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养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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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1

我这头进退两难苦苦挣扎,那一头的父亲,十分果断地踏上了千里寻女之路。

父亲二次寻女,准备得十分充分。

大哥虽说有满腹的牢骚,却把事情做得很周密、很圆满。首先,他给父亲配备了一辆新车,那车的前客厢包括司机在内可容纳六人乘坐,这样,父亲连同虎子在前客厢可卧可坐,人、狗都不受罪;后货厢装有帐篷、棉衣、棉被、毛毡、水桶、食物之类,可供路途遮风避雨临时住宿。其次,他给父亲选派的司机还是那位名叫龚真的师傅,此人忠厚实诚、沉稳率直,且体格强健,又能吃苦,对我家又有一定的感情基础。有他陪伴父亲,一切忧虑可除。最后,他给父亲备了一笔厚实的资金作路费。为防失窃,他办了一个银行卡交给龚师傅,沿途可随取随用。他特意向龚师傅交代,不要怕花钱,无论走到哪里,都要拣最好的旅店住。

父亲是在一个清晨出发的。那日天气晴朗,一轮红日冒出地平线正冉冉升起。父亲披着满身霞光走出院门,又回首深情地瞥了一眼庭院中央相依相偎的两棵大树,这才打开车门钻进车内,探身向送行的大哥、二哥以及姐挥了下手。

在车启动的那一刻,姐盛在眼中的泪水哗一下就涌出眼眶挂上了脸颊。

客货车一路奔驰,不出三天便到达了目的地。父亲选定的目标是商南市内一个名叫岔沟的小镇。那个镇处在一个山沟内,镇街不足三里路长,沿街的店铺和机关单位全是低矮的平房。父亲之所以选择岔沟镇,是因为他从中央电视台播放的一个打拐的专题片中记住了这个地名。父亲从成都回来,一直关注电视上有关打拐的报道,并且托人买了有关打拐的书籍让我姐查看。那个专题片有许多岔沟镇的镜头,并且岔沟镇又属商南市管辖,而商南市又与成都的那个派出所所长讲的地名相吻合,这就让父亲选中了寻女的既定目标。可以说,父亲这次外出寻女,是带着莫大的信心和希望。父亲选一家旅店住下,那旅店设在街后一道山梁上。父亲之所以选择这家旅店,一是这家旅店的院落宽敞,可以停车;二是僻静,他毕竟是带着一条狗住宿的,狗惹人眼,也易招惹麻烦,住在僻静处,可省得诸多烦事;三是店费便宜,大哥虽安顿龚师傅不必省钱,但父亲节俭惯了,花谁的钱他都心疼。

接下的事情,可就不那样简单了。

商南那地方,和陕北这地方的地形差不多,除了山还是山,只不过那里的雨水多,山头山坡披着绿,看上去景色不错。生活在平原上的人,见了山就头疼。父亲当下便说,咋就这么多的山呀,大山套小山,小山连大山,大山又驮着小山,小山又摞着大山。虽然山坡山头都有树木花草绿绿葱葱,但路却极其难行。没有大道,只有弯弯曲曲狭窄的盘山路忽上忽下忽左忽右连接着大山深处的村庄。这样的盘山路,车根本开不上去,别说行驶了。车无法行驶,只能靠双腿了。

我亲爱的父亲,可敬的龚师傅,还有那个听话的、可爱的虎子,开始了他们艰难的两腿行走。

龚师傅是个极细心的人,他以一个外地经商者的身份,跑去向镇政府的办事人员讨了一张岔沟镇村庄分布图。看罢图后,他告诉父亲,这个镇所辖的十三个行政村,分布在方圆六十里以内的大小山沟山梁上,围绕着大大小小的山沟山梁,又散布着五十多个自然村,村与村之间,最少也有五里路程。他们计算了一下,如果一天跑两个自然村,至少也得跑一个月时间。

