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兖州陈留郡,濮阳城。
袁绍撤军的建议遭到了田丰强烈的反对。
从晋阳和翼州各地传来的消息,尤其是河北花费巨资在幽州涿郡修建连通巨马河和沽水河渠道一事,基本上可以证实河北今年的攻击目标是北疆边塞的叛乱胡人。我们过去的判断现在看来还是正确的。目前北疆军虽然气势汹汹地南下攻击河南腹地,但他们的目标依旧是想拖住我们,以维持中原烽烟四起的局面,制约中原各方势力的发展,为他们将来南下征伐中原作好准备。
北疆军南下进入河南腹地后,将遭到三面围攻。此时河内郭图如果能率军及时从河阳、温县一带展开反击,夺回平皋城,北疆军则会陷入四面包围之中。虽然他们人数较多,可以支撑一段时间,但只要我们迅速杀进翼州的魏郡,切断北疆军的粮道,他们马上就会败亡。
北疆军显然清楚知道自己的处境,他们的进攻在早期非常锐利,以求在河南迅速立足。不过,随着战局的延续,他们的处境会变得非常尴尬。如果继续攻击,黄河北岸的河内形势会越来越危急,而冀州通往河内的粮道也会被我们随时切断,进攻河南的北疆军随即会陷入困境。如果撤回河内,他们又无法拖住我们的大军,阻止我们攻占中原。另外,如果他们撤退时机选择得不好,极有可能面临既丢失河内,又要遭受全军覆没的危险。
“大人,北疆军攻击河南,根本就是一招败棋,我们没有必要担心,更没必要回援。”田丰十分自信地说道,“让他们攻击荥阳,凭借荥阳城的坚固,我们完全可以拖住他们。北疆军距离黄河越远,败亡之期也就越近。退一步说,即使荥阳丢失了,但以虎牢之险,我们依然可以把这支孤军深入的敌军全歼于虎牢关下。”
袁绍、逢纪、辛评等人无法接受田丰的建议,坚决主张退兵。
逢纪认为,田丰的目光仅仅局限在河内、河南,而没有看看关中、关西。
河东有五万北疆大军,一直对关中、关西虎视耽耽。现在河内方向的北疆军兵分两路,一路正在攻击河南,一路正在攻击温县、河阳一带。如果此时河东方向的北疆军突然杀进关西,则洛阳必将陷入三面攻击之中。形势一旦演变成这种格局,洛阳的兵力只能死守京畿八关。关西在失去支援情况下,兵力处于绝对劣势,关西会拱手丢失。
关西一丢,关中和洛阳的联系就被切断,关中随即岌岌可危。此刻我们的主力大军都在河南和中原战场,援救不及。关中在北疆和西凉两军的前后夹击下,转眼就会倾覆。
“李弘用兵一向兵行险着,此次他让河内方向的北疆军冒着全军覆没的危险渡河攻击河南,其目的显然不是阻止我们攻占中原这么简单。”逢纪担忧地说道,“以我看,他的主要目标应该是关中和关西,所以,我觉得,我们现在应该迅速撤军,把北疆军赶回河内,稳定河南局势,彻底击碎河北妄图占据关中关西之计,然后再考虑攻打中原的事。”
田丰立即予以驳斥。
“以河北目前的财赋状况,李弘有能力同时在两线作战吗?”田丰连连摇手,“绝无可能。除非北疆边塞没有战事,除非大漠和辽东一带的胡人迫于压力主动和河北议和了,否则李弘绝不会动用大军攻击关中和关西。另外,即使北疆边塞没有战事,李弘的首要攻击目标也是中原,而不是关中、关西。因为现在中原烽火连天,曹操、刘备实力不济,根本无法和李弘相抗衡。”
