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汉帝国风云录
2053600000943

第943章 乱世豪雄篇 问鼎中原

深夜,傅干、王凌、蒋济三人坐在大帐内,望着案几上的文卷,愁眉苦脸。

给朝廷的奏章已经写了三稿,但都被大将军否决了,傅干和王凌为此一筹莫展。大将军请来主薄蒋济,让他主笔拟写奏章,请傅干和王凌酌情修改。蒋济刚到河北不久,对河北的很多事情并不熟悉,不过他才思敏捷,性格沉稳,接触一段时间后大将军非常欣赏他,逐渐让他参予军国大事。此次李弘让他主笔拟写奏章,显然已经视他为自己的亲信。

蒋济很激动,暗暗发誓要报答大将军的知遇之恩。虽然他已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份奏章不好写,但他仔细看完长公主的书信和傅干、王凌拟定的初稿后,还是极度震骇,感觉就象一座大山突然砸到了自己的背上,随时会把自己碾成齑粉。

“两位大人能否解释一二?”蒋济稳定了一下情绪,恭恭敬敬地问道。

“解释?”傅干茫然地看看王凌,苦笑道,“解释什么?如何解释?”

王凌摇摇头,紧紧闭上了嘴。当年晋阳叛乱一案让无辜的王柔掉了脑袋,还差点把整个王家搭了进去。前车之鉴,不能忘却。自己可以得罪大将军,但万万不能得罪长公主,这位殿下确确实实惹不起。

“随便说说,权当闲聊。”蒋济混迹官场多年,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但不把事情的关键说清楚,这奏章无从下手,不问也的问。

王凌噘着嘴,眼睛望着案几旁边的烛台,一言不发。

傅干想了一下,缓缓说道:“这事要从李玮大人说起。”

李玮大人很早就追随大将军征战天下,算起来至今有十五年了。李玮大人和大将军的关系天下皆知。

当年大将军如果没有李玮、谢明、余鹏、陈好等大人的鼎力帮助,根本不可能安置数百万流民在北疆屯田,也不可能稳定北疆,更不可能以北疆为根基开始中兴大业。长公主和马日磾、张温等老大臣先后赶到北疆后,致力制定和实施新政,力图重振社稷,但所有新政的制定和实施都是在以李玮大人为首的北疆士人的努力下完成的。

李玮大人一直是大将军的左膀右臂,他过去是前太尉朱俊大人的弟子,后来又成为朱俊大人的女婿,他的这种身份让他在北疆大吏中具有极高的威望,同时又得到了朝中其它势力中的认可和拉拢。

十几年过去了,李玮大人在朝廷中的地位举足轻重,他的权势之大有目共睹。在他的周围,筱岚、朱穆、谢明、余鹏、陈好、唐放、尹思、唐云、丁立、郑演等众多大臣都是朝中重臣,他们不但制定和实施了新政,奠定了中兴大业的基础,更承担了推动中兴大业持续发展的重任。

去年,大将军利用官制再度修改的机会,和长公主联手对付外朝,让北疆众多大吏成功进入了中、内两朝,北疆势力最终牢牢控制了权柄,但如果仔细看一下中书监大臣的名单,不难发现其中七成以上的大臣都属于李玮大人一系。

这已经很说明问题了,中书监名义上是受到北疆势力的控制,但其实就是受到李玮大人的控制。再把话说白一点,去年长公主和李玮大人利用外朝阻碍朝廷增兵的机会,再次修改官制,并得到了大将军的支持改制成功,其实就是有预谋地削弱大将军的权柄。新官制中,大将军主掌兵权,并依靠手中的兵权来制衡皇权和相权,这是一种极度不正常的官制。兵权本身是皇权和相权的一部分,把它强行从皇权和相权中割裂出来,会导致新政中的官制畸形发展。官制是大汉所有制度的基础,官制不正常,新政的发展必然也不正常,其后果不言而喻。

大将军意识到这种官制对中兴大业的损害难以估量,不过由于去年的情况非常紧急,这是唯一的救急办法,不行也得行。

新官制实施后,诸多问题随即暴露。

刚才说了,兵权原来是皇权和相权的一部分,不可分割的,一旦割裂,麻烦接踵而至。长公主和中书监在做出决策的时候,需要兵事决策权服从于国政决策权。比如长公主和中书监决定今年把天子、朝廷迁到关中,那洛阳大战的策略就要修改,不是强行攻坚,而是围而不打。同理,丞相大人和朝廷诸府在行使执行权的时候,也需要兵事行政权服从于国政执行权。比如丞相大人要求把民夫、物资先行用于迁移,那主掌兵事行政权的太尉大人就要遵照执行。

