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相。”
虽说和蔡京已经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但叶梦得始终觉得,每一次见到蔡京的时候,他总会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恐惧,就仿佛自己被人从头到脚看透了一般。三日前,他刚刚因为蔡京的举荐而被赵佶召见,其中问答颇对君心,因此才过了一日便颁下了进祠部郎官的任命。但是,对于刚刚自婺州教授召为议礼武选编修官,官职正八品的他而言,这一道任命又让他连跳两级,一跃而至正七品。他今年不过二十六岁,如此升迁的速度,往常也只有状元能够达到。
“是少蕴啊,坐吧。”蔡京含笑点了点头,饶有兴味地打量起面前这个年轻人。不得不说,叶梦得确实是一表人才,不仅做得一手好诗文,而且在经济仕途上也颇有心得,绝非那种寻常意义上的书呆子可以比拟的。只可惜叶梦得此次召对虽然成果不错,但仍旧过于泛泛了些,否则若是除实职,便远远好过特除祠部郎官。
“学生今次前来是为了感谢恩相的举荐,若非恩相,学生便没有今日。”叶梦得相当得体地道出了一番感谢,但内中心意却不止如此。须知蔡京长子蔡攸如今也不过一介从八品的鸿胪寺丞,蔡京绝没有推荐一个外人而不管自己儿子的道理。那么,自己究竟有什么可用之处?
“少蕴,你年纪轻轻便能得圣上青睐,这是缘法,但是,你万不可因此自矜。”蔡京虽然面上带笑,话里却万分严肃,“你前头已经有了两个榜样,高伯章和严均达都是年过三十便得重用,靠的不全是圣眷,而是各自的见识才能。你如今还年轻,先前婺州教授乃是学官,仍旧没有亲民官的经历,所以在适当的时候,我会和圣上提一提,让你到外官任上历练一下,如此才能够在资序上更进一步。”
这已经是带上了教导的语气,叶梦得一时惊愕下慌忙点头应承。从这句话里,他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蔡京真正拿他当作了自己人,可是,突然提起那两个如今最是炙手可热的人干什么?难道说,这位当朝首相冀望于自己的窜升?不可能,蔡攸虽然缺乏资历,但听说很得圣意,一旦晋升,速度肯定远远快于自己这个毫无背景的士子。既然不是为了这个,那又是为了什么?
“我已经老了,有时候考虑问题未免有力不从心的时候,而府里那些幕僚都是很早就跟我的人,这脑子中仍旧是绍圣元符年间的老一套,让他们改已经不可能了,我又不想把这些多年荣辱与共的人遣走,我的意思你明白么?”蔡京的目光始终留意着叶梦得的脸色,见其神情倏然一变,不由心中赞许。“你和攸儿的那些胡闹,我也不想再去追究,但是你要记住一条,背地里的阴谋毕竟只是小道,光明正大的算计同样可以令人防不胜防。你还年轻,不要把精力都耗费在那些勾心斗角上,有时间不妨在政事上多下功夫。”
“恩相教导,学生铭记在心!”
叶梦得这才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全都没有逃脱蔡京的观察,心头不由大悔,早知如此,他又何必和蔡攸混在一起,一心一意在其他方面多多争取出彩不是更好么?所幸没有造成什么无法弥补的后果,否则就真的要后悔一辈子了。蔡京的意思已经相当明显,也就是说,这位当朝首相想要自己成为他的谋士,这种信任又岂是等闲?
望着叶梦得离去的身影,蔡京露出了一丝自得的微笑,这才转头低喝道:“攸儿,你出来吧。”
只见靠墙的一处书柜的帘子突然被拉开了,露出了里头一个三尺见方的小天地,虽然只有一桌一椅,但也是俨然自成一体。蔡攸低头从里面走出,行至父亲跟前略一躬身,这才问道:“爹,你刚才为什么不把话点透?”
“有那个必要么?”蔡京点头示意儿子坐下,这才好整以暇地断起茶杯轻品了一口,“以叶少蕴的聪明,早就听懂了我的话,响鼓不用重锤,分寸到了也就行了。他的聪明乃是天成,所以借重可以,想要牢牢把住则未必能够。若是理想,我能用他十年就相当不易了。”
“以爹的智慧手段,又何惧于他?”
