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赵佶的支持下,蔡京很快在正式的朝议上提出了新茶法。正如高俅想象中一样,这引起了相当强烈的反弹,很大一部分官员都认为,这是赤裸裸地与民争利,嘉佑茶法绝不可改。甚至有人提出,朝廷宁可自己节省开销,也绝不可用如此茶法。
“舍本逐末吗?其实若是真的要说根本,那就是败坏的吏治,可那岂是轻易能动的?要不是大宋用高额的薪俸养着那么多冗官,财政怎么会吃紧到这样的地步?”
望着朝堂上各抒己见乃至于痛心疾首的一众官员,高俅第一次怀念起权臣当道时一言九鼎的风光来。若是真的换作蔡京一手遮天,这些人还能这么自由地慷慨陈词么?新的茶法极尽苛严不假,但是,通商法若真的那么好,前面几任皇帝在位时,又怎么会有那么多官员上书痛陈利害?
“圣上,嘉佑茶法纵有千般不利,但毕竟已经实施了几十年,茶商园户早已习惯了这种方式,如今骤然大改,恐怕会激起民间反弹。蔡相提出的新茶法看似面面俱到,但是,法令再好也是要人来实施的,倘若中间任何一道环节出了问题,只怕就会伤了全局。臣以为应当慎重考虑,绝不可操之过急。”
高俅瞟了一眼那个慷慨激昂进言的老者,心中暗暗感叹。怪不得在历史上,张商英先是由蔡京力荐进入政事堂,然后又因政见不合而落职,甚至被打入元祐党籍,贬谪——复相——再贬——再复,历经波折重重。虽然他不知道张商英和蔡京因何事失和,但只看眼下的光景,他便能够断定,照此下去,张商英的位子恐怕坐不稳。
即便如此,他却也认为张商英此言正是切中要害,无论是多么完善的法规,倘若所托非人,同样会是一团糟的结果。只是,在他和蔡京已经有了定计的情况下,此事仍不能构成障碍。
“张天觉所说的臣也考虑过。”蔡京的目光仿若不经意地从张商英身上扫过,这才上前一步说道,“正因为如此,臣方才建议将茶引印制发卖之权收归朝廷。一来可以杜绝地方官府靠着上下欺瞒加以截留,二来则可以便于记帐。另外,新建都茶务的官员需严格遴选,每年一次考评,若有贪赃枉法者一律严办。再另设法令严禁民间私造笼篰及茶商园户私相买卖,并严禁跨境销售,如此一来,朝廷无需增加多少人力便能把握所有环节,可谓是一举数得。”
赵佶早就吃透了蔡京和高俅那个联名条陈,此时自然是连连点头。“不错,先前之所以会罢禁榷而行通商,不过是因为沿边入中时的虚估造成巨大缺损。如今朝廷只需以茶引便可管理一应茶商,朕以为是相当可行的。要说扰民,当初曾有多少大臣上书言嘉佑通商法不便,依朕看来,这新茶法从根本上来说,对朝廷和百姓都是有利的。”
此时还有大臣想要抗争,却不料赵佶顺势站了起来,只得怏怏而退。对于今次的文德殿朝会,不少人都深有看法,甚至有人在背地里嘀咕一言堂,只是没有人敢在蔡高两人面前公开表露这一点而已。
见蔡京正在和蔡卞说些什么,高俅便准备径直回都堂理事,谁知还没走几步便被人叫住了。他回过头来,只见是陈次升和宗泽,立马明白这两位想说些什么。
“高相,朝廷骤然行此苛法,恐怕会引起民间怨声载道!”当着高俅的面,陈次升毫不讳言地道,“此法看似能为朝廷取得一时之利,但从长久看来,恐怕未必是福。”
“陈谏议,新茶法是必定要实施的。”见陈次升面色大变,高俅不禁暗叹了一口气,“太平兴国以前,每年茶利高达四百万缗,除去那时用来收购茶的本钱,这一块的国库收入至少高达一两百万缗。这样算下来,嘉佑茶法施行至今,朝廷的茶利累计少了数千万缗,茶法已经到了不改不行的地步。再者,比起当年行禁榷法时的各种开销,朝廷无需支出多少管理费用,所以在圣上看来也是必行之举。”
他这番话一出,陈次升和宗泽再也找不到话头可以反驳。陈次升长叹一声后拱手一礼,竟就这么去了,宗泽却留了下来。
沉吟片刻,他还是忍不住问道:“高相,难道你真的要事事随蔡相而动么?”
