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文士明白老将军的震惊与疑惑,弹出一根修长白皙手指,轻轻摇摇,又朝上指了指,才缓缓出声说道:“别问我,不是我的臆测,而是卦象所显,这可不是危言耸听,你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只是一个在世人眼中一无是处的术士,会一些玄门推演,奇门杂学,朝廷大事,天下大势,我不懂,也无权干预。我道门秉承无为中正,只为天下苍生念,不过问、不参与征伐争斗,像我这样深陷其中已经是大忌了,所以该说的我会直言不讳,不该说的我也只能点到即止,”说着白衣中年文士又指了指头顶天空,“就像今天这样,我以卦象讲出我所看到的一切,好叫你有个底,至于能做到那步,就不是我这个道门入世的弟子所能左右的了。”
身为大夏军方高层,又在边关摸爬滚打数十年,虽然远离朝廷中枢,但这点敏锐直觉还是有的,尤其近十年来狼族铁赫王的强势崛起,更是叫身处边陲的老将军感同身受到狼族那如鲠在喉的咄咄逼人锋芒。所以在白衣文士那晦暗莫名的谶述后,就更加在自己笃定的信念上又平添了几分重量,使得这位终身戍守边疆的老将军深感责任重大,一对灰白粗眉不禁凝结在一起,充斥着沧桑的眼眸中也同时堆积出深深的忧虑来。
“可能推演出个大致时间?”高濂春秋问出这句时,本是不报太大希望的,可得到的却是喜忧参半的答案。
俊朗白衣文士收起一直的清淡,神情露出少有的郑重,“从星象上看,贪狼出爪,而身还在中宫蓄势···恐怕就这一两的年事。”
陡然得到自己迫切想知道的答案,高濂春秋长长松了一口气,但从他那并没有舒展的眉锁上观察,他的心头始终有一座巨峰悬挂着,“好在还有时间,不至于仓促应对···”说着他忽然肃穆而立,整理好衣甲,深深朝白衣厚裘的文士施了一礼,“感谢先生直言相告,挽救苍生,挽救大夏!”
从面相上很容易忽略其年纪的中年文士身影一晃,人已经闪过一边,温润如玉的面颊上又流露出淡然出尘的神色来,笑意平和,不卑不亢,单掌合十立在胸前,行了一个与此时一身文士白衫极不相符的道家稽首,淡然说道:“化外之人也是人!”
看着白衣文士一本正经纯然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高濂春秋灰白的粗眉不知觉地又跳动了两下,快速直起腰身,心中暗骂自己又被这道貌岸然的家伙给蛊惑了,说来也奇怪,明明知道眼前这货放荡不羁的性格,可每次还是忍不住会被他影响,总是要克制,但从来不见成效,仿佛这家伙总有一种莫名的魅力在释放,冥冥之中会引导着别人亲近或···信任。
对此,高濂春秋很无语,也很无奈。
要不是相交十数年的时间,谙熟到了解彼此的过往,高濂春秋对他都有种非人类的错觉。
对于高濂春秋流露出半警惕半鄙夷的眼神,白衣男子不陌生,一抹笑意在其纤薄的唇边微微荡开,划出一条好看的弧线,更加显得他卓尔不凡的出尘气质来,他明亮如星辰的眼瞳中忽然闪过一丝促狭,用他那带着磁性的嗓音轻声说道:“不要崇拜,也不要怀疑,我不是神,只是一名平凡的凡人而已。”
这回不光眉梢在跳,就连眼角都在不争的抖颤,高濂春秋双眼刹时疾射出两道锐利锋芒,直直地盯着这不要面皮的家伙,暴喝一声道:“滚球!”
“哈哈~”中年文士得意地放声大笑起来,似乎在炫耀又一场胜利的到来,就连身上披的锦裘笑掉到地上都不自知。
这时高濂春秋却出奇地平静了下来,似乎对于这样的结果早就习以为常,上前把地上价值不菲的锦裘捡起,抖了抖,轻轻为文士披上,声音低沉的说道:“牛鼻子,你说这次儿郎们能回来多少?”
正在得意的白衣文士闻言一怔,笑意顿时敛去,双目光芒跳动着淡淡的哀伤,长长呼出一口气,是啊!古之争战又有几人回?回顾往昔那一幕不是鲜血浇灌,白骨堆砌!自己虽身为半个方外之人,但瞧着那昂昂出征的好男儿一去再难回还,空留至亲涕泣沧然泪下,难免氐惆,难免心酸。
“我不知道···”中年文士磁性的声音低敛,“但我相信,守土卫疆,为了身后的亲人,不论面对怎样的凶险,也不管前路多么阡陌纵横,他们纵死无惧,这气节从古至今都是我汉家儿郎的坚持,至死不渝!这次出去的不是你,如若是你,不也会毫不犹豫的选择这样去做?”
征战半生的老人没有回答,只沉默,但凭谁都能看见他眼中迸射出的答案。
文士不用去看就知道身边这位老友的抉择,王朝能够傲世寰宇,威慑天下,不就是得益于这些始终坚定不移铸守着自己信念的铁血军人!一代代,一辈辈,父传子,子传孙的无悔坚持!