父亲说,不管多长时间,以找到人为目的,哪怕一年半年都行。

于是,按照龚师傅划定的路线,人和狗每天天麻麻亮出发,天黑归店。每天出发前,父亲都让虎子闻一闻我出外时留在家中的一件衣服和一双袜子,而且将衣服和袜子一并带着上路。这样做,自然是让虎子一而再再而三地熟悉我的体味,并且提醒它此行的目的就是找到我。每到一个村庄,父亲他们都围村行走一圈,并提示虎子高度警觉起来。父亲十分自信地认为,如果我确实被拐到这个镇子上的哪个村子,无论猫在村中的哪个角落,虎子都会嗅出我的体味并且冲着气味而去。父亲的想法没错,只可惜他把寻找我的方位定错了,这种南辕北辙的错误定位使他一出发就注定了失败,他就是走遍百乡千村,终是徒劳。如果父亲把此行定在陕北而不是陕南,说不定还有千分之几的希望。

我的可敬可爱又可怜的父亲,就那样每天拄着一条棍子,艰难而徒劳地走在弯曲的盘山道上,跌倒了,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再走;饿了,啃几口随身带的干粮;渴了,喝几口随身背的凉开水;腿脚走肿了、走疼了,勾腰伸拳捶一捶,就地坐下歇一歇,喘口气,继续走。好在有龚真和虎子陪伴,路途并不寂寞、孤单,且也安全。

在途中,为消除疲劳,父亲就和龚师傅有一搭没一搭地谈东扯西。这天,扯着扯着,不知咋就把话题扯到了大哥身上。父亲说:“龚师傅,有件事我始终想不明白,你说过去有人娶两三房女人,那是明膛亮腔地娶,敞开门来娶,可现在呢,有人明明拥有两房或三房女人,却不明娶,暗里养着,说是叫做包二奶。其实这些事官方也知道,可咋就不管一管呢?既然法律上规定实行一夫一妻制,谁占有两个女人就拿重婚罪论处,可那些包养二奶的赃官或富商,政府咋就不追究他们的重婚罪呢?”

龚真笑了笑,并不作答,埋头沉思着,思忖半晌,方才轻声说道:“这里边的事我也说不清楚,但有一条我是知道的,叫做‘民不告官不究’——有人起诉,官方还是追究的。”

父亲说:“你的意思是……得告。”

龚真说:“得告。”

父亲说:“那你说我那狗日的大儿子——你们的那个大老板,该不该告?”

龚真笑了下,没有立即回话。我们所熟悉的龚真,不仅是个明白人,也是一个能揣摸别人心思的人,他觉得父亲对大哥的怨气,症结还是因为蹬掉我姐另娶了新欢,父亲是替姐抱不平。龚真说:“大叔,我知道你这是在说气话,你说气话是因为你心疼你的大女儿。可在这件事上,我也是想不通——于安国你想耍小玩新可以,你把她包养起来嘛,你何苦蹬了元配要与她结婚呢?你与你的新欢结了婚,不是照样还包养着别的女人嘛!于月娥,那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啊,别人想娶还娶不上呢,可他……”

父亲说:“你也觉得我家月娥好?”

龚真嘿嘿一笑:“不瞒大叔说,我见过的所有女人中,没有比得上你家月娥的。”

父亲略有所思,沉默不语。半晌,又说:“龚师傅,有件事我想问你,你也别介意。”

龚真说:“我不介意,你问吧。”

父亲说:“你都三十多奔四十岁的人啦,咋还不成个家?”

龚真还是嘿嘿笑了:“大叔,不光你老人家这样问我,我的朋友以及熟悉我的人也都这样问我,我也不好向他们说什么。我这人和别人的想法不一样,活法也不一样。不瞒大叔说,如今这年月,想娶妻建个家,不容易。社会上的人不论穷富都喜欢攀比,穷的想富,富了的想更富,没个穷尽。我要是选不准个好女人,一旦娶过来,今天跟这个比,明天跟那个比;我这人,自身条件有限,富不起来,夫妻免不了要拌嘴吵架烦心生气,那样一来,就没个安定日子过。与其那样,还不如一个人过的好,安安静静,自由自在。”

父亲似是明白了其中之意,说:“如此说来,你是寻不到合适的女人。可是,哪种性格的女人能合你意呢?”

