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在随着每天的行进而缩短。
现在离沙城还约有一天半的时间,尽管大家都是疲惫不堪,但那种乡近的愉悦还是不由洋溢在每一个人的心间,迫切的归途也就显得不那么艰难了,附带着犹如挂镣的沉重脚步也不禁轻快了几分。
望着一复一日枯燥的景象,方觉心里一直有种难以言明的危机感存在,随着不断涉过的路程而越发的显著。
其实这种危机感在出佛下城的时候,就隐隐约约萦现在心头,只是那时很浅很小,细微的几乎让方觉以为那是一种杞人忧天的忧悒。
但现在不一样,一向有超越常人敏锐直觉的方觉在随着与沙城不断接近的距离,心底仿佛一直有个声音在告诫自己,“不要再往前···”
一遍一遍的重复着。
这两天愈发繁琐愈发响亮。
方觉停下脚步,眉头紧锁遥望前方,久久不语。
不要再往前?!
前面···应该是有不可预知的事发生。
只是到了现在,什么都阻挡不了自己前进的步伐。
哪怕前方是血海尸山,荆棘遍布。
“怎么啦?”丸子望着驻足不动久不言语的方觉,不解的问道。
方觉双眼阖眯成缝,有锐利光芒闪动。“前方似乎有什么不好的事在等着咱们。”
“噢~”多年的兄弟,要是连这点话中含意都听不出来,那兄弟也太白做啦。
丸子举目远眺,神态睥睨,一对秀气长眸里不时流露出一道道许久未现的狠厉。
两人就这样目视前方站了许久,谁也没有开口讲话。
丸子在等。
在等方觉下决定。
而他会毫不犹豫地执行。
兄弟俩个一贯如此,一人制订,一人执行。
分工明确,合作无间。
久久不语的方觉继续沉默着,他在反复推敲,同时也在等待。
等待着小九跟勃勃从这里到沙城最后一个水源地取水回来。
“希望他们能带回来好消息,证明自己猜错了。”
等待,是一种漫长的煎熬。
一个时辰后。
远处出现两道身影,正急速朝这边奔来。
当小九勃勃面色凝重地来到近前时,方觉暗暗叹了一声,放弃心中那最后一丝侥幸,开口问道:“情况很糟?”
小九俏颜冰寒,秋水明眸里有股少有压抑不住的杀机若隐若现。
她,螓首轻点。
勃勃漆黑的面孔上浮现出浓浓的憎恨与愤怒,用沙哑的嗓音沉声道:“水源里有动物的尸体,看其腐烂的程度,应该是两天前的事。”
在缺水的大漠里,水就是生命。
这种污染水源恶毒的事,是大漠里最为人不耻的,比杀人越货更为下作。
以前时常行走大漠的勃勃比谁都清楚,一洼干净的水源对于跋涉无边沙海的旅人来讲是多么的重要。
一份水源地的消失或污染,不仅直接影响着一个人或一支商队的供给与希望,更会间接影响到一方生灵的存亡,生命延续的陨灭。
古老相传在沙漠中做这种天怒人怨的事,是会得到天谴的。
因为这是对上天的不敬。
难怪勃勃会表现的如此憎恨跟愤怒。
“啊~!”丸子听完勃勃的讲述,一张男生女像的清秀面庞顿时挤成一团苦菜。
老鼠此刻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
这俩货一听说前面竟然有一处水源地,立刻就迫不及待把所剩不多的存水畅快淋漓地饮个底朝天。
给予希望,却又生生让你看着其破灭。
这个过程是何等的残酷。
“这绝户计真TN的恶毒!”丸子咬牙切齿地咒骂。
方觉沉吟良久,才缓缓开口说道:“做出此事之人虽然歹毒,但也不失为一条最有效的计谋。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无所不用其极,这样也无可厚非。”
勃勃似乎是第一听见这么离经叛道的言论,一时间像是无法接受,愕然地呆在当场。
丸子一脸吃惊,抬手摸向方觉的额头,“小觉,你不是渴晕了头出现幻觉了吧?”
方觉拍掉他的爪子,没好气的反问道:“换做是你,你会怎样做?”
丸子一愣,低眉思索了一下,清秀的脸上狰狞之色又重新涌现,他用一种低沉而又诡异的音调,凶狠的一字一顿缓缓说道:“我会做的更毒更绝。”
方觉给了他一个白眼,接着拍了拍明显受到惊吓的勃勃肩膀,轻声道:“这就是生与死的战场,给予敌人生路,就等同于在给自己找死路,这就是不死不休的战争···”
“战争···生···死···”这会明显有些心神失守的勃勃,反复不停的喃喃自语着。
这样颠覆认知的阐述,不是一时一刻就能接受的。
方觉笑笑,没再解释什么,一切都需要他自己去理解,对这种要深植进心念的观点,适应需要个过程。
这点勃勃就没丸子思量的通透,接受的快。
“做出这事的人是在针对咱们?前面有敌人!”被烈日高温蒸烤一直昏昏沉沉的老鼠,一对小眼突然灵光乍现,失声喊道。
丸子一付你还算有救的神情瞥看着豁然醒悟的老鼠,以示嘉奖的拍了拍这个小弟的肩头。
“这次来的敌人恐怕不一般,他已经算到此行我们不会带上很多辎重,赶路的速度越快,消耗自然而然越多。他污染方原百里内唯一的水源,不是怕我们去取水,而是···”说到这方觉的一侧嘴角浮现一味嘲讽。
丸子性子急躁,迫切的追问道:“而是什么?”