能生在这个波澜壮阔的大世,我辈何幸,百姓何幸!
一时间,巍峨的关顶上气氛有些沉重。
身着一袭文士白衫的中年人就是一个矛盾体,他对星相玄学推演术数能沉浸其中到废寝忘食的地步,但对别的事物却从来都缺乏足够耐心,一生四十余载唯一持之以恒的成就,恐怕就是教导出长公主卫青鸾这算半个徒弟的师侄了,什么安静内敛,沉稳如水,都是不了解之人的直观印象,用他自己不要面皮的话来讲,就是身为天下有名望之人,时刻要自省自律,保持着高人的风范,把最好的一面呈现在广大民众面前。
伤感的缅怀在心肠里辗转了一会,就被清晨的凉风吹拂飘扬,眨眼远去,白衣中年文士眼神幽远望向北地,“据星卦显示,此役会艰苦凶险非常,但最终将会莲开生天,化险为夷,有惊无险地获取最终胜利,至于能把战果保持在什么地步,这就不是你我所能企及的了,所以老家伙,安安心心地等待佳音吧!我相信我那个师侄,长公主殿下的能力···”
中年文士说倒此,住嘴不再言语,但深邃的眼眸里似乎还有悬尔未尽之意,不过一脸忧色的高濂春秋老将军并未发觉这点异样,接着中年文士的话茬说道:“我也相信殿下的能力,但不知为什么心中总有种隐隐的惊悸,这种感觉有好多年不曾出现了,记得上一次还是柳川之战时老国公身负重创时,这次不知是何原因?牛鼻子,要不你帮我起一卦看看?”
白衣中年文士听着也是心中莫名一动,知晓高濂春秋嘴中所说的老国公是谁,更清楚那位叫人肃然起敬的老人对其具有何等的意义,可以说没有当年那位老人的慧眼识珠跟提携,就没有现如今镇北将军他高濂春秋的现在。他面上不动声色,却悄悄观察起自己这位老友的神色来,直到确保没有什么不妥的异样,才幡然开口道:“你定是忧虑过甚,所以才显心绪不宁,别没事老纠结好不好,再说,你当我起卦像喝酒饮茶那般轻易?这窥探天机是要折寿的好不好,你不在乎,本真人可是很惜命的。”
也许是心中确实不宁,高濂春秋这回并没有对他的插科打诨针锋相对,只幽幽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见总是与自己挤兑的老友突然转了性子,文士有些诧异,但也理解,身为主控一方的最高将领之一,又逢二十年来最大规模的大战,心中所虑所思甚多在所难免,再说还有一位身份尊贵的主帅只身犯险,叫人不存记挂都难,但趋于对自己一手星相推演的自信,中年文士很笃定自己得出的答案,虽说战事中凶险万分,意外频出,但结果绝不会超出自己的演算太多,所以中年文士不再多做解释,风轻云淡的神情从容而平缓,把目光不由又投向了头顶那片就要被白昼光霞覆盖的天空···
沉默了片刻的高濂春秋似乎无法驱散心中那片越发浓稠的阴霾,有些心烦气躁的说了句,“我去巡视一下要塞,你若回去,只管先行离开。”老将军说完也不等中年文士回答,说走就走,转身率领着几名亲卫径直离去。
如若他稍稍晚上半刻,就会发现令他震惊的一幕。
一向泰山崩塌都难以使其动容的中年文士这会居然神色大变,他仰着头,嘴巴半合,一对深邃睿智的眼瞳里充满难以置信的震撼与惊异,他愣愣望着天空中最后的一点星象,整个身体都开始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像是看见什么无法理解又无比震惊的东西。缩在锦裘中的手掌都一时忘了伸出,在袖口里以一种目不暇接的速度快速掐算着,飞动的指痕只余留淡淡的残影,快到仅凭肉眼根本无法扑捉其轨迹的地步。
良久,直到天空彻底明亮起来,掩去了残存的那点最后星象许久,他才孑然回神,只是光滑圆润丰神如玉的面颊上还余留着一抹难掩的异常,一双魅力十足的明亮眼眸里还在不断浮现出一波一波的异彩,细心留意就会霍然发现其中充斥着惊骇、惊恐、惊疑,旋即光芒转换,又有了难以抑制的惊奇、惊喜、惊叹浮现,反正一时里光芒复杂到了极点,这种神色持续了很久,才慢慢消散不见。
直到最有一丝心有余悸的惊疑荡散开去,白衣中年男子才恢复了以往的从容淡然,只不过眼瞳中间歇少顷就会有一缕细微电芒霹雳惊现,才能得显他平静面容下的波涛是何等的汹涌,他遥望那片天宇,喃喃低语,“凤临将山,声鸣寰宇···师兄当年您讲出这句谶语,我还不解,只道是您嘱托我照拂青鸾,我也是一直以为您不能忘却那段过往···时至今日,窥见这幕天地奇象,才幡然明悟过来···师兄,您是早就看出这片天地要有泼天大变呀!···女帝当空,盛世太平···师兄,我不如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