“此事虽然是元长公第一个提出来,但大体的条例却是出自于我。”对于自己这一系的人,高俅还是决定和盘托出。“元长公本来只是想复禁榷法,我却认为禁榷法有诸多不妥,与其如此,还不如用最完善的方式,至少百姓不会在一而再再而三的政令变动下无所适从。汝霖,你是个有远见的人,应该知道其中利害。”言罢,他也点点头举步离去。
回到都堂,他方才发现里头空无一人,不由苦笑一声坐下,随手拿起了桌上的一份公文心不在焉地浏览了起来。人说苛政猛如虎,但当初行禁榷的时候,那些大茶商利用沿边入中的机会,以低价从朝廷那里取得了大批茶叶,一转手就是数倍的高利,这些人分明是在钻朝廷的空子,哪里感受到了苛?无奸不商,无商不奸,这句在现代通用的话同样适用于古代。如今朝廷一样是要在西北用兵,倘若再行禁榷,难免不会重蹈当年覆辙,毕竟,一切已经和自己所知的历史不同了。
“高相!”
听到这声叫唤,他愕然抬头,却发现是陈王赵佖,这才记起这位陈王今日也在文德殿朝议之列。当然,身为宗室亲王,赵佖照例没有发表任何意见。他一边揣摩对方来意一边连忙站了起来,弯腰行礼道:“见过陈王!”
“高相不必多礼!”赵佖笑嘻嘻地一挥手,自顾自地坐了下来。“我原本还想差人把你请出来说,没想到这里竟然一个人都没有,那就在这里说好了。你上次托我办的事,我已经都办成了。”
高俅这才恍然大悟,连忙欠身谢道:“真是有劳陈王了,不知都有哪几位?”
“老一辈的我大多没有去劳驾,不过有一位嗣王也就够了,说实话我去游说的时候也没指望成功,那可是如今皇族的大宗正,想不到一说他就满口答应了。至于我这一辈的有卫王、定王、晋康郡王、豫章郡王……”见高俅听得一脸茫然,赵佖不由哈哈大笑,“算了,宗室里头这些亲王你大概还熟悉,郡王估计我说了你也不明白。总而言之,该拖下水的我都拖下水了。”
高俅顿时有些尴尬,太祖开国至今,宗室子弟不知有多少,他当然不可能面面俱到。不过,入嗣英宗生父濮王那一系的嗣濮王、大宗正赵仲爰都被赵佖拉了进来,这位陈王的本事果然不小。
“对了,具体的银钱嘛,你堂堂政事堂副相,往来多有不便,我就不打扰你这个财神爷了,到时候直接让那个连烽到王府来找我。官家也曾经提起过他,我倒是好奇得很,一个能让官家觉得有为的商贾子弟究竟是什么样子的。”赵佖说完便站了起来,眨眨眼睛笑道,“这一次的新茶法官家已经下了决心,你和蔡相看来又要立功了。只有国库殷实了,打仗才有底气,不是么?”
望着离去的赵佖,高俅顿时松了一口气。有陈王赵佖的暗施援手,他就不必那么引人注目了,只是这位一向身体不好的皇兄能够如此审时度势,也省却了自己不少麻烦。
他又等了盏茶功夫,蔡京等人方才一一回转了来,又是老一套的商议政事,谁都没有提起早先朝堂上的争论。既然是木已成舟的事情,谁也不愿意再多费功夫,相形之下,倒是西北的战局更加重要。
政事堂这边在关注西北战局的同时,枢密院也忙成了一团。毕竟是大宋最高的军事决策部门,因此他们这边的情报信息更加详实仔细。此时,好几个人都围在墙上的一幅地图前,指指戳戳地讨论着。
“童贯已经到熙州了,正遵照圣上旨意传旨劳军。”
“王处道又有奏疏送到,说是准备不日进兵。”
“嗯,五六月正是进兵的好日子。”
“诸羌不合是早就有的,只希望他们不会因为大敌当前而重修旧好。”
蔡卞突然回转过头,径直朝严均问道:“均达,依你看来,这一次王处道能否一举克复湟州?”
“王处道准备充分,此次一旦出阵,湟州必复。”严均自信满满地点了点头,“战事若起,必在五六月间。”
“这么快?”蔡卞闻言眉头一挑,但很快便露出了欣然之色,“王处道通习羌事,若此次真的能够克复湟州,也不枉圣上对其的信任。”
旁边众官自然是连声附和,严均也不例外,但在心底,他却深知蔡卞此言的用意。一旦大胜,主张用兵的高俅便会水涨船高,其次要加赏的就是王厚和枢密院众官,蔡京却要排在后面。看来,虽然同是蔡氏一门,但蔡卞对于枢相的官位并不太满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