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起,天地渐萧瑟。
可小小绿洲仍是一片春意盎然之色,水清树葱,宁静而祥和。
每日从不间断的晨钟暮鼓梵音禅唱,久久回荡在这片不大的天地里,把这片心灵净地洗涤的更加出尘不染,宛如佛境。
转眼又是半旬时日匆匆而逝。
从佛下城出来,一路跋涉,几经周折,历尽艰险生死好不容易走到现在,算一算也有月余,现如今方觉三人伤势好转已无大碍,在昨日黄昏晚课结束后,向宝济大师提出了辞行。
望着站在面前重新焕发英姿的少年,垂垂老僧眼神深远,微笑着从三人面上一一掠过,才神情安舒,双手合十诚然施礼,道:“愿诸位施主平安一路!”
就这短短的一句临别赠言,让三人感受到一种真挚和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错觉,思索良久,方觉最终放弃了这种费劲思量,不由自嘲一晒道:“大师睿智如海,话中处处禅机,恐怕不是小子这样的俗人能参透洞察的,但救命之恩,小子铭记在心,不敢忘,也不能忘!”
老僧如宝石般清澄的双瞳久久注视方觉,最后弯腰喧了声佛号,转身而去。
悠远清鸣的晨钟余音,还在身后久久萦绕。
方觉回眸望了一眼那座偎水而建的不大禅院,心中早已骇浪惊天,狠狠攥紧的右手里,手心处捏有一片几乎被汗水沁湿的小小纸签,那是临行时一个小沙弥交给他的,说是宝济大师要主持早课,无法前来相送,故遣他前来。
纸签很小,字也很少,只寥寥几句,可就是这很小的一纸便签,很短的几句话,却着实让方觉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如同有飓风倾覆。
“大梦方觉晓,梦醒已千年,生得七尺身,只为踏鬼雄。”
当小九跟丸子看到这短短四句算不上谶语的言辞后,也经不住面面相觑起来,因为他们彼此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那份震惊。
方觉从他们溢于言表的神情就知道,他们是也被吓着了。
在禅院的月余,三人一直独居在那座小院休养,除了送吃食跟药物的小沙弥外,就只有宝济老僧过来看望之余聊上一些时间,至于别的僧侣不是没有见过,只是很少有机会能说上几句,最多不过一个照面而已。
就算性子跳脱的丸子,休养期间几乎跑遍了整个禅院,大大小小的僧侣也从未打听过一次三人的由来。
对于丸子的回答,方觉信。
因为在原则性上,看似稀里糊涂的丸子从来都是最能坚守底线的那个。
再怎么大嘴巴,他也知道什么能说,有些什么东西不能讲。
可短短的四句谶语,不仅道出方觉的姓名,更是一言道破方觉从未与人言过的真实根脚,这才是惊悚的根由。
十六年来,方觉从未像此刻这般感到震骇惊恐。
自己身是今世身,可人···却非今生人!
这是方觉最大也是最难讲出的秘密,却被一个只见过寥寥数面的人,一语言破,何来不震骇,何来不惊恐?
方觉的手心已经攥出汗水,是巧合?还是···?
心念疾速远转的他不停凝神思索着,就像是一个秘密被发现的人,有彷徨,有无助,还有几丝慌乱。
与禅院的接触有一大部分是运气使然,贸然而突兀,绝不可能有半分的计较在里面,那么得出的答案就有些玄幻了。
“这个老僧当真是有几分道行,居然能一语道破小觉的根脚,不简单啊!···不知是巧合,还是他早就认识你?”丸子啧啧称奇的问。
方觉剑眉紧锁,仔细回忆着,确定从未予以见过,缓缓摇头,“没有任何印象,恐怕巧合的成分居多。”
尽管明明知道事情绝不会这般简单,但方觉还是这样回答,他情愿事实是这样。
丸子先点点头,后又撇撇嘴,道:“不过,是不是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你没见过他,而他见过你?”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倒也说的通。
大千世界何其浩瀚辽阔,人口众多的亿计,并不是每一个在你面前出现的人,你都能分毫不差的记忆犹新。
方觉按下那份只有自己才能了解的悸动,模棱两可的缓缓点头应道:“也许吧!”
小九在一旁黛眉紧蹙,她能切身感受到方觉内心中的那丝慌乱,虽然她不明白公子为何如此,但乖巧的没有去问,只声音清冷的道:“要不,今晚我潜回去再仔细探查一番?”
丸子把视线也投注在沉思的方觉脸上,眼神灼灼,样子极赋跃跃欲试。
方觉一怔,旋即收敛心绪,瞧向一个郑重一个好奇心作祟的两人,一阵苦笑,慌忙摆手道:“不用,我没感到丝毫的恶意,再说人家对咱还有救命之恩,你们居然起这样的心思,真是···嗯···太邪恶了!这样是不对滴,知道不?”
