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鱼白渐多，浩瀚长空蓦然跃上，驱散了最后一缕黑暗。
天地清明恢复，已然大亮。
士卒们打扫完毕战场，都在井然有序的归返所部，缕缕硝烟还在悄然尽散，沉寂的只余遍地残骸与猩红，空气中飘来一股气息，那是浓郁到化不开的血腥。
活着的人面带笑容，心存侥幸，蹒跚的行走。
逝去的人表情凝固，眼神死寂，朝故乡飘去。
生与死，是人性中最原始欲望的挣扎。
不可避免，也无法选择。
战争痕迹，就像一道道伤疤残留大地，需要时间的抚慰才能回归往昔。
环顾了一下四圈周遭，在心里习惯性的做出评估，“是先休整一下，还是立时返回要塞？”老伍长轻声询问。
方觉抬头遥望了天空一眼，开口道：“不要休整了，先去接回受伤的兄弟，虽有随军医护，可毕竟条件有限，只有回到要塞才能更好的救助伤患，稍作休息，让兄弟们再吃顿饱饭，咱们午后全军开拔--回家！”
老伍长点点头，朝一方扬扬下巴，“要不要给他们俩个打个招呼？”
望着这会几乎与水沧澜形影不离的丸子二人，方觉会心一笑，缓缓摇头，“不用，一个机敏伶俐，知分寸；一个雍容大气，识大体；呵呵···挺好！”
老伍长诧异片刻，又若有所思的观察了一会，也咧嘴一笑。
老话说的好，人老成精。
老伍长的阅历何其丰富，跟方觉、丸子、小九三人这近二年来可以说朝夕相处，共同经历了无数次的腥风血雨生死与共，自打三人第一天进入军伍，老伍长就是他们的伍长，一直延续到今，对他们何其了解，怎会看不出那就差点跃然纸上的小心思。
老伍长轻捋着自己已经有些泛灰的短髯，笑意欣然。
三个小家伙虽从未言明过自己的身世，但老伍长依然能凭借着在生死边缘磨砺出来的那份敏锐直觉，觉察到这三名少年的不凡，绝不像表面显露出来的那么简单。
只是不知是何其原因，导致家中长辈这般狠心的将他们抛至在这烽火不休的边陲苦寒之地两年有余。
他们不讲，老伍长也从不多问。
彼此都有一份潜在的默契共存。
三小尽管个个身世不凡，凌傲睥睨，但对真正用心待他们的老伍长是打心底里尊敬，而不是仗着有几分非凡才华肆意妄为，故意瞧轻这个默默在边陲无私奉献了十数年青春的普通老兵。
是个明眼人都能看清这点。
随着方觉职位的水涨船高，麾下人马也跟着翻了数番，可并没有一朝得势既目中无人的骄狂，也没有刻意的去疏远、嫌弃，这名待自己如同子侄，教会了自己很多东西，勤勤恳恳打拼在边陲之地的老卒，始终秉持着一如既往的初心，尊敬和谦逊。
不论是一直跟随方觉的老兵，还是后来之卒，在这支边军里可以说很罕见，只有副职统领的队伍里，德高望重的老伍长就是那有一日方觉扶正后，副职的最佳人选，这点毋容置疑，也是众望所归。
家有一老，犹如一宝。
方觉不止一次这般戏言。
平心而论，老伍长是真的喜欢这几个争气的孩子，不是心性，还是能力，在他这十数年离家戍边的生涯里，鲜是少见，甚至可以说是，生平仅见，所以他格外看重，也更愿意不惜余力的守护他们，哪怕只是一些绵薄之力。
的确，这几个少年也没叫他失望，从一开始进入军伍的格格不入青涩稚嫩，到现在的日渐成熟初见峥嵘，看着他们一点点成长起来，甚至远远超出了自己的预期，老伍长尽心竭力的同时，也倍感欣慰。
付出没有白费，在茁壮成长的季节里，才是最好的收获。
能一步一步稳稳走来，可不是每次都有幸运在眷顾，它的后面是有人在无私付出。
润物细无声，才是最值得体会的东西。
近两年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不长，连一向眼高于顶的丸子都能体会到，以方觉的心性怎么察觉不了。
有些情感并不是说出来才算表达，方觉内敛的心性最能铭刻谁好谁坏，不说那一次次生死间的守望相助，就凭那毫不保留把自己这十数年混迹边陲的心得体会倾囊相授，就值得记一辈子。
可不要小看这些絮絮叨叨，零零碎碎，这可是一个在无数次生死危机中存活了下来老兵最宝贵的东西，能救命的。
三小感恩，铭记，嘴上不讲，全在心底。
