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 崇政殿
离早朝还有好一会儿,提前到达的文武众臣们在殿内三五成堆,面色各异地议论着。这也难怪,这绕了个大圈子回到长安后,陈博几乎如换了一个人一般,让这些原本踌躇满志的庶族官员们有些茫然失措。与其他官员相比,六部尚书反而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现,与往常一般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只不过六人不时接触的眼神,却似乎显示着某种决心。
皇帝变得越来越刚毅独断,从某方面来说,甚至极是专横。借着上次将几名持反对意见的大臣置闲后,百官震动而不敢有相背意见的机会,回到长安的短短几天里,陈博一口气颁发了近百道任免诏令。其中超格拔擢便有七十之多,宫中内侍四十,荆州官员三十,原来的长安官员没有一个得到提升,反倒将罢免的诏令占去了二十五人之多。此诏一下,关陇庶族尽皆失颜,而那些失势的世族集团也在一旁幸灾乐祸。
六部尚书作为关陇庶族的代表,当然不能坐视这样的情况发展下去。由于地处京畿,在历来朝政由世族门阀把持之下,关陇的庶族也算是一支独秀,在入仕的庶族中占有绝对领先的地位。趁着这世族遭受沉重打击的机会,关陇庶族本以为终于轮到自己出头了,却没想到刚刚风光数月,反而是这些被他们一直瞧不起的宦官与荆交“泥腿子”压在了头上。若是再不动作,恐怕连六部也要保不住了,即使可能惹来圣怒,他们也要在今天全力一拼了。
“皇上驾到!”陈顺那令众人再熟悉不过的长声远远传来,殿内众臣顿时止住闲谈,回到各自的位置。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陈博今天的心情似乎特别好,坐在龙椅上一脸笑意。昨天他刚收到张识文上的奏本,对于他前面颁布的几道改革诏令大加赞赏,并且提出了不少可行的建议。朝中大臣对于他那几道诏令几乎都是迫于压力才没有反驳,不过反应却极是冷淡,让他一直恼火不已。是以能得到他赏识的人的认可,对他来说当然有着不同寻常的意义。为了今天的早朝,他可是准备了一夜,一心想着今天能改变群臣的态度,以便可以尽快实施他的大治之政。
可惜事与愿违,第一道不和谐的声音在陈博还没来得及开口时便响起了。
“臣有本上奏!”站出来的是一名普通的御史,陈博虽然微微不快,不过还是点头以示。“臣要统弹劾叶氏,纵容子弟,袭击朝廷刺史!”
“忠勇公此前已经奏明,这事只是个误会吗?”陈博奇道。叶浩仁那件事,叶家为了获得杨诚支持,保全自己,只得自认倒霉。因之前南乘风已奏报朝廷,并以此为借口进攻豫州。是以杨诚在派人知会南乘风后,便以误会为由,使此事大事化小,不必做出艰难选择。陈博对于这些并不关心,当然也就按杨诚的建议,对此毫不追究了。此事朝中皆知,御史又何必再度弹劾呢?
那御史躬身递上奏本,正色禀道:“经微臣彻查,此事并非误会,而是确有其事!”
陈博闻言微微一愣,随即让陈顺将奏本拿上来。略一翻看,他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了。这上面说的,几乎与当天发生的事情别无二致。原来杨诚与南乘风两人的不同言论,本就让众臣起疑,于是便派人秘密前往调查。没想到这一查,还真让他们查到了。前去查的人赶到传言中张晋根遇袭的地点后,碰巧遇上了亲眼见到事情全过程的那个老农。一亮出身份,除了张晋根,一辈子连县令也没见过几次的老农哪敢有隐瞒,几句喝问下来,便将当时的情况一下子全说了出来。
“人证就在殿外,皇上若是不信可现在就传他上来问话。”
“传上来吧。”陈博表情复杂地说道。谁都不愿意自己受到欺骗,更何况身为九五至尊的皇帝了。他其实已经知道这事多半属实,若没有确实的把握,他在力压弹劾的风头上,哪还有人敢随意弹劾别人。之所以想要亲自询问,只不过出于心中那丝脆弱的希望而已。这事真要追究起来,可就大了。御史表面上弹劾的只是叶家,不过此事真相一暴露,杨诚、张晋根以及南乘风又岂能脱得了干系!
那老农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还没走到殿上,便已经吓瘫了,还是两个侍卫半扶半架着上来的。跪在殿中,只知道颤颤地磕头,连眼角的余光也不敢向上看一下。
“老人家,不要怕,你只要说实话就行了。”那名御史走到老农身边,和声安慰道:“就把那天你看到的事,一五一十地向皇上说出来,不仅没事,还重重有赏!”