龚真说:“安分守己,不攀比,不挑剔,能理解男人,替男人分忧。至于人的长相,唉,我也说不清楚。我总想,要娶女人,就娶你家月娥那样的。”

父亲若有所思,他又沉默了。沉默过后,兀自说道:“我家月娥如今也是孤身一人,身体又有病,又是二婚,要找个合适的男人,也是不易。”

龚真不再言语。

他们就这样走着说着,不知不觉,路已走过去大半。

2

果真如龚真所说,一个岔沟镇走下来,整整耗去一个月时间。一个月中,人和狗都把罪受大了。

让他们遭罪的,一是人患,二是天患。

岔沟镇是个偏僻穷困的山区,凡是穷困山区,似乎都有一大特点:家家养狗。你看拐我的这个张庄,狗像饿狼一样凶狠。岔沟镇的狗,恐怕也是凶得能吃人。那些分布在沟沟岔岔中的村庄,少则十来户,多则三四十户人家,狗聚集起来,少说也有二三十只,二三十只就是一小群。父亲他们每过一个村庄,往往遭遇狗的围攻、袭击。这也许是他们带着虎子的缘故吧。一般来说,陌生人从村庄旁路过,狗是不围攻、不袭击的,无非吠叫几声以示它们的存在,让你放理智一点,不要轻易踏进村庄。可你带着一条狗来,情形就不一样了。它们会猜测,会怀疑,会高度警觉,甚至会猎奇而攻。一次,父亲路经一个较大的村庄,庄内忽然蹿出足有二十只的一群狗来。那群狗虽然看到虎子强悍威武,不敢轻举妄动,但仗着狗多势众步步紧逼,这个前来攻击一下迅速逃窜,那个又来骚扰一下转身溜走,甚至两三个齐上夹攻。这样三番五次地骚扰、夹击,可把虎子恼坏了,它不听父亲的呵斥,突然发起淫威,一连咬伤两只狗。虎子发淫威也是留有余地的,它只咬伤那两只狗的腿部,如果冲着咽喉而去,那两只狗的性命怕就难保了。可是,当那两只瘸了腿的狗两蹦三跳嚎叫着跑回村子,狗的主人们便不愿意了——谁人敢如此嚣张,放恶狗行凶?于是招呼乡邻提着棍子赶出村来。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喝令群狗一齐上前围攻。俗话说,狗仗人势,有村人撑腰,群狗的胆子便壮了,它们不但扑狗,而且扑人。父亲见状,敞亮嗓门向村人喊话。父亲说:“我们是过路人,与村人与狗都不相干,快把你们的狗唤回去,免得伤着哪一个。”可他的喊话人、狗都不听,人还是吆喝着狗往前冲。眼看着冲在前边的几只狗扑了上来,虎子便不客气地发起了反攻。它一连扑倒几只狗。被扑倒的狗惨叫一声撒腿往回蹿,可后边更多的狗蹿了上来。虎子虽然凶猛,但众狗难敌。在虎子与群狗搏斗时,有两只狗趁隙扑向了父亲和龚真。当龚真挥起棍子打跑了攻击他的狗回身去护卫父亲时,却见父亲已被恶狗扑倒了。龚真情急之下,高声呼叫一声:“虎子!”虎子见主人被咬,放弃进攻它的狗,直向后边助威的人冲去。在虎子与群狗搏斗时,村人们已见识了虎子的强悍勇猛,一个个惊诧得欷歔不已,现在见虎子向人冲来,吓得返身往回逃,边跑边呼唤群狗撤离。