老伍长偷瞥了一眼，一直安静在旁，如幽兰般娴静的小九，对方觉投来一个很是深意的玩味目光。
方觉连忙摆手，苦着脸道：“打住，老伍长，您老能不能不要老提这茬？”
老伍长顿时吹胡子瞪眼，“咋？多好的闺女，你就忍心耽误人家?”说着，把头转向小九，一付慈眉善目和颜悦色的长者风范，接着道：“对吧，闺女~”
老伍长的变脸速度之快，使人叹为观止，叫目瞪口呆的方觉有种不真实的幻觉感，不禁狐疑的暗忖起来，“啥时候，老伍长还练就一手这样炉火纯青的绝活？！”
小九俏脸绯红，如天边的朝霞，无双动人。
她微低着螓首，默不作声，只是紧紧拧扯衣角的纤细手指，才暴露出她此刻内心的娇羞。
“哈哈···”
见一贯清冷示人的小九表现出如此罕见的小女儿姿态，老伍长笑意酣畅。
爽朗的笑声，顿时把无数好奇的目光聚拢了过来。
“看什么看？都没事做了是吧！”
呵斥声，在下一刻把那些人脖子都吓得一缩，老伍长扭头又转向方觉，脸色变得极为和煦，语重心长的劝说道：“小子，你也老大不小了，不是老伍长说你，我家那个没出息的老二，在你这般年纪，都给我弄了个带把的胖孙子出来，你看你···”
眉梢不停抖动的方觉汗颜，刹时间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连忙不迭的求饶道：“我才十六，这事不急···”
“啥~”老伍长的音调瞬间提高了八度，“混账，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事不急，那啥事才急？”
啥事才急？这事问的太过宏观，嗯，我得好好想想······
方觉感到这会自己的脑袋恍如一片混沌，有点跟不上思维的节凑。
呃--这都是什么跟什么嘛！
不能老是跟着老伍长的思维转，我得掌握主动，转移话题，嗯，就这么定。
就在方觉打定主意，思量好计策，正准备张口的时候，一个有些消沉，带着失落的清冷嗓音幽幽响起，“老伍长，公子已经有未婚妻了···”
“呃----”老伍长惊愕。
一时间方觉也有些不知所措。
老伍长僵硬着表情，茫然的望向方觉。
这事一时半分也解释不清，方觉只能无奈点头。
“这···这···”老伍长老脸一红，吱吱唔唔半天才把那份尴尬掩饰过去，“这事先放一放，那啥···老话讲的好，好事，多磨嘛！对吧···嘿···嘿···”当对上小九那委屈如秋水一般的眸光，老伍长也不禁心软的话风立转，很是豪迈的大手一挥道：“大丈夫三妻四妾再平常不过，有啥为难的？我支持你，小子···”说完还干笑着朝小九挤挤眼。
方觉无力的翻了个白眼，无言以对。
像是感受到小九眼眸里那抹无法形容的哀伤，老伍长如坐针毡，这特么把天聊死还真是尴尬，尤其还是那种带刀子捅的聊法，一时间不知该如何继续下去的老伍长一把揽过方觉的肩头，“走，随我一起去看看那些伤员···”说着，压低嗓音，小声问道：“是之前，还是之后？”
方觉明白老伍长是在问，婚约是在认识小九之前，还是之后。
“之前”方觉如实回答。
“噢···”老伍长释然，旋即面容肃严，声音更低的训斥道：“那你还招惹人家？多好的一个姑娘！”
方觉急忙辩解，“我没有，不是您想的那样···”
“那是啥样？”
明明在虎着一张脸，可方觉却怎么从老伍长眼瞳里看到了一股熊熊燃烧的八卦之焰的错觉。
方觉疑惑的盯着，小心翼翼的寻找着端倪，半响才说道：“婚约是家中长辈早就定下的，我也无能为力，我跟小九虽分属主仆，但我从未把她当成下人奴婢来看，在我眼中，她就是我的亲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
“噢~青梅竹马！”
“······”
“嘿嘿，你讲你讲，我闭嘴···”
“······我只希望她过得快乐幸福······”
“没有你，我何来快乐？何来幸福？···”默默跟在勾肩搭背一老一少两人身后的小九，神情落寞，眼神惆怅，有浓浓的忧伤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