嘲讽之意在方觉的嘴边慢慢荡开,直到延续到另一边,最终形成一抹讥笑。“而是怕我们···跑掉,嗯,就是跑掉。对面的人知道,就是再能藏匿,行迹也终将有败露的时候,那时候我们要是选择避其锋芒转身就走,追,肯定是能追得上,但意外,往往也是在不经意间发生的,所以他想绝对掌控,断咱们的后路无非是逼迫咱们破釜沉舟与他背水一战···”
勃勃明显比以前漆黑好多的脸上,神色转换不定,试探着问道:“那我们是避其锋芒,还是直插过去?”
方觉双眼微眯,道:“咱们的水不足以支撑迂回的路程,这无边大漠变化莫测的环境也更不允许我们有别的选择。另外咱们身负使命,这份重要谍报关系着边关千千万万袍泽的生死···”讲到这,方觉微阖的眼帘蓦然圆睁,散发出的锋芒犀利逼人,硬声继续说道:“所以,前方就是有再多的艰难险阻,我们也要一往无前,就算要死,也要死的更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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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都已经在此地等候三天了,万一他们不是走这条路,让我们白白浪费了这次宝贵的机会,而辜负了王爷的嘱咐,到时候王爷怪罪下来···”
对这个一直在喋喋不休的人,巴鲁打心底厌恶。
他神态冷淡,甚至是冷漠的斜瞥了眼这个被一道硕长刀疤破坏眉宇间唤做埌启的大汉,语气冷寂的答道:“要是王爷怪罪下来,一切后果,本将承担。”
埌启的话声戛然而止,随后,他张口像是又想反驳什么,可最终还是强忍住冲动,深深地望了一眼,那道傲立北望的背影,冷哼一声,甩袖转身恨恨离去。
片刻后,身后传来一阵骚动。
一名百夫长模样的精壮汉子快步来到巴鲁的身侧,沉声道:“将军,埌启带着五名手下不听劝阻执意要走,已经离开,向北而去。”
巴鲁望着那几个速度消失在远处的黑点,独目中泛出一缕冷笑,点点头道:“他执意要走,我们也拦不住,随他。”
那名百夫长瞧着几个最终消失在黄昏中的黑点,粗犷的面容上不禁露出一丝担忧,转望着这具不算健硕,但却是平生最为敬佩的挺拔身影,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巴鲁似有所感,转过头,轻笑道:“怎么,有话要说?”
落日的余辉照在面前这个曾经叱咤草原战无不胜,犹如战神一般,但现今明显有些削瘦有些憔悴的男人,百夫长心中唏嘘,担忧的道:“将军,埌启虽然傲慢无礼让人讨厌,但毕竟是王爷的心腹,就这么放任不管,似乎···不太好吧?”
巴鲁回复远眺,语气平静道:“无妨”
百夫长粗壮有力的大手狠狠握紧悬在腰际的战刀,似乎心有不甘的继续又道:“将军,想来这次潜逃的大夏探子人数不会太多,附近唯一的水源又被我们毁掉,就凭他们自身携带的水量,绝不足以支撑他们绕道而行,不如我们全军压上,就像关内那些汉人讲的,来个一锤定音。”说着他把右手握成锤装狠狠砸在左手手心。
巴鲁听完百夫长的话语,不由笑着又把头转了过来,一只独眼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
百夫长被这只饱含深意的睿智目光看的一阵心虚。
“你是怕埌启一举功成,抢了你的功劳吧?”