“如果事实果真如此,我们就更不能退出陈留了。”田丰激动地说道,“我们一旦陷入河南战场,北疆军势必要从黄河北岸一泄而下,中原转眼便成了李弘的囊中之物。中原一失,洛阳便成了李弘的下一个攻击目标。那时,不但洛阳危急,关中、关西也旦夕不保了。”
“大军绝不能离开中原。”田丰冲着袁绍大声说道,“我们要立即发动对冀州的攻击,不能有片刻的延误。”
袁绍一个劲地摇头,态度非常坚决,执意要撤军杀回河南。
审配、许攸两人在此事上显得犹豫不决。田丰的担心也是他们的担心,不管河北今年是否攻击边塞胡人,中原都是河北平定天下的首选目标。如果今年李弘要打中原,凭曹操、刘备两人的实力是不行的,黄河以南的各方势力必须要再次会盟,联手抗敌。
眼前,曹操刘备孙策三方势力联手,在江淮之间和袁术大战,无暇顾及中原,而袁绍的大军此刻进入中原,不但可以伺机攻占兖州,还能在北疆军南下的时候挡住他们,迟滞他们攻击的速度,为曹操、刘备的大军回师中原,为会盟各地州郡联手共击李弘赢取宝贵的时间。
许攸把自己的想法详细说了一遍,“大人,你还是慎重一点为好。毕竟目前这一支南下的北疆军军还没有威胁到洛阳的安全。”
袁绍虽然不相信李弘今年会攻打中原,但许攸的话还是让他有点提心吊胆。
审配这时提出了一个折衷的办法。
考虑到洛阳的安危,还是让蒋奇率一支军队回援河南,帮助留守河南的军队阻击北疆军。
命令河内的郭图立即对平皋城展开反攻,争取切断北疆军的后撤之路。
主力大军暂时留驻于白马、濮阳一带,既不渡河攻击冀州,也不速返河南救援,而是静待局势的变化再作出相应的制敌之策。
袁绍考虑良久,采纳了审配的建议。同时命令多派斥候,沿河探查,密切关注北疆军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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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中,洛阳。
沮授接到郭图的书信后,非常生气。
袁绍不在洛阳的时候,诸事皆由沮授代理,这已是多年的惯例。这次北疆军突然攻击河南,沮授马上作出了应对之策,他命令郭图不惜一切代价夺回平皋城,攻击怀城,彻底断绝北疆军的退路。
郭图毫不犹豫的拒绝了,理由很简单,他怀疑北疆军渡河南下,根本就是诱敌之计,目的是把自己的大军骗到平皋城和怀城之间,以便相机围歼,夺取温县和河阳两城。河内只有两万军队,一旦中计,温县和河阳势必全部丢失,北疆大军将直接陈兵黄河威胁洛阳。如果那时河东的北疆军再趁机攻击关西,虎牢方向又有敌人予以牵制,洛阳就岌岌可危了。
郭图在信中说,你的命令我不能遵从。河内两城丢失后,失去的不仅仅是我和两万将士的性命,还有本初兄的霸业,大汉社稷也有可能因此而倾覆。
沮授回信的口气非常严厉。今日危局和你过早放弃平皋城有直接关系。如果你不遵军令,延误军机,导致洛阳危急,我将严惩不贷。
郭图大怒,当即回书。让我放弃平皋城是本初兄的意思,他要我择机后撤,并没有要求我在主力大军渡河北上后再撤,你无权指责我,更没有理由指责我。现在北疆军突然渡河南下打破了你的既定计策,让你很被动,你想推卸责任,就把矛盾指向了我,这也未免期人太甚。
郭图在黄河北岸的河阳城,距离洛阳城不过六十里,书信几个时辰就能送到。
沮授看完郭图的书信,勃然大怒。事关社稷命运,郭图竟敢如此儿戏?