过去大将军领尚书台,参隶尚书事,代理国事,兵权是置于皇权之下的。大将军和长公主先做出国政决策,然后再做出兵事决策,所有没有这些矛盾,但现在不一样了。现在大将军和太傅、丞相、太尉四位上公都参隶尚书事,他的权柄被严重削弱,主要国政决策权几乎都在长公主和中书监手中。过去大将军主掌尚书台的时候手中还有很大一部分相权,但现在尚书台的权力大部分都移交给了外朝,主要国政执行权在丞相大人和外朝诸府手上。因此,三者之间的矛盾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主掌国政决策权的长公主和中书监、主掌兵权的大司马大将军府、主掌国政执行权的丞相和外朝诸府随即为争夺兵权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冲突发展到了一定时候,就要正面对决。现在三方正面对决的武器就是洛阳大战。

按道理,中书监控制在北疆人手上,只要中书监里的北疆人遵从大将军的命令,让国政决策权尽可能迁就兵事决策权,矛盾暂时就不会爆发,但在洛阳大战的关键时刻,这种矛盾却爆发了,很明显,中书监里的北疆大吏已经不再遵从大将军的命令,而是和长公主紧紧走到了一起。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事?其始作俑者就是李玮大人。

中书监是国政决策机构,为了保证中兴大业顺利发展,不但需要北疆大吏,更需要对中兴大业有着极其忠诚和透彻理解的北疆大吏,显然,这些人只有追随大将军在北疆奋斗了十几年的人才能做到,而这些人几乎都是李玮一系。这些大臣进入中书监之后,随即发现自己需要兵事决策权,否则中书监就象断了一条腿的跛子,无法保证中兴大业的持续发展。

官制亟待修改,修改的重点就是大将军必须交出一部分兵事决策权。

与此同时,外朝也急需拿回兵事行政权,否则事事都要受到大司马府的挚肘。毕竟现在是征伐频繁的年代,任何一件小事两府之间都要扯上半天,那还做什么事?

在洛阳大战的最关键时刻,在河北财赋岌岌可危之际,外朝、中朝和内朝终于按捺不住,联手向大将军发难了。

大将军对此曾有所察觉,他想试探一下,于是力荐李玮出任中书监一职,但长公主没有同意,李玮自己也拒绝了,大将军觉得非常不安,但他当时错误地估计了形势,没有料到随着战局的发展,羌人竟然占据了大半个西疆,袁绍竟然烧毁了洛阳外围,凭空多出来几十万难民需要赈济。朝廷财赋无力支撑战场,终于导致朝堂上的最大隐患突然爆发。

“至此,长公主和李玮大人去年为什么推出新官制,目的全部暴露,但问题的关键是,长公主和李玮大人并不想借机夺取大将军的兵权。”

蒋济愣住了,他想了半天,最后还是疑惑地摇了摇头,拱手说道:“请傅大人指教?”

“大将军的官职是大司马兼领大将军、参隶尚书事。”傅干说道,“大司马本来就是主掌兵事大权的,大将军又主掌战场指挥大权,而参隶尚书事的身份又可以让大将军掌控部分国政决策权,在这种情况下,大将军把部分兵事决策权交给中书监,不但动摇不了大将军手上的兵权,还能让中书监在做出国政决策的时候有更大的选择余地,有利于中兴大业的推动。”

傅干微微一笑,继续说道:“长公主对大将军的信任,不是一般人能够理解的,而李玮跟了大将军十几年,对大将军的性格更是了如指掌,他们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肯定把所有的危险都考虑进去了,此策可谓万无一失,大将军想拒绝都没有借口。”

蒋济更加迷惑了,他望着傅干,急不可耐地问道:“那问题的关键是什么?”