“攸儿,你还是不懂。”蔡京放下茶盏,原本眯缝着的眼睛突然放出了炯炯神采。“自古以来,能握权者并不在其手段或者心智,最重要的只有两个字,那就是机缘。任凭你再有鸿鹄之志,任凭你有文武韬略,倘若不得机缘,照样是郁郁而终。如今高伯章和严均达便深得机缘两字三味,尤其是高伯章,自官家稚龄时便随侍在侧,此种信任岂是等闲人能够比拟的?沧海桑田世事变迁,也许我会起起落落,但我可以担保,只要官家在位一日,高伯章便一定会荣宠不衰!所以,我才会答应将你妹妹许配给高傑,否则我堂堂宰辅若是说蕊儿已经许人,官家抑或崇恩宫太后还能硬来不成?”
见蔡攸听得仔细,蔡京不由更加觉得长子近来变了许多,心中自是满意,话头顿时止不住了。“你别看叶少蕴如今官位不显,须知我只不过荐了他一次,给了他一次单独面圣的机会,能够由此投了圣上的缘法而得加官,这就是他的本事,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做到这一点的。他还年轻,二十年后,我兴许早就卸下了权柄,而谁能担保他不会进位宰辅?”
“爹,我明白了。”蔡攸终于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怪不得叔父说,爹向来是心机莫测城府如海。”
蔡京闻言不禁莞尔:“那是你叔父谬赞而已。对了,我听说昨日你也见到了圣上?”
“没错。”蔡攸自得地一笑,“圣上勉励了我一番,说是明年便赐我进士出身,重新授官。”
“进士出身么?”蔡京却没有露出多少喜色,略一沉吟方才点了点头,“这是绝大的恩典,如今有出身和无出身在仕途上的际遇大相径庭,想来是官家不欲你在仕途上多受磨折。这在荫补进身的子弟中也是特例,所以你得谨言慎行一些,毕竟,对于旁人而言,蒙赐同进士出身已经是莫大的荣耀了。”
“爹放心,我明白。”
待到蔡攸离去,蔡京的脸色却渐渐阴沉了下来。蔡攸颇得赵佶之心,对于他这个宰辅来说当然没什么不好,毕竟,天底下没有父母不希望儿子能够出人头地的。只是,如今朝堂上的格局颇有变幻莫测的感觉,他不可不未雨绸缪,为蔡攸准备好一条向上的道路。除此之外,蔡攸的另一句话也让他陡地起了疑忌之心。
心机莫测城府如海?这种话从蔡卞口中说出来,又岂能用常理衡量。他心知肚明,自己虽然与蔡卞同年中进士,但于仕途却远不及这个弟弟平坦。当年蔡卞官拜尚书左丞的时候,他还是靠了蔡卞的引荐之力方才进翰林学士承旨,之后又因赵佶登基而受牵连,结果一遇机缘反而一举占了上风,蔡卞反而是因为他的缘故而重回中枢。如此看来,他这个少年得志的弟弟绝不满意仅仅止于枢相。
他轻轻地用手指叩击着桌面,脸上显露出了几分犹豫。原本想方设法调回蔡卞的目的是为了加强自己的实力,现在看来却不见得是一步好棋。高蔡两家的联姻大大缓和了他和高俅之前的紧张关系,而高俅也似乎没有翻旧帐的意思,照这样的情势看来,两人之间的平衡至少可以维持一段不短的时间,反而是那些曾经寄予厚望的自己人成了拖后腿的。
“西北那边应该快要开始了,咦……”
蔡京霍地站了起来,终于想到了一个忽略的关键。当初自己还闲置在京的时候,童贯便曾经来此地通风报信,怎么这一次去西北除了官面上的往来却没有私相拜访?自己已经在王厚的任用上落后了高俅一步,在西军中间更是没有多少影响力,怎么会忘记了童贯这个棋子?一瞬间,他只觉得心头一阵焦躁,旋即高声唤道:“来人!”
唤来府中门房详细盘问了一番之后,他方才得知童贯离京之前确实来过,恰逢自己阖府前去上清宫上香,结果竟然错过了。事到如今,他也懒得多加训斥,叫来管家吩咐了几句之后便再次把自己一个人关在了书房之中。以童贯从前的为人来看,一次扑空算不了什么,可为什么此人没有再度登门?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他徐徐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窗前,长长叹息了一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直到真正坐上这个炙手可热的位子,他方才感觉到步履维艰。大宋朝的宰辅鲜少有坐上十年八年的,一旦有任何变动,宰辅不是为人弹劾去职便是自己请郡在外,别看他如今似乎一言九鼎,不过是因为还受到官家的信任罢了。以他的睿智尚且看不透前路,又何况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