父亲见其大势已去,也唤回了虎子。

龚真见狗撤了,忙问父亲伤着没有。父亲说他感觉小腿肚被咬伤了,不知伤得重不重。龚真忙蹲下身察看,果见父亲的右小腿肚被撕破一块二寸见方的皮肉,皮肉外翻,血流不止。龚真一时慌得不知如何办才好。父亲说:“不碍事、不碍事,一点小伤,算不了什么。”他让龚真从被狗撕咬破的裤管上就势扯下一条布将伤口包扎住,快速往回返。

说是不碍事,可父亲站起走路,腿疼得直打软闪。只能依仗拐杖,一瘸一拐往前挪。

虎子大概意识到自己没保护好主人,眼中始终流露着愧疚和不安,蔫遢遢打不起精神。父亲把它唤到面前,摸着他的头安慰:“这不怪你,你别难过,你已经尽力了。你想想,那大一群狗,你能敌得住?这点小伤不算啥,过两天就会好的。”虎子这才有了点精神,跑前跑后照应着,并不时蹲身竖起耳朵朝前张望,看有没有别的敌情。

就那样,父亲走一阵歇一阵,一步一拐往前挪。实在走不动了,就让龚真背上走一阵。

还好,父亲总算赶在镇医院下班前回到了岔沟镇。医生给他清洗、缝合了伤口,并注射了防狂犬病疫苗。

这事过后没几天,父亲的伤口尚未痊愈,又遭受了另一场灾难。

那天,他们正行走在半道上,突然从北边的一个山头窜过来一片厚厚的乌云,乌云瞬间就遮蔽了天空,接着当头一个炸雷响过,暴雨便瓢泼一样浇下来。父亲他们所处的位置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只好到一棵大树下避雨。可那场雨下起来没完没了,暴雨过后,大雨连绵不断,眼见着天黑了,还是没完没了不停歇。人奈何不了天,父亲他们只能蹲在树下过夜。那时,人和狗早被淋成了落汤鸡,蹲在树下,雨是淋不着了,可浑身被雨水包裹的湿冷却无法驱除,夜半时分,寒气袭来,直把父亲冻得浑身筛糠般颤抖,上下牙磕巴打得咔哒咔哒响。天亮了,雨还是没完没了地下。父亲想,不能再这样傻呆呆地在树下蹲着了,这样蹲下去不被冻坏也会被饿坏,如果力气被耗尽,即使天晴了也难以走动,不如趁着还有点气力,冒雨往回赶,赶不到镇里,找个有人家的村子住下也能行。

于是,人和狗冒雨返程。我的可怜的父亲,饥饿加上劳累再加上寒冷,且带着腿伤,每走一步都要付出超常的努力,其艰苦程度可想而知。二十里路,父亲整整走了一天,与其说是走回去的,不如说是爬回去的,待到镇上,简直就是一个泥人了。

这一次天患,让父亲大病一场,一连三天高烧不退,连续六天挂瓶输液才得以好转。

3

一个岔沟镇,让父亲劳累了一个多月才得以走完。按说,父亲该就此罢手了。可他仍不甘心,还要在周边的乡镇找一找。这天,人和狗只好搬迁到一个名叫李洼的小镇住下,又开始了艰难的寻觅。

不幸的是,搬迁到李洼镇的第三天,一场危及生命的病患袭击了父亲。那天,人和狗在前往一个村庄的途中,父亲突然觉得肚子疼。他想坐下来歇缓一阵,待疼痛过后再走。可缓了一阵,疼痛不但没有减轻,反而越来越重了,至最后,竟然疼得连腰都直不起来了。龚真蹲在他面前,替他轻轻揉按。可手一触到父亲的腹部,父亲便疼得大叫起来,头上的汗也随之淋漓而下。这下可把龚真急坏了。他让父亲坐着别动,一阵急跑赶到前边的村子,出钱请来几名老乡,用一块门板当担架,将父亲抬回镇上,急速送进镇医院救治。镇医院的医生们检查后,初步诊断父亲患的是肠套叠,急需手术治疗。可是,肠套叠手术难度较大,镇医院没有手术条件,只能转送上级医院。只可怜一个小小的镇医院,连辆救护车都没有,龚真只好开着自家那辆客货车,连夜送父亲前往商南市。一路的颠簸,一路的忐忑不安,一路的紧张急促,待赶到商南,父亲已在昏迷之中。经商南医院的医生们一番紧张抢救,父亲才从昏迷中醒过来。随后,医生们决定实施手术。可手术决定作出后,却不能实施,原因涉及两个方面:一是无人在手术单上签字,二是交不上手术押金。医生说,父亲患的这个肠套叠疾病,大都发生在两岁以下小儿身上,而在成人身上发生,极有可能是肠壁肿瘤的并发症。打开腹腔,既要将套叠的肠子恢复原样使其畅通,又要切除肿瘤,那肿瘤如果是良性的倒也罢了,如果是恶性的且又到了晚期,那就越发复杂了。手术风险很大,必须有亲属签字且要交足押金。