“呃,嘿嘿···”被猜中心思的百夫长,挠着脑袋,难掩尴尬的笑了,“格桑这点小心思,那能逃得过将军的法眼···”
巴鲁被这名叫格桑的百夫长憨直又蹩脚的马屁,逗的顿时乐了,用手点着他,笑道:“你呀你呀···好把,你带三十名兄弟,跟在他们身后,见机行事。”
“是”叫格桑的百夫长当即大喜,挺直身躯朗声回复后,立刻转身就要离去。
“等等”巴鲁却又出声叫住了他。
那只独目猝然爆射出一抹狠厉,沉声道:“记住,他们可以死,你们要活着。”
短短的一句话十数字,却饱含着一时难测的深意。
格桑心中疑惑,但回复的丝毫不拖泥带水,郑重的行了个军礼后,转身大踏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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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下。
五条人影在交错纵横高低起伏的沙丘间,疾速狂奔,一路向北。
眉宇间有一道狰狞疤痕的埌启,眼神阴冷中带有一丝不屑和嘲讽。“我呸,还享誉草原的王帐万夫长,在我看来,巴鲁你狗屁不是,面对如此孱弱的敌人,你都畏首畏尾瞻前顾后,看来落日峡谷一战,你不光被大夏打痛了,也打怕了。既然这送上门的功劳你不要,那我就却之不恭,嘿嘿,勉为其难收下啦。”
“老大”这时一个紧跟在埌启身后体形极为干瘦的汉子,开口打破了一行几人疾速行进的沉寂,也打断了埌启的思绪。
“据可靠线报,此行大夏的探子绝超不过十人,既然巴鲁这个闻名遐迩的王帐将军看不上这点军功,那就只能便宜咱们兄弟了,只要拿到王爷想要的东西,王爷定是欣喜异常,到时老大您在王爷面前的话语权也将会更重,兄弟们以后的日子,还要多仰仗老大您呀!”
马屁虽然不响,但听在心里犹如三伏天尝了一口水凉透心的井水,舒坦非常。
埌启阴冷的面容上,稍稍有些缓和。
一旁另一个矮小的汉子鄙视了一眼正洋洋自得的瘦子,心中腹诽地骂了一句“马屁精”,不甘示弱的接着道:“那是,你也不看看咱们老大是谁,”说着他还翘起一根短粗的拇指,比划着继续说,“孤鹰埌启,不说西域跟草原,就连在他们中原汉人的江湖上叫起来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对付区区十数个大夏探子,还不是手到擒来,就算再来个百八几十人,也不在话下。本来这趟老大您是不需要亲自出马的,是您不辞辛劳体恤兄弟们才来的,等找到那些该死的大夏探子,老大您不要动手,看我怎么把他们一个一个揪到您跟前的···哥几个,到时候谁都不要跟我抢啊···”
矮小汉子说完还得意的朝身旁急行的三人扭脸示意,并着重在那干瘦汉子气的有些发青的脸上多停留了一会。
干瘦汉子冷哼一声,撇过脸去,故作不见。
其余两人。
一个精壮如山,一路驶来一言未发沉默似哑,那张常年在边塞恶劣环境下讨生活而显得粗砺的面容上,无悲无喜,一对无丁点感情流露的冰冷眼瞳里时常浮现出一种渗入骨髓的死寂,仿佛对待外界的一切都无动于衷。
他一直默不作声的跟在四人身后,奋力前奔,不逾越,也不远离。
另一人一身白衣,面目俊朗,体态修长,身形灵动的飘然若仙。他疾驶中脚尖稍稍一点柔软的沙地,身体轻的就像是一片树叶飘掠丈许,始终潇洒写意地跟在埌启身后,直到听见矮小汉子的阿谀奉承,才缓缓点头露出足以迷倒女子的好看笑容,道:“莫兄所言极是,如兄所愿。”
矮小汉子偷偷瞄了一眼,埌启更加舒展的狰狞脸庞,不禁更为得意的大笑了一声。
五人在豪不惜力的急驰下,身如奔雷,快如疾风。
一个时辰后,五人早已潜入更深的沙漠腹地。
飞掠过一道高大沙脊,前方依旧是沙山重重,丘壑纵横,在惨白的月光下,枯寂满目。
突然,埌启疾驰的身形一顿,人立刻戛然定在那里。
其余如影随形的四人也慌忙停下飞掠的身影。
有些诧意地看着正望向前方某一地出神的埌启,矮小汉子凑前一步,不解地小声问道:“老大,发现了什么吗?”
埌启也不讲话,朝前方偏右的位置抬手一指。
几人顿时定睛望去。
只见远处,一座有朦胧轮廓的高大沙丘底部,一点火光在薪薪发亮。
由于距离过远,要不是细心留意,很容易使人忽略的以为那是一点星光呢。
发现了这一簇光源,几人不禁都大喜过望,除了那名精壮如山的中年汉子依旧不动声色外,其余几人都喜形于色。
矮小汉子盯着那点火光,眼神里流露出一种不加掩饰的嗜血跟冷酷。
他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嘴唇,对埌启咧嘴笑道:“老大···”
埌启点点头。
在得到首肯后,矮小汉子不在迟疑,怪笑一声,双臂一展,如一只庞大的夜枭般横空而去。
可惜的是,一心只想建功的他与另外三人,谁都没有发现埌启在盯着火源的瞳孔里的那抹疑虑。
几乎的眨眼的工夫,矮小汉子渐行渐远的身影就融进大漠沉寂的夜色当中,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