陈博看了那御史一眼,闷哼了一声,便再没其他的表示。那名老农本就被吓得不行了,御史的安慰也不过只能令他好一点罢了,勉强哆嗦着将当天所见说出,几乎用了大半个时辰。在此期间,陈博一直沉着脸没有问一句,而朝臣们也异常“配合”,除了脸上掩饰不住的得色外,完全是个优秀的看客。
让殿前侍卫将老农架出去后,殿内的气氛便有些异样了。陈博眼神在群臣脸上逐一巡视,并没有开口。察言观色,他又岂会猜不到朝中众臣今天想要做什么。
大臣们被陈博看得有些惴惴不安,连那名御史一时也不敢“趁胜追击”。平静了好一会儿,领头的六部尚书终于沉不住气了,刑部尚书田于英出列说道:“叶家竟然纵容其子弟意图袭杀朝廷派出的刺史,实在是胆大妄为。而且之前叶家多次不听招讨大将军调遣,同样居心叵测!此风断不可兴,恳请皇上下旨彻查。”
户部尚书古纯孝也出来附和道:“据闻三家叛乱之时,曾与叶家秘密联络!而且三家叛乱之初,叶家并未立即兴兵讨伐,竟抱观望之态,直至荆州大捷后,才派出少量兵力做做样子。叛军攻入关中时,未见其发一兵相助,现在眼叛军大势已去,才兵发洛阳。观其在此间的种种,实是其心可诛!朝廷若是一味姑息,只怕会令心向朝廷之人心寒不已。”
“臣附议。”其他四个尚书也站了出来。“臣附议!”除了少数几人外,殿内众臣齐声附和。
陈博的脸色有些难看起来,有道是众意难违,更何况他们所说,与事实也是相差无几。前番他力压众臣弹劾荆州官员,倒还有个治理有功的借口,可是对于叶家,他可是一点好感也没有的。
六部尚书暗自相视,嘴角皆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经过这段时间的争斗,他们若是还不学聪明点,哪能站在这朝堂之上。直接弹劾杨诚当然是自找没趣,即使是有直凭实据恐怕也被自取其辱。三家叛乱之后,叶家可以说是世家门阀之中硕果仅存的还掌握地方实权的一系了。以皇帝对世家门阀的心态,再加上其在平叛期间的表现,要想参倒叶家可以说根本不是件难事。将世家门阀的势力完全逐出竞争者的行列,这只是他们志在必得的第一个目标而已。
“以微臣之意,此事尚需从长计议。”在一众附和的声潮中,这唯一刺耳的声音便显得极为突出了。一身戎装的唐道正走出行列,无视众人质疑的目光,正色说道:“据臣所知,叶家前番已经派出三万大军驰援洛阳,若在此时展开彻查,恐怕会令军心动荡。郑氏虽然困守洛阳,但仍拥兵二十余万。招讨大将军虽然智勇双全,只不过手下可用之兵只有区区五万,叶家之兵乃一大助力,断不可未战先乱。”
“荒唐!”兵部尚书刘知生怒声喝斥:“什么叶家之兵,你将朝廷放在哪里了?”其他官员也纷纷斥责,对于这个唯一的异类极尽攻击。
唐道正却只是微微一笑,镇定自若地说道:“末将可不敢把朝廷挂在嘴边,唯有放在心里。不知兵者,还是莫要妄论兵事为好。叶家之兵虽然也朝廷之兵,只不过临阵换将,乃兵家之大忌,诸位大人不会不知道吧。据闻豫州军主将叶浩栋为人沉稳而颇有将才,在军中甚有威望。朝廷若要彻查叶家,他当然也不能幸免,可是豫州军会有何反应呢?”
众臣被唐道这讥讽之言已经气愤之极,一时间斥责之声四起,只要能想到有关他不好的事情,几乎都被搬了出来。“够了!”陈博一声大喝,不满地说道:“你们可还知礼?朝堂之上,当着朕的面,居然如泼妇骂街,你们难道不感到羞愧吗?”
陈博这一骂,正中他们的要害,殿内顿时再无一丝杂音了。这些人不乏饱读诗书之辈,平时礼法挂在嘴边,一副知礼守法的样子。现在因唐道正坏了他们的事,竟然做出逾礼之事,自然难免露出羞愧之色。
唐道正眼中的得色稍现即逝,恭声禀道:“微臣并非不赞同彻查叶家,对于叶家的表现也深恶痛绝。只不过一切需以大局为重,虽然三家叛乱大势已去,但洛阳一日未平,便不可有丝毫掉以轻心。是以微臣建议,朝廷现在不仅不能彻查叶家,还需好言安抚。待叛乱彻底平定之后,再论其功过不迟。”
他是何等聪明之人,当然不会无谓地站出来与群臣做对。不过他察言观色,见陈博表情复杂,显然觉得这件事颇有些为难,此时若不替其解围,又更待何时。他知道自己已经在杨诚心中有了不好的印象,想靠战功升迁几乎已是不可能的了。若没有合适的机遇,在平叛后有功之将遍布的朝廷,他又如何能立足呢?而这一次,对他来说可以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让他可以在群臣发起的这场争权斗争中一展锋芒,使陈博留下深刻印象。
陈博极尽赞赏地看了看唐道正,含笑道:“爱卿如此识大体,朕深感欣慰。”随即脸色一板,对群臣冷哼道:“卿等若有唐爱卿这般,朕就可高枕无忧了!朕前面已经说过,朕的眼里只有两件大事,一是平叛,二是实现天下大治!其余一切,都可以暂且放在一边。还有何事要上奏的?”