沮授回书郭图。河内是在谁的手上丢的?是谁被张辽杀得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当初如果不是我竭力为你求情,你早被本初兄丢进大牢了。立即给我进攻平皋城,否则我亲自赶到河阳,把你抓起来送进大牢。
郭图气得暴跳如雷,当场把书信砸得四分五裂。无耻,当初正是你在本初兄面前力主要杀我,你以为我不知道?既然你不仁,休怪我不义。
郭图急书袁绍,力陈固守河阳与温县对确保洛阳安危的重要,解释自己拒绝沮授的命令出兵攻打平皋城的理由,然后话锋一转,矛头直指沮授,历数沮授的过失和诸多罪责,其中最主要的一项就是沮授利用袁绍的信任和给予的权力,大力在军政两方培植的冀州势力,已经严重威胁到了袁绍的地位和权势。
这项指控切中了袁绍的要害,击中了袁绍的痛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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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绍当初之所以重用沮授,除了沮授本身的声望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在赶走韩馥后,需要这样一个人来稳定冀州的军队和士人。袁绍自己的根基在汝南、颖川一带,他要想在冀州迅速立足,必须要沮授、审配这样的人给他支撑大局。
沮授不负重望,帮助袁绍在很短的时间内稳定了冀州。当时袁绍的手下大部分都是冀州藉的文武大吏,他们和沮授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这使得袁绍不得不面对一个现实,沮授的势力飞速壮大,壮大到已经足够威胁他的地位了。
当时冀州的形势混乱不堪,公孙瓒、黄巾军、李弘先后杀进冀州,袁绍和沮授不得不携手抗敌,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到了洛阳后,袁绍重返自己的根基之地,实力骤然膨胀,但沮授的冀州势力无处不在,田丰、审配、韩琼、朱灵、潘凤这些文武大吏个个都是袁绍的得力手下,袁绍少不了这些人,同时沮授的谨慎谦卑也让袁绍很放心,两人的亲密关系因此得以继续维持。这段时间颖川、汝南两大派系的官吏对沮授的冀州派系不停地打击、中伤甚至陷害,但袁绍都以大局为重,极力维护沮授等冀州一系官吏的既得利益,并依旧予以信任和重用。
然而,当“以袁代汉”的谶(chen)纬之言和“五德始终说”传遍州郡的时候,当耿苞进书要袁绍代汉自立的时候,沮授和他的冀州势力成了巨大的阻碍。冀州势力不仅仅在文官中占据绝对优势,在军中也是实力强劲,两者联合威力极大,这迫使袁绍最后不得不放弃了代汉自立的想法,把耿苞杀了以平息风波。
这件事深深刺激了袁绍。他和沮授的关系渐渐不再亲密,冀州藉的大吏也渐渐被晾到一边,不再参予决策。曾经有一段时间,他想把沮授和诸多冀州藉的文武大吏遣出洛阳,但还没等他动手,天下的形势就变了。冀州大战,迫使袁绍再次起用冀州藉的文武大吏,但同时也给了他削弱冀州势力一个绝好机会。韩琼、潘凤、赵浮这些冀州武将先后死去,冀州势力遭到了重大打击。
冀州大战失败后,河北的势力更加强大,黄河以南的各方势力都感受到了这个巨大的威胁,纷纷利用河北恢复元气的时间图谋发展。袁绍看到冀州势力已经削弱,对自己的制约越来越小,而自己也不宜在这个关键时刻引起洛阳的动荡,随即打消了压制冀州势力的念头,继续重用沮授、田丰、朱灵这些大吏。
不久,随着时间的消逝,袁绍的这个念头不但再次出现,而且还让他有点急不可耐了。
在过去的一年多时间内,以沮授、田丰为首的冀州势力和以许攸、郭图等为首的颖川势力、以袁微、袁忠为首的袁阀宗室势力之间互相倾轧,明争暗斗,从各类制度的修改到实施,从财赋征缴到使用,凡涉及军政的各个方面都成了大家博弈的战场。
博弈的最后结果是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那就是大家都被扯进了爵位继承人这个危险的漩涡里,而由这个危险漩涡又引出了一个不得不面对的问题,袁绍要建立的大业到底是霸业还是王业?若论霸业,袁绍现在已经基本实现,那么,下一步袁绍攻占中原,和河北隔河对峙后,是不是应该再进一步,建立自己强大的王业?至今还在各地传得沸沸扬扬的“以袁代汉”的谶纬之言和“五德始终说”,是不是到了其应验的时候?