这可把龚真难坏了。他先打二哥的手机,因为他知道二哥的手机日夜都开着——这是他特殊的领导身份决定的。果然,铃声响过数下后,传来二哥“喂,喂”的应声,但声音听起来十分遥远。龚真忙将事情陈述一遍。二哥先是紧张地听着,听罢,连连叹息起来:“哎呀,你看这个老爷子,当初不让他走,他非要……看把自己折腾的……”叹息罢,告诉龚真他现在不在家里,他出差南方住在一家宾馆,让龚真尽快与大哥联系,如果联系不上,再电话通知他。龚真再找大哥。大哥的手机没开,屋里的座机铃声反复响了足有七八分钟才唤来大哥的二婚夫人王妮愠怒的声音:“谁呀,这深更半夜的,闹死呀!”听电话这头不是大哥而是大哥派出的龚真要找大哥,又气恼地骂了句:“谁知道他死哪去了!”

找不到大哥,龚真只好去请求大夫,大夫们谁也做不了主。看到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的父亲,他们也动了恻隐之心,打电话请示正在睡梦中的院长。院长听完情况汇报,问现在几点了。大夫们说凌晨4点。院长听后思忖良久,作出了一个不算好但也不算孬的决定:等天亮吧,等天亮银行上班,让他的儿子把手术费和住院押金打到医院账上,然后手术。

我那可怜的父亲,又在死亡线上苦苦挣扎了几个时辰,差点把命丢在医院里。

清晨8点,大哥的手机终于开了。他听完龚真的叙说,一时激愤难平,先埋怨父亲不该有此行程,害人不浅;接着又埋怨龚真不早点劝说父亲归家,以致弄成这个样子。之后才答应想办法打钱。

大哥那钱打得极其艰难,8点接的电话,直到10点才将钱打过来。

果然,父亲是因为肠内肿瘤作怪,加上饮食不规律和过度劳累导致了肠套叠。所幸肿瘤是良性的,不然的话,父亲的命真的就难保了。

父亲的命虽是保住了,但术后极度虚弱,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不把耳朵放到他唇边,你就根本听不清他说什么。每天只能用吸管吸食一点汤汁一类的液态食物。

大哥是在父亲术后的第二天开着车带着姐赶到商南的。大哥似乎有满腹的心事,脸上愁云满布,人显得忧郁而烦躁,见了父亲,先是呆呆地凝视了半晌,接着便发出满腹的牢骚:“爹呀,看你把自己折腾成了啥样子!不叫你来,你偏要来,这不是害己又害人吗?你要再不听话,我就什么也不管了。”见姐在一旁抓着父亲的手抽抽噎噎地哭,又指责姐:“哭,哭,遇事就知道哭,哭顶个屁用。”

这时节,父亲身上的麻药已散,刀口正疼得厉害,人也没一点力气,见大哥发牢骚,气得嘴唇颤抖不已。他费了好大劲才对姐说出几句话:“月娥,你……你把我扶……扶起来,扶起来让我看看安国这……这婊子儿,他是哪根筋抽的,跑来是看……看我呢,还是给我胀气呢?……”说着不顾刀口疼痛就要自己往起爬,慌得姐和龚真赶忙上前拦住。大哥这才意识到自己错了,连忙向父亲道歉:“爹,是儿子不对,我这不是着急嘛!看你病成这样子,心里能不急吗?”

