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上,洛阳。
天子生病的消息传开之后,洛阳的权贵和诸多大臣们并没有感到太大的惊慌,一则他们被告知天子不过就是略染伤寒而已,休养一段时间就好了,二则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皇统之争上,更多的人认为这是天子的苦肉计,是为了把何进尽早骗进京城杀了。洛阳马上要有一场血雨腥风了。
大汉国的内外两廷在后将军袁隗的主持下重新步入正轨,各府台衙门开始有条不紊地正常运转起来。袁隗为了处理前期积压的诸多国事这几天一直待在尚书台,日夜忙碌通宵达旦。现在最让他焦虑不安的是两件事,一是天子何时会撒手尘寰,二是北疆大战的进展。天子一旦归天,各方权势为了争夺皇统必将展开争斗,而洛阳的形势能不能遂他心愿保持稳定又将直接关系到正在进行的北疆大战和正在塞外奋战的十几万大军的安危。
随着征北大军的战报不断送到京城,袁隗对北疆大战的担忧也逐渐减轻了不少。如今李弘已经收复定襄郡,东路大军在他的指挥下已经逼近白渠水,前锋直指云中城。赵云的千里突袭已经成功,他在徐荣麴义的配合下,顺利攻占九原城,目前徐荣正在指挥西路大军日夜渡河,前锋直指阴山要隘。
大臣们听说汉军出塞作战连战连捷都很兴奋,大家奔走相告,互相庆贺,好象北方四郡转眼就要被汉军尽数收复一样。尚书令卢植却告诫袁隗和诸位大臣,北疆大战虽然开局顺利,但随着大军继续北上,距离晋阳的路程将越来越远,粮草辎重的供应问题将成为制约大军能否及时迅速合围胡族联军的重要因素。卢植说,给东西两路大军运输粮草辎重的民夫有近百万人,他们的粮食消耗非常惊人,为了确保前线将士不受粮草辎重的制约,需要加大对北疆战场的物资供应。
袁隗问道:“按照这样的攻击速度,大军能不能提前收复北方四郡?也就是说我们能不能在六月雨季来临之前时候结束北疆战事?”
韩馥笑道:“李大将军正是这么想的,所以他才不惜一切代价督军猛攻。如果我们能在雨季来临之前结束战事,可以节约巨额军资开支,这对大汉国来说是件天大的好事啊。依我看,只要我们能够持续不断地给北征大军提供所需的粮饷物资,李大将军应该有把握提前结束战事。”
卢植说:“我看很难。目前东路大军还没要拿下云中,拿下云中后还有荒干水相阻,而西路大军还没有拿下阴山要隘,拿下阴山要隘后我们才算彻底完成了对胡族联军的合围。合围后,两路大军相距六百里左右,再加上还有十几万胡族联军的凶猛反击,李大将军要想在雨季来临前完全收复四郡几乎不可能。”
袁隗皱眉道:“几乎不可能?那就是说还有一线希望?”
“除非胡族联军急于突围猛攻阴山。”卢植指指地图道,“这样我东西两路大军可以和胡族联军决战于阴山脚下,但须卜骨都侯和白马铜不会这么干的。把人都拼光了,他们即使逃到了阴山以北又有什么意义?只要有军队,只要能坚守到雨季,北疆的战局就有逆转的可能。”
袁隗看看众臣,苦笑道:“须卜骨都侯想得不错,如果战局一直拖下去,的确有逆转的可能。只要各地的蚁贼象去年一样聚众而叛,或者哪个州郡再来一次天灾,我们就很难坚持了。北疆大战,我们不仅仅要给十几万大军提供粮饷军械,还要给一百多万民夫提供粮食,我们还难持续坚持下去啊。尤其是洛阳的局势……”
大臣们忧心忡忡,尚书房内气氛凝重。
张咨凑近袁隗,小声问道:“大人,陛下的病情可有好转?”