在中原即将得手的时候,王业和霸业之争的意义不言而喻,这让袁绍再一次强烈意识到了阻碍自己前进的巨大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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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图的这份书信,袁绍看了又看,难以下定决心。
今天田丰、许攸的话让他有种不祥的预感,如果李弘和自己的想法一样,也要趁着现在中原混乱的时候南下攻打中原,那么未来几个月将是一场真正的生死决战。谁输了,谁将失去争霸天下的机会。
袁绍派人请来了逢纪。
袁绍有很多堪称莫逆的好友,但清清楚楚知道袁绍的心思和袁绍志同道合的却只有逢纪和辛评,两人都怂恿袁绍想趁此乱世建立王业开创一个崭新的王朝。打下关中后,洛阳率先传出“以袁代汉”的谶纬之言和“五德始终说”,其后这个传言散播于天下各处,其始作俑者就是这两位处心积虑的高人。
逢纪和辛评有几十年的私交,友谊深厚,但最近一年来,两人却因为袁绍的继承人问题翻了脸。辛评坚持立长不立幼,拥戴袁绍的大儿子袁谭。逢纪却看好袁绍的幼子袁尚,原因很简单,因为袁绍溺爱袁尚,言辞中几次透露出要废长立幼的心思。袁绍因此疏远了辛评,很多大事都和逢纪一人商议。
逢纪看完郭图的书信,立即明白了袁绍的心思。他丝毫没有犹豫,坚决支持郭图的意见,先把沮授赶出洛阳。
“此人权倾洛阳,对大人的威胁太大,还是早一点解决好,免得将来后患无穷。”逢纪说道,“郭图虽然和辛评一样,都站在袁谭一边,帮袁谭说话,但现在主要目的是驱赶冀州势力,我们没有必要借机打击他。相反,我们应该利用他和袁谭的势力,纵容和默许他们攻击沮授。等到他们闹得不可收拾了,大人再出面,不偏不倚各打五十大板。这样,大人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剥夺沮授的权力,然后顺便把郭图赶到长安去。”
袁绍皱皱眉,颇为愧疚地说道:“沮授大人有功无过,如果仅凭这件事把他赶出洛阳,太对不起他了。”
“沮授太过正直,对大人将来的大业阻碍非常大,早一点把他权力解除掉,对他是件好事。”逢纪笑道,“他现在连郭图都指挥不动,还如何坐镇洛阳?大人还是把他放到身边,让他押运粮草,发挥一点余热吧。等到大人占据了中原,就让他做个闲职,养养老。”
袁绍沉吟稍许,低声问道:“朱灵、蒋奇这些人如何安置?”
“大人又没有杀沮授,担心什么?沮授天天和大人在一起,给大人出谋画策,虽然不再坐镇洛阳,但他亲临前线帮助大人杀敌,这有什么不对吗?朱灵、蒋奇这些人不过是头脑简单的武夫,只要大人善待他们,重用他们,这些人自然会对大人忠心耿耿。”逢纪轻松地说道,“沮授清廉刚直,这些年没给他们什么好处,他们之间能有多深的感情?大人无须担心。”接着他凑近袁绍的身边,压低声音说道,“大人真正应该担心的是许攸和田丰。”
袁绍苦笑,叹了一口气。
沮授、许攸、田丰、郭图四个人是袁绍的左膀右臂,但同时也是反对袁绍建立王业最坚决的人。
“拿掉了沮授和郭图,许攸和田丰就很好解决了。”逢纪淡淡一笑,轻轻做了个手势,“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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