大哥和姐的到来,让龚真松了口气,他这才想起虎子还被扔在李洼镇的旅店里。这都三天了,虎子没被饿死也准被渴死了。他急忙开车往李洼镇赶。

还好,虎子没被饿死也没被渴死,而是乖乖地守在父亲和龚真替它搭起的帐篷里。那帐篷搭在旅店后院的一个僻静旮旯,除了有人上厕所朝帐篷瞧上一眼,很少有人问津。虎子是多么通人性的生灵啊,它看到父亲肚子疼,一路让人用门板抬到医院,知道主人患病顾不上管它,而龚真忙着照看病人也顾不上管它,它就哪儿也不去,忍饥受渴老老实实待在帐篷里。龚真的双脚一踏进旅店后院,它便从帐篷里跑出来迎接,前腿搭上龚真的肩,亲热地舔他的脖颈和脸颊。仅仅三天,虎子已被饥渴折磨得不成样子,腹部瘪瘪的,眼睛也不及往常那样神亮了。龚真摸着虎子的头,又惜爱又心疼,连声安慰:“虎子,委屈你了,真是委屈你了,唉,看把你给饿的,我这就给你弄点吃的去。”

他先端来一盆水让虎子喝了,又买了些熟肉和馒头让它慢慢吃下,并告诉它父亲做了手术,已逐渐好起来了,让它放心。虎子似是听懂了,精神立马好起来。

龚真结算清了旅店的住宿费用,便开车带着虎子连夜赶回商南。

大哥见父亲无大碍,只待了一天就走了,留下姐在医院照看料理父亲。

大哥的行为表现引起了龚真的警觉,他觉得大哥可能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要不,他不会那样忧郁和急躁。

大哥走后,龚真把姐叫出医院来到他住宿的旅店,详细询问缘由,这才明白:大哥的公司出事了。

前边我已讲过,大哥除生产经营乳制品外,还在山里建了一个煤矿。煤矿交给王妮的两个哥哥经营着。数天前,矿井瓦斯爆炸,十三人死亡,二十余人受伤。事故发生后,王妮的两个哥哥抛下矿井仓皇出逃,一个被公安机关抓回,一个逃得不知去向。大哥虽然没有直接管理煤矿,但当时开办时,却是以他的名字注册的,煤矿的归属权在他,可以说是他的子公司。这样一来,大哥难逃干系。十三条人命,二十余人住院疗伤,有的还命悬一线,大哥不但要蒙受巨大的经济损失,而且有可能被追究刑事责任。如果是那样,大哥辛辛苦苦经营的家业就全毁了,人也难免遭受牢狱之灾。听说大哥已被检察院传唤过几次,并且下了指令:不能走远,随时听候传唤。

大哥也算是个对父亲有孝心的人,虽然身处逆境,在接到父亲病重手术的电话后,不仅想办法打过去一笔钱,还违禁冒险前来探望。他探望之后,当然不敢久留,他害怕检察院随时都有可能的“电话传唤”。

姐在向龚真讲叙这一切的时候,早已泪挂两腮,泣不成声了。她说:“真是想不到啊,我家的灾灾难难咋就这样多。”她恳请龚真千万向父亲保密。她说:“你看我爹现在都成啥样子了,要是知道这些事,怕是一气之下连命都保不住了。”

龚真说:“这个我自然知道,哪还用你说。可我就是想不明白,为了一个女人,于安国竟然什么都不顾及,盲目开矿,拿人的生命当儿戏,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有姐和龚真的精心照料,加上医护人员的精心治疗,父亲的体力恢复得很快,十天之后便能下地走动,三个星期后,医生便允许他出院了。

商南之行告结,父亲在姐、龚真以及虎子的陪护下回到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