现在永乐宫只有后将军袁隗、司徒丁宫、司空刘弘和尚书令卢植能进去面见圣驾,其余大臣均无权入内探视。
袁隗和卢植互相看看,神色黯然地低头不语。过了一下,卢植叹道:“如果陛下能撑到六月,李大将军即使没能结束战事,但也可以巩固现有的战果。我们的大军在无力支撑的情况下,可以退出阴山要隘,把须卜骨都侯和他的军队赶到阴山以北去,这样,我们还是能顺利收复北方四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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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袁隗和司徒丁宫,司空刘弘、尚书令卢植到永乐宫觐见天子。
这几天天子高度发热,常常昏迷不醒,一天难得有几次清醒的时候。太后日夜伺候在天子身边,非常憔悴。她看到袁隗等人走进来,立即让人把坐在床边的小董侯和公主带到侧室,自己趴到天子耳边小声说了两句。
天子突然睁开了眼睛。他望着四位神情悲恸的大臣,无力地问道:“北疆战事如何……”
卢植急忙回禀道:“陛下,捷报频传。”他随即把北疆最新战局做了详细说明,“按照这样的攻击速度,在雨季来临前,李大将军完全可以合围胡族联军,在七月或者八月彻底收复北方四郡。”
天子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来,神智再度陷入了昏迷。
四位大臣安慰了太后几句,先后告辞。袁隗最后一个离开嘉德殿,但他随即就被蹇硕拦住了,“太后要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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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几天太后和自己的侄子骠骑将军董重、小黄门蹇硕天天在一起商议如何让小董侯继承大统的事。天子的病情越来越重,随时都有可能一命归天,皇统的事必须要早做决断。天子不愿意下诏册立太子,这完全出乎太后的预料。太后为此带着小董侯三番两次在天子病榻前哭诉哀求,但天子置若罔闻,一言不发,死活就是不肯答应。太后不明白天子为什么突然变卦,她哭着对天子说,皇帝可以不管我的性命,但不能不管小董侯的性命。天子拉着母亲的手,望着低声哭泣的小董侯,泪流满面。他十分无奈而凄凉地说道:“回河间国去吧。”
太后又是悲痛又是气愤,她不明白这个和自己相依为命的儿子为什么至死都这样懦弱无能。回河间国?难道回河间国就能逃过那个屠户的毒害?她可以不为自己的性命着想,但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扶养长大的心甘宝贝就这样让一个屠户杀了。小董侯的母亲已经被那个屠户杀了,皇帝不能保护她又不愿意给她报仇那也就罢了,但皇帝为什么连自己最疼爱的儿子也不愿意保护,在自己临死之前还要把他送到那个屠户的屠刀之下?太后非常痛恨皇后的狠毒,一直私下叫她屠户。太后决定瞒着病重的天子杀了何进,铲除何皇后的倚仗,拥立小董侯为大汉国新君。
小黄门蹇硕和骠骑将军董重得知天子拒绝册立太子后,非常恐惧。两人知道一旦让何进独掌大权,自己必定要身首异处,此时除了殊死一搏外,再无出路。在太后的支持下,两人随即开始了准备。现在北军不在洛阳,而何进又是独自进京,所以蹇硕打算在何进进宫觐见天子的时候,于嘉德殿内杀死他。董重说,为什么要在宫内杀死何进?赵忠张让等老中官和皇后关系密切,一旦消息泄漏,不但杀不死何进,反而为其所害。你掌控西园军,手上有四万兵马,现在洛阳城内就有两万大军可用,你完全可以矫天子诏,以两万军围攻大将军府和车骑将军府,这样一击可中,永绝后患。
蹇硕苦笑道:“西园军内到处都是士人子弟和大将军的亲信,消息更容易走漏,尤其现在袁绍就在洛阳城内,如果让他得到消息提前通知了大将军,我们就再也找不到杀死何进的机会了,我看还是用我中黄门的那帮兄弟最为稳妥可靠。”
太后也同意蹇硕的意见,她对董重说:“为了杀一个何进而动用大军的确有点小题大做,而且大军一旦出动,后果难料,如果因此把洛阳闹得一发不可收拾那就麻烦了。”她认为只要何进一死,跟着何进的人就失去了靠山,这些人自然也就树倒猢狲散了。
太后想在动手杀何进之前探听一下朝中大臣们动静,想知道大臣们更倾向于拥立哪位皇子为新君。如果有朝中大臣的支持,这诛杀何进之事就更加稳妥了。这时蹇硕对她说,这几天袁隗私下和他闲聊的时候,几次提到了皇统的事,隐约倾向于拥立董侯,但袁隗担心何进会趁机反叛率军杀进洛阳,所以语气模棱两可,好象不愿意过份介入此事。太后闻言大喜。小董侯继承大统的事如果能得到袁隗的大力支持,那可就事半功倍了。
太后和袁隗聊了几句天子的病情,然后语气悲凄地说道:“皇帝恐怕时日不久了,小董侯将来怎么办?这天下之大,哪里有他的存身之地啊。”
袁隗垂首无语,良久才说道:“明天大将军就要回京了。”
太后骇然心惊,泪水不由自主地夺眶而出,她哽咽说道:“老大人难道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袁隗长叹道:“太后如有用得着老臣的地方,老臣将万死不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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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隗以八百里快骑催请大将军何进回京。
何进得知天子病重将去,大喜过望,立即命令大军日夜兼程往孟津而去。大军离开山阳不久,他把那一万黄巾军悄悄遣散了。此时兵谏之策已经取消,再把这一万人马带到洛阳就没有任何意义,相反如果给人看出破绽,这反倒成了自己私通黄巾军、图谋不轨的罪证。
到了孟津,北军扎下大营,做出了即将西进凉州的态势。何颙此时就在孟津,他匆忙出城迎接大将军何进。何进仔细问了一下洛阳的情况,然后问道:“你看是立即进京还是等陛下归天后再进京?”
何颙说:“陛下病重随时都有可能归天,大将军还是立即进京主持大局为好,以免出现意外。”
“意外?”何进皱眉思索良久,缓缓说道,“陛下至今没有下诏册立太子,这有悖常理,我不能不慎重。假如我刚刚进京,陛下就下诏杀我,然后再立董侯为太子,那我将如何应对?”