听了陈博这番训斥,众人不由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他们也不甘就此罢休,连连对早已安排好的那名御史使眼色后,那名御史却视若未睹,无奈之下,吏部尚书温廷羽只好硬着头皮站出来。“叶家之事确是臣等考虑未全,待平定洛阳后再行追究也并非不可。只不过之前扬州刺史南乘风以叶家袭击朝廷命官为由,未经朝廷允许便挥兵攻入豫州,沿途纵兵掠劫。射杀叶浩仁虽然有保护徐州刺史张晋根之意,但也不排除其故意将事态闹大之嫌。以微臣之见,虽然不必立即查处,但也要下旨斥责才可。”
本来他们的第二个弹劾对象便是南乘风,然后再借着南乘风将杨诚与他们合谋欺骗皇上扯进来。虽然杨诚是出于平叛大计的善意,但这欺君之罪却是坐实了。就算扳不倒杨诚,但至少也可以大煞当前其一系势力的威风了。再借着他们掌握的其他事情,进一步的扩大战果,让关陇庶族的势力可以在朝中站稳。可惜被唐道正这一掺和,事情便有些麻烦了。陈博可是明说了,除了平叛和天下大治,其他一切事情都可暂时放开不谈,若是他们再不识抬举,只怕会弄巧成拙。
“准。”陈博面无表情地应道。斥责南乘风,对他来说倒是无关痛痒之事。事实上对于南乘风和叶家,他都有秋后算帐的心思,毕竟两家的表现都让他极为失望。特别是南乘风,他还是当初章盛力谏可堪重用之人,本以为他会在这次平叛之战中会有出色的表现,哪知道一入徐州便和叶家斗得个不亦乐乎,自此再无可叙之功。
“青州刺史仍在空缺中。”礼部尚书段齐锦犹豫了一下,站出来禀道:“臣闻忠勇公竟然将青州政务委于一女子,这恐怕有些不妥。女子为官,为本朝所未有,更何况据传此女子竟是忠勇公的小姨子,此例一开,恐怕有些不妥。”
“女子又怎么了。”陈博倒是毫不为意,言语中带着一丝讥讽。“朕也知道此事。这女子名叫左飞鸿,带着一千女子组建飞凤营,独自攻入叛军盘距的兖州,重创叛军!接着又横扫青州,数月之间尽灭青州叛军。真可谓奇女子矣,如此不让须眉之巾帼英雄,可让无数七尺男儿汗颜无色了。”
“可……”段齐锦还欲再说,不过才一开口,陈博却已经打断了他。“青州刺史未立,忠勇公竟不得不以一女子暂时领政,虽有不妥,但这又岂不让朕愧然?朕身为天子,大难临头竟然惶然而逃,将江山社稷置于不顾。如今要靠一女子为朕治理一州,你们说,到底是谁该愧疚呢?”
“臣等万死。”君辱臣死,陈博的话已经说得那么明显了,众臣顿时惶然。谁叫他们当初力谏陈博去“巡幸”巴蜀呢?虽然他们的出发点并不坏,是为了保证皇帝安全,可是却严重错估了战局。结果长安不仅没被攻下,数十万叛军甚至被杨诚一个月便尽数平灭了,只要稍有些羞耻心的人,心里又岂不愧然。
“好了,朕也不怪罪你们。”陈博略带些倦意地说道:“忠勇公乃国之柱石,没有我等还能在此安闲吗?人无完人,就算忠勇公再有多大的错,只要他不是谋逆,朕希望你们和朕一样,怀着感恩之心对待。”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除了感到深深的绝望,众臣还能说什么。虽然已经准备好了的弹劾还有数项,但谁又敢再提。“臣等谨尊圣意。”整齐地声音使得这场刚刚拉开序幕的弹劾风波,还远没有达到高潮便被迫落幕。只不过这却并不代表着这场朝廷纷争就此结束,这一次的落幕,只不过是为酝酿下一次更激烈的斗争而准备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