了,他抱头蹲在地上,好一阵不说话。我从他的举止上,更加认定这事不是无中生有。我愈加气愤,冲他大声喊叫:“张石柱,你给我听好了,你真敢那样,我现在就死,我叫你们人财两空,不信你走着瞧!”

“唉——”张石柱长叹一声,向我解释,“我本不想那样做,可我没办法。”他终于承认了。但他显得很为难,语气中带着无奈,“你不知道张大顺那人,那可是我们村中谁都不敢惹的硬茬,厉害着呢,谁要是不听他的,那就自认倒霉。他头次跟我说时,我没答应,他抡起手臂朝我就是一巴掌,不信你看,我的脸现在还留着他打的手印……”

张石柱边说边站起,把脸凑过来让我看。他的左边脸上,果然有肿起的红印。

接着,他向我讲叙起了张大顺。他说,乡有乡王,村有村霸,张大顺就是张庄一霸。这个人仗着一身蛮力,好抱打不平,谁家有难事,特别是冤屈之事,找他帮忙,他去了,拳头一挥就能把事摆平。但也错打过不少人。错了,也能向人家赔礼道歉。村人佩服他,也怕他。张庄是个自然村,行政上归叉八村管辖,被编为第六村民小组,村民们敬畏张大顺,多年来一直推举他当组长。他说,因为张庄太穷太偏僻,外村的女子不愿嫁过来,本村的女子又留不住,小伙子找不上对象,只好通过人贩子从外边买。可买来的婆姨,没有一个不跑的,为防逃跑,张大顺号召村民家家养狗,并且专门训练狗追击外逃女人的本领。凡被买来的女人,也没有一个是顺从的,凡不顺从的,均由张大顺出面帮忙实施暴力。他说,他和张大顺是亲叔伯兄弟,张大顺自然格外关注他的婚事。他要是再不听张大顺的,张大顺可能会使出更坏更损的招儿来。

我说:“那你大呢,你大不是也向我保证过吗?他是张大顺的亲叔叔,他就不能劝劝张大顺?”

石柱说:“我大劝过了,而且说得很严厉,但张大顺根本不听,还说一口鲜肉不让儿子吃,放着让别人去吃呀?”

多么可怕的山村,多么可怕的人,我绝望了。不是张家父子不好,他们也是被逼无奈。我膝下一软,给张石柱跪下了:“大哥,你善,我知道你善,你就放了我吧!你放了我,我回去后,定会把钱如数给你拿过来,你买我花了多少钱,我照还你多少,我决不让你吃亏,还要加倍还你。你不知道,我家的钱多着呢,我大哥开着一个很大的公司,拿出十万八万块钱,是很容易的事……”

我心软了,人在这样的时刻,不服软是不行的。

张石柱上前扶起了我。我发觉他扶我时手有点抖,显然,他也动了情。

果然,他说:“妹子,不瞒你说,放你走,我也动过那心思。在你又打又闹不吃不喝那几天里,我就动过那心思。倒不是你硬闹让我有了那想法,而是有别的原因。打从你进我家,我思前想后,觉得咱这个穷山村,容不下你这样一个俊女子,我张石柱这样一个笨拙的穷男人,也没那福分占有你这一个俊女子,即便强行占有了,我的心也不安宁。你要是长得丑一点就好了,那样我就能横下心来……唉,咋说呢,我买你真是买后悔了!我现在是拿了一个烫山芋,吃又吃不得,扔又舍不得。”

我听他这样说,心下一喜,乘势进攻:“那你就把那个烫山芋扔了吧,吃不到嘴的东西,拿着又烫手,不如扔了好。”

张石柱又长叹一口气:“唉,真是为难死人了!我要是像我大哥那脾气就好了,心肠硬,下得了手。”

“你心善,你行善事,行善事的人终会有好报。”我不放过哪怕只有针尖大的一点缝隙。

“唉,妹子,你是不知道,这事难着呢。”张石柱满腹惆怅,“让你走,一是难过村人关,二是难过我大那一关。”

“这又怎么讲?”

“你想想,一个小小的村庄,前后共买来八个女人,加上你九个,不小的数目了。买婆姨的人家都知道这是犯法的事,如果放走一个,那就要出大祸了,出去的那个人肯定报官,一报官,免不下警察来解救,八户人家都落个人财两空不说,弄不好还得进监狱。不然,抓逃跑的女人,村民们咋会那样心齐?我要放了你,村里人们说啥也是饶不了我,饶不了我大。”

我终于明白了,张大顺黑心做事,也是为村人着想。

我问:“你大这一关,又怎么讲呢?”

石柱说:“这个不用我说,你就能猜个八九不离十。我三岁上妈就得病死了,我大辛辛苦苦把我拉扯大,为给我娶婆姨,一分一厘地攒钱,他每天上山采石头,就是为了能多赚几个钱。可辛辛苦苦攒下的几个钱,又全扔给医院了。原因就是那年秋天,他背石头下山,不慎摔了一跤被石头砸断了腿。你说我爹容易吗?他盼个女人进家心都盼焦了,现如今盼来了,我再放你走,那不是拿刀剜他的心吗?”

我沉默了,那一刻,我再找不出一句可说的话。我觉得我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

我的希望完全破灭了。

现在,我唯一的念想就是盼着家里的亲人来救我,盼着警察来救我。

可是,警察在哪里?我的亲人又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