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遹罢御史中丞,出知岳州!
对于八月的朝堂而言,这是一个莫大的震慑。从传得沸沸扬扬的元祐谣言到钱遹张商英的上书,再到两人的先后罢斥,前后不过一个月工夫,速度之快足以让所有人瞠目结舌。两人当初和蔡京相交甚深,而后却因为截然相反的缘故遭到罢斥,这不得不让有心人苦心琢磨其中的文章。当然,面上装得淡然,在心中却愤恨难平的人也为数不少,枢相蔡卞就是其中一个。
这一日下朝之后,蔡卞面沉如水,他平素便向来驭下严谨,此时更是无人敢出言触怒,只有两个晓事的飞一般往内院报夫人王氏。待到蔡卞将自己关入书房,斥退了一干仆役之后,不防王氏却突然推门走了进来。
王氏款款地走近丈夫身侧,眉头微微蹙起。她如今虽然已经年过四十,但仍旧保养得宜,脸上也少见皱纹。作为王安石的幼女,她自幼饱读诗书,机谋达变自不在话下,就连蔡卞往日在政事上遇到疑难也多半是夫妻合议,见到丈夫眼下如此焦躁,她更是难以坐视。
“怎么,还在为钱遹的事情而耿耿于怀?”
“难道我还应该高兴不成?”蔡卞冷笑一声,恨恨地说道,“钱遹确实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不过遭到如此处置,分明是有人在借机警告!我当年为执政时还记得向先帝推荐他,他如今一旦位列首相,哪里还记得我?枢相……哼,看似风光,其实权柄早被人分去了一大半!要是枢相真的那么好,当年曾布又何至于和章惇闹翻?”
“此一时彼一时,如今元长大哥声势正盛,哪里还会因为记挂兄弟之情而坏了自己的事?”王氏缓缓走到丈夫身边,轻轻拿起一块墨在砚台中研磨了一阵,方才指着那均匀的墨汁道,“你如今就好比那块墨,只有一点点地磨开化开,才能有更进一步的机会,而圣上便是那执墨的手,他想要研磨哪块,岂是你能够猜中的?我很早就想说了,你因元长大哥之力而回京,短短时间便有如此芥蒂,岂知不是中了他人算计,做了别人的利器?”
蔡卞闻言心中一动,这种论断从妻子口中说出来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但是,先前他每每都是不以为意,如今却品出了其中中肯。联想到自己近日来急功近利的举动,他终于体会出,自从接到内廷那位的示好之后,他似乎确实走得太快了。
“夫人真是我的贤内助!”蔡卞霍地站了起来,疾步上前推开窗户,顿觉一股清新之气直冲心腑。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近来之事都在脑海中回顾了一遍,这才转头问道:“崇恩宫那一位最近越来越多地插手政事,这一次想必别人也察觉到了她的手段,依你看来,我该不该继续敷衍她?”
“她还是太后,敷衍自然是必要的,不过这个我会代你去做。”王氏微微一笑,露出了笃定的表情。“她能够倚仗的不过是先帝皇后的身份,殊不知当初她立后就遭到了诸多反对,士人中间对她并无好评。一旦坐实了罪责,废立不过是官家一句话的事。你倘若想重入政事堂,便须与元长大哥重修旧好,至少在羽翼未丰之前,绝对不可如此次一般不智。”
“多谢夫人的肺腑之言!”
“都是夫妻,何须一个谢字?”王氏没好气地丢过一个白眼,突然讥诮地笑道,“前时还有人送了你一个侍妾,人家可是绮年玉貌的,我人老珠黄,可是比不上了!”
“夫人这是哪里话!”蔡卞在朝堂固然是不苟言笑,在家里却不敢违逆妻子半分,连忙赔笑道,“那是不晓事的人干的,既然你不喜欢,这样,明日我派人将她转送了大哥也就是了。说起来大嫂还真是好性子,居然放任大哥左一个侍妾,又一个婢女地放在身边,听说前些日子又添了一个小公子。”
“怎么,你羡慕了是不是?”王氏起先还听得满意,待到最后不由大恼,“我可不像大嫂那么好性子,你要是敢让谁也来这么一出……”
“夫人言重了!”蔡卞自悔失言,连忙出言安抚,好容易才让妻子转怒为喜,自己心头的那点郁闷也就随之去了。
次日傍晚,下朝归家的蔡京才一进厅堂,管家便一溜小跑地迎了上来,行礼之后便低声道:“相爷,今日早间,枢相府打发了一辆马车过来,说是送给相爷赔罪的礼物。小人不敢造次,立刻回禀了夫人。夫人遣我禀告老爷一声,人她已经安置在了里头的一个小院里。”
“礼物?”蔡京不由扬了扬眉毛,听到最后方才醒觉过来。这蔡卞平素看上去一本正经,什么时候居然玩起了赠送姬妾这一套?倒是这赔罪两个字值得斟酌,看来,自己这个弟弟已经省悟到了失算,想要借机重修旧好了。
“唔,我知道了,你就照着其他人的例安置她。”自从进位首相之后,蔡京便在家事上刻意节制,不想为人抓住了把柄。如今一来西北用兵大捷,二来则是着重在朝中再竖威权,不免便动了兴致。“对了,她住的是哪个院子?”