丸子顿时翻起白眼,小九却是勾了勾精致的嘴角。
方觉瞥见两人的表情,眼眉低垂,摆出一副宝相庄严之象,双手合十,低念了一声佛号,“二位施主心思如此不净,来来来···让本大师念一段经文,以去心中垢念,好使二位慧根早开···”
小九终于没再忍耐,掩嘴娇笑起来。
丸子当即一个转身,快步朝前方走去,这次连头也没回一下。
方觉也笑了,“施主别走啊!再听本大师细细道来···”
充耳不闻的丸子走的更疾。
方觉笑容平静,似乎经过这么一番的插科打诨,心态豁然开朗,心结也通了不少。
既然想不通,那就索然不再去费思量。
船到桥头自然直,一切叫他随遇而安吧!
想通了个中关窍,方觉也就恢复了往日的从容淡定,望着远去丸子的背影,朗声笑喊道:“施主请慢点行,等等本大师···”
“嘻嘻···”
“哈哈···”
欢声笑语不断荡漾在这茫茫大漠黄沙里,渐行渐远。
不管三人再怎么经历艰难磨砺,心境毕竟都还是豆蔻年华的少年人心性,烦恼睡时,醒开心,天大,地大,我最大,才是本心。
一路上,走走停停,打打闹闹,再加上因伤怠困已有些时日,此刻,劫后余生,三人平安,又身处天高地阔的广袤沙海,三人心情自然高爽尽情释放天性,欢声笑语不断,像是又回到了儿时光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
就这样,一路走来速度不算快,也不算慢,快到晌午时分,沙城和那片波光粼粼的清澈湖水,已在目光所及之处显露出轮廓来。
三个少年人驻足远眺,同时都长长吸进一口透着些湿润的空气,又长长呼出,眼神里都明显多了几分兴奋与期待。
过了沙城再向东南走上百十里,就是大夏的边境线,那时就算是彻底安全,彻底回家了。此趟西域之行可谓是一波三折,险阻重重,到最后几乎的九死一生,好在三人命大,逢凶化吉,算是安然回归。
“我们回来啦~”丸子双手作喇叭状,扯着他那公鸭一样的嗓音大大嘶喊了一声,像是在抒发,也像是在宣泄这一段时光的压抑和苦闷。
方觉小九两人相视莞尔。
喊完的丸子,转头对方觉用无比郑重无比严肃的口吻说道:“我要吃肉,我要喝酒!肉要大块的,酒要大碗的!”
方觉乍听恍然一愣,随即苦笑。
这段时间确实是对不起自己的五脏庙,从佛下城开始,历经沙海蹒跚,再至禅院修养,月余时间,不是干粮就是硬得能作武器的肉干,不然就是斋菜素食,一顿两顿还行,可天天如此,就连一向坚忍远超常人的方觉也颇感无味,就更别提一贯讲究珍馐美食的完颜二少爷了。
心中虽然无比赞同丸子的提议,可脸上却没有表现出一缕来,方觉鄙视地打量了一眼,样子无比郑重其事的丸子,讥言道:“瞧你那点出息,别忘了咱们的身份跟任务···”
丸子顿感备受打击,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只悻悻然干咽了口口水。
谁知方觉的下半句话,又使他苦尽甘来仿佛如沐春雨一样心湖跌宕,“不过,为了咱们能更好的完成任务,吃好,喝好,是必须滴···”
“方觉~我要杀了你···”丸子爆发出一声恼羞成怒的厉吼。
“哈哈~”在一声爽朗的大笑中,计谋得逞的方觉率先朝远处的那座小城镇跑去。
丸子拔腿就追。
小九笑靥如花的紧随而上。
三道紧紧相追的身影,三个朝气蓬勃的年轻人,就这样迎着东升的旭日,奔跑进了他们人生中的下一站,更走进了世间更多人的眼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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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袤大漠的另一端。
七日前,巴鲁凝望着佛下城沧桑厚重的巍峨城门,心潮起伏,思绪难平。
经过半旬的艰难跋涉,途中要不是恰巧遇见了一支商队,在半威迫半抢夺的情形下,劫掠了足够的食物跟淡水,恐怕自己这一行人是绝无走出大漠的可能,尽管如此,自己这一十八人中,还是有两名骑卒因为伤势严重恶化,加上身处荒漠根本无药救治,导致最终留在了那片带给巴鲁太多复杂意味的大漠。
巴鲁转过头,疲惫中显得愈发憔悴消瘦的脸上,一只独眼遥视南方,先是意味杂陈,随即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一凝,迸射出一束坚毅的光芒,用一种只有他自己才能听闻的声调,无比坚定的轻喃道:“小子,我也活着回来了,相信很快又会见面,到那时···我们再分胜负,再决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