“大将军在很早的时候,在各种场合,利用各种机会,频频劝告北疆大将们,要拜师念经,要读书做做学问,大将军说,我们这一代人因为穷苦,没有条件读书念经,但我们的下一代,下下一代,他们应该是饱读经文的士子,应该治理社稷,应该持续推动大汉的发展,让大汉富强起来威临天下。”傅干伸手敲了敲案几,低声说道,“问题的关键是,长公主、丞相大人、李玮大人,几乎朝中所有的大臣,都不希望北疆武人出现在朝堂上,不希望北疆武人以公卿大臣的身份治理社稷。在他们看来,武人就应该戍守疆土,而不应该在朝堂上对他们指手划脚,但大将军恰恰相反,他极力要求北疆武人进入朝堂,而且还要求北疆武人在天下平定后控制朝堂,以武立国,以武治国。”

蒋济恍然大悟。

中原大战结束了,洛阳被包围了,而洛阳的攻克也仅仅是个时间问题,一旦朝廷稳定了中原,就再也没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挡中兴大业的脚步了。天下一旦平定,北疆武人就要脱下战袍,涌进朝堂,那时候,不管是杨彪、蔡邕这些老大臣也好,还是李玮、余鹏这些北疆文臣也好,他们都没有北疆武人显赫的功勋,他们都要被挤出权柄的中心,所以此刻不管是处于对自己权势的维护,还是处于对中兴大业的保护,他们都要联起手来对抗北疆武人,而对抗北疆武人的关键就是控制兵权。

然而,这触及了大将军的底线,伤害了大将军的感情,损害了北疆武人的利益,大将军无法容忍。

“大将军现在非常被动。”傅干苦笑,连连摇头。

北疆武人在朝堂上出任公卿大臣者寥寥可数,而且因为战事频繁,他们在战场上的时间要远远多于在朝堂上的时间。

长公主和李玮大人控制了中书监,掌控了国政决策权,而且因为要维持和推动中兴大业持续发展,必须让他们继续控制朝堂。

外朝大臣遍布朝廷和地方州郡,随着收复的疆域越来越辽阔,朝廷还迫切需要更多的士人进入朝堂,因此外朝的力量将越来越雄厚。

胜仗越打越多,北疆军南下的脚步越来越快,距离天下平定的日子越来越近,北疆武人的生存空间却越来越小了,大将军和北疆武人被逼到了一个不得不反击的地步。

但此时此刻,无论是朝廷,还是中兴大业,都脆弱不堪,经不起任何重创,社稷要想得到重新振起,大汉要想继续威临天下,稳定和团结是重中之重,否则败亡之祸旦夕即至。

长公主和朝中大臣们为了实现他们的中兴大业,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谨慎,唯恐目前的大好局面遭到破坏,而大将军也是一样,这些年他之所以一退再退,一忍再忍,都是为了让大汉早一点走向中兴。

夺取洛阳,全取中原,中兴大业的基石随即得以奠定,长公主和朝中大臣们终于迫不及待了,而大将军也终于下定了决心。

“当年大将军勤王成功后,孝献皇帝要象过去一样夺取相权,但被大将军和一帮老臣阻止了,而阻止的办法就是扶持长公主,让长公主领尚书台代理国事。”傅干叹了口气,“现在长公主步步紧逼,甚至分裂了北疆系,危及到了社稷的安全,大将军不得不出面阻止,而阻止的办法就是扶持天子。”

蒋济头晕了,他从未接触过这么复杂的朝堂争夺,他艰难地吞了一口口水,尴尬地问道:“傅大人,长公主是当今天子的姑姑,她现在所作的一切,难道不是为了给天子将来主政铺路吗?”

王凌笑了起来,颇为不屑地看了蒋济一眼。蒋济面孔微红,神色愈发尴尬。

“中兴大业不是当今天子的,不是长公主的,不是大将军的,也不是朝中大臣们的,而是大汉的。大汉中兴了,所有人的利益才能得到保障。确保大汉中兴是一件很难很难的事,是一件需要两代人、甚至三代人持续努力的事。”傅干平静地说道,“每个人心中都有一套中兴大汉的策略,长公主有,大将军有,丞相大人有,李玮大人也有,但谁能说自己的中兴之策是正确的?既然无法确定中兴之策的对错,那我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确保朝堂上的大臣们能对中兴大业保持着长久的忠诚。谁能做到这一点?只有我们,只有北疆人,只有北疆武人。北疆武人出生贫寒,安宁幸福的生活是他们的梦想,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梦想。大将军认为,只有北疆武人和他们的后代才能用自己的勇猛和忠诚捍卫大汉,捍卫大汉的中兴大业。”

“我们不需要放弃疆土的人,不需要忠诚于权势的人,不需要畏惧于战场的人。”傅干稍稍有些激动地挥动了一下手臂,“大汉需要铮铮铁骨的勇士,需要无坚不摧的铁骑,需要战无不胜的军队。”

“谁能给予我们这些?长公主吗?当今天子在她的教育下,在一帮宁愿放弃疆土也要顾惜自己权势的大臣们的教育下,能给予我们这些吗?”傅干冷笑,“如果我们不及时扶持天子,不把他带上战场,不把他锻造成铁血悍将,北疆武人将来还能在朝堂立足,还能为中兴大业而奋战吗?”