“是以前明襄住的地方。”管家悄悄抬头觑看了蔡京的脸色,心中不由恍然。当初这位主儿离京出知定州的时候,曾经遣送过不少姬妾,而后进位执政之后又送走了好几位,如今看来,这府里头很可能要多上几位小夫人了。
蔡卞早间送人给蔡卞,高俅也在晚间得到了消息。说起来对于这种权贵之间互赠姬妾的惯例,他着实感到难以消受,想当初要不是他和蔡京同时离京任外官,恐怕蔡京送姬妾的名单也少不了他。好在如今摊到他头上的这种事很少见,所以他在听到此事后的第一反应就是——蔡氏兄弟肯定要重归于好了。
这是很自然的事,蔡卞固然不满足于枢相,但是,兄弟同在中枢虽然是佳话,但同入政事堂就忌讳了,想当初范纯仁兄弟四个的际遇就是最好的例子。换言之,除非蔡京不在其位,否则蔡卞想要再进一步根本就难如登天。那么,蔡卞与其兄弟阋墙而让外人得利,还不如先保住枢相的位子,然后看看能否因为之后西北用兵的成果而让朝廷破例来得划算。
“这么看来,崇恩宫那位只能是被人舍弃了!”高俅冷笑一声,缓步走到书柜前,抽出了一本白皮封面没有标题的簿子,缓缓翻阅了起来。倘若刘珂能够安分守己,他也不想过河拆桥毁了这个曾经在赵佶登基时助了一臂之力的女人,只可惜,二十五岁的刘珂注定不甘寂寞,既然如此,他就不能不冒险除掉这个祸根。刘珂既然敢于当面以白玲的事作为要挟,那就必定掌握了一定限度的事实,也不能怪自己心狠手辣了。
簿子上记录得一清二楚,某年某月某日,谁出入了崇恩宫,而后逗留了多少时辰,每一条后都注明了提供消息的人,而这其中花费了多少银钱,涉及到多少手腕,简直难以计数。自从赵佶即位之后,他就把刘珂列入了头号防范目标,这份未雨绸缪果然为他提供了必要的线索。
从最近的记录上来看,每隔两到三天,便会有道录院道士出入崇恩宫,其中左街道录徐知常次数最多,而除此之外,另一个出入最频繁的则是名不见经传的年轻道士闵奉常。高俅自己就曾经在崇恩宫附近瞥见过几个眉清目秀的道士,想必也有些关节。要知道,虽然守寡已经将近四年,但刘珂如今不过二十五岁,耐不住寂寞而和旁人有什么暧昧也很正常。正当妙龄而不得不夜夜独守空房,昔日明艳冠后廷的刘珂若是能够安分,那倒是怪事了。
但是,大宋向来都有太后干涉朝政的先例,所以赵佶尽可容忍她的指手画脚,但是,孀居太后被传出有什么不谨行为的,这是身为皇帝无论如何都难以坐视的。可以想见,一旦此事坐实,哪怕刘珂眼下仍是太后,也绝对会被废黜。
捉贼捉赃,捉奸捉双!
他猛地合上了簿子,嘴角露出了一丝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从记载来推测,闵奉常出入宫廷有一定的规律,那么,他应该竭力找一个机会。只有一条,他无论如何都不能自己出面。身为臣子而探知宫闱隐情乃是大忌,他可不想为了除掉一个祸患而把自己搭进去!
突然,他想到了另一个关键之处,紧皱的眉头不由渐渐舒展了开来。自从刘珂进位太后以来,便越俎代庖管了不少应该王皇后管理的后宫之事,甚至对赵佶的宠妃郑王二女也有颐指气使,王皇后固然是恬淡的性子,但郑王两个宠妃却未必吃那一套。若是由两女牵头提出刘珂不谨,赵佶必定深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