何颙笑道:“大将军的北军就在孟津,距离洛阳五十里,瞬息即至,陛下怎么可能会下诏杀你?陛下不敢册立太子恐怕就是怕激反大将军以至于让洛阳陷入混乱,洛阳一乱势必影响北疆大战。大将军大概还不知道北疆大战已经进入了最关键的阶段吧?”
“哦?”何进惊喜地问道,“徐荣渡河北上了?”
“对,赵云已经拿下了九原城,徐荣已经渡河北上,目前大军正在攻打阴山要隘,估计胡族联军很快就要被征北大军合围。”何颙高兴地说道,“大将军此时绝无性命之忧,可以大摇大摆地回到洛阳。人算不如天算,陛下原本打算用非常安全稳妥的办法波澜不惊地杀掉大将军确立皇统,没想到白费力气。他现在迫于形势,不得不委曲求全,还是要退一步让史侯继承大统。”
何进沉吟良久依旧犹豫不决。北军不能进京,进城后自己手上除了几千藏匿在府内的私兵和门客外,再无其他实力可以倚仗,如果陛下诏杀死自己,让蹇硕指挥西园军围攻大将军府,让朝中某个德高望重的大臣到孟津来接管北军,自己不就死定了?这样一来洛阳也不过就小小的乱一下,根本危及不到朝廷的稳定和北疆的战局。虽然袁绍在洛阳城内,但他也只有一营兵马,其他三营兵马谁能肯定在大乱将始的时候倒戈相击?没有北军跟随,自己一个人独自进京危险性太大了。自己一死,什么都完了,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
目前的京城内,皇宫内的老中官和门阀士族官僚们虽然处于各自不同的目的和自己暂时站在一条线上,但奄奄一息的天子,还有自感大难临头的太后和骠骑将军董重,还有那些支持小董侯继成大统的宗室大臣们,他们可都是想置自己于死地,尤其在天子随时都有可能归天的情况下,他们即使没有十分有把握也有可能断然出手杀死自己。
“陛下至今没有下诏册立太子,有可能是要诱你进京杀你,但也有可能是等你进京后安排后事。”何颙小声劝道,“我们必须要考虑到,如今陛下病重的消息已经人人皆知,谁都知道陛下将不久于人世,谁都要考虑自己将何处何从,就是陛下自己,他也要考虑一旦杀你失败或者突然归天后小董侯和太子的生存之路。他不立太子,不正是说明他对你心存畏惧,已经束手无策了吗?现在洛阳上下人人畏惧于大将军的雷霆之威,这不也正说明大将军非常安全吗?”
“陛下病重,大将军屯兵于孟津公然违抗圣旨拒不进京,有不忠不义之嫌疑,这不但有损大将军的威名,也给了陛下杀你的借口。大将军不进京,难道就没有危险吗?如今两万西园军驻守在洛阳以北的关隘里,而董卓的两万北军屯兵在风陵渡口,如果陛下不顾国家安危,执意下旨以四万大军围杀大将军于孟津关下,试问大将军如何自救?”
何进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陛下一旦归天,董太后和奸阉们可能迫于大将军屯兵孟津的压力不得不拥立小史侯为新君,但继立新君之后呢?大将军不在洛阳主政,奸阉们势必会趁机讨好何太后和小皇帝再度把持朝政,等到大将军认为洛阳安全了再回去时,独掌皇权的机会早就失去了?”何颙看了何进一眼,苦笑道,“奸阉们再掌大权之后第一个要杀的是谁?是对他们威胁最大的大将军。假如奸阉们不顾国家安危,以前大将军梁翼独霸皇权危害社稷之事说服何太后和车骑将军何苗,矫天子诏督令西园军和董卓的北军围杀于你,然后再以和他们关系密切的何苗为大将军,试问大将军如何自救?”
何进的脸色更加难看了。
“史侯已经继位,四万西园军尽在奸阉之手,此时大将军对于何太后和何苗来说还有什么作用?只有一万北军的大将军势必要成为祸乱国家的奸佞,和士人们一起遭到奸阉们的疯狂报复。”
何进沉默不语。何颙看他无法决断,拱手退出了大帐。
不久,许谅从洛阳飞马赶到。皇后督请何进立即进京主持大局,皇后在信中说,天子已经对她说了,要立小史侯为太子,就等大将军回京主政了。
何进问道:“蹇硕可有什么动静?”
“没有,他一直待在永乐宫,什么消息都没有。”许谅笑道,“大将军放心回京吧,我们安排好了一切。”
何进还是迟疑不决。
晚上,袁绍从洛阳秘密赶到了孟津。
“大将军放心回京吧。典军校尉曹操和右校尉淳于琼都已经被我说服,他们愿意追随大将军,跟在大将军后面诛杀奸阉重振大汉天威。”
何进悬在心上的一颗大石终于落地,“明日回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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