蒋济几乎窒息了,他张大嘴巴望着慷慨激昂的傅干,瞠目结舌。

“在羽翼下长大的天子会有多大成就?如果天子才智有限,长公主会还政于天子?回头看看本朝的历史,一幕幕血淋淋的教训难道还不够深刻吗?”傅干一拳砸到案几上,“大将军的决定不可更改,如果长公主执意不从,天子和朝廷休想走出晋阳。”

傅干和王凌显然无法控制情绪,拟写的奏章总是有一股咄咄逼人的味道。刚性太强不利于说服长公主,所以大将军请出了蒋济。

蒋济总算明白了事情的始末,他稍稍考虑了一下,一挥而就,洋洋洒洒,甚为精彩。

大将军对奏章极为满意,一字未改,让八百里快骑连夜送到晋阳。

八月底,晋阳。

长公主不待看完大将军的奏章,粉脸就气得通红,神情极其愤怒。

大将军对朝廷的决定没有做出任何回应,他在奏章中只提出了两个建议。

考虑到天子将来要承担中兴大业,要重建大汉昔日的辉煌,所以从现在开始就要让天子在战火中磨炼,在苦难中成长,要让他像孝武皇帝、光武皇帝一样,坚忍不拔,勇猛无畏,为将来成就盖世伟业打下坚实基础。

大将军建议天子即刻奔赴洛阳战场,指挥大汉将士奋勇作战,而且从此后,每逢大军出征,天子必定亲征。有殿下和诸位大臣坐镇京都,有天子和大汉将士征伐天下,中兴大业何愁不成?

接着大将军又说道,考虑到天子常年在外征伐,不能荒废学业,所以特举荐邯郸学堂大祭酒郑玄、太傅杨彪、光禄勋张燕、龙骧大将军赵云、中书监田畴、凉州刺史贾诩、大将军府长史傅干和自己共八位大臣为“天子师”。天子在京时,由郑玄、杨彪授课,天子征伐时,由自己和其余六位大臣为其授课。

这两个建议不足百字,但理由却有数千字,把天子御驾亲征的好处说得天花乱坠。

长公主看完大将军所提的两个建议后,抬手就把奏章砸到了地上,“传旨,急召众臣到凤凰池议事。”

凤凰池气氛紧张。

大将军的反击未免太离谱了。

让天子到洛阳,说得好听一点叫御驾亲征,说得不好听就是挟持。

拜封八位大臣为“天子师”,说白了就是给天子准备实力。郑玄大师的弟子遍布天下。杨彪出身关西杨家,杨家是本朝四世三公的大门阀,门生故吏数不胜数。大将军自己就不用说了。张燕过去是黄巾军大帅,而目前北疆军中出身黄巾的将领占了大多数,得到了张燕的支持,也就等于得到了他们的支持。贾诩是凉州人,文武双全,智谋出众,有他教诲天子,将来大汉的边疆估计是寸土必争了。赵云、田畴、傅干年纪都不大,等到北疆老一辈的不在了,他们还一样能帮助天子支撑大局。

大将军早早为天子筹备实力,看上去很正常,其实就是警告长公主,制约长公主,为将来天子主政铺平道路,不过,更严重的问题在后边。

天子虽然今年只有五岁,但他是大汉的天子,代表的是大汉皇权。天子御驾亲征,和大将军在一起,部分皇权随即被大将军控制了,这样一来,大将军不但无需交出兵权,反而把长公主手上的皇权抢去了一部分。

大将军雷霆一刀,正中长公主和朝廷的要害。

同意还是不同意?如果同意,长公主和朝廷随即陷入被动,将来事事都要受到大将军的挚肘。如果不同意,事情难以预料,因为大将军现在被激怒了。虽然长公主和朝廷一直竭力避免出现这种情况,但随着局势的发展,矛盾的激化,激烈的正面冲突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