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皇后病倒!
高俅本来就对伊容进宫久久不回而感到诧异,谁知伊容将近亥时回来还不算,竟带回了这样一个令人诧异的消息。此时此刻,他站在苏轼病榻前,已经足有两日没有收拾的脸上胡子拉碴青白一片,脸色更是极为难看。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终于从极度的震撼中回过了神,甚至顾不得苏过在场,直截了当地问道:“事情确实么?太医那边就真的束手无策?”
“王皇后病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接口的却是一旁的英娘,刚才听到伊容说王皇后病重,她的脸色便是煞白一片,最后强自镇定心神方才好了些。“后宫妃嫔都知道圣上待她平常,虽然郑贵妃王德妃还能够守上下之礼,但后宫那些内侍宫人却都是趋炎附势的,平时风言风语的也不在少数。”
“不是,王皇后是心病。”伊容终于艰难地吐出了她回来之后的第二句话,“她之所以会晕倒,主要是因为有内侍首告,说她宫里头有人行餍镇之事。”
餍镇!
屋内的所有人,包括苏过在内,全都有五雷轰顶的感觉。这餍镇两个字,自汉朝以来便屡屡祸乱宫中,汉武帝杀卫子夫,唐玄宗废王皇后,无不是因为这种子虚乌有的巫事。而大宋自开国以来,虽然有过两次废后,但从来没有涉及到餍镇这样的罪名,如今听说宫中竟传出餍镇,自然是大惊失色。
“这不可能!”英娘几乎是下意识地叫道,“王皇后向来都是恭俭持重,怎么会有这种荒唐的传闻?”
高俅瞥了一眼一旁面色死灰的苏过,突然转身疾步走到门口,见一个人影都没有,这才感到澎湃的心潮稍稍平静了一些。兹事体大,尽管这是所有仆人都经过重新挑选的苏府,但他同样不敢有丝毫大意。弄得不好,这一次的餍镇风波,怕是要惊动无数。
“伊容,我问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是郑贵妃还是王德妃告诉你的?”
“我和郑贵妃王德妃一同去探望时,这才发现圣上已经在那里大发雷霆,最后才知道是因为餍镇。”伊容现在想起赵佶那个时候的阴冷目光,仍是免不了感到一阵发抖,“虽然王皇后晕过去了,但是圣上却没有放过那些内侍宫人,已经命人严加查问。”
听到这里,高俅终于忍不住问道:“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圣上居然会放你出宫?他就没有一点其它的吩咐吗?”
“圣上在气头上,连郑贵妃王德妃的劝谏都没听,还冲着她们大发脾气,根本没注意到我。”伊容心有余悸地低声道,“后来郑贵妃和王德妃怕我留在宫中出事,就偷偷派人送我出来,我才刚走没多久,宫门便下了钥……”
高俅越听越觉得不对劲,王皇后固然失宠,但是,两个宠眷最好的妃子都还没有急着想要取而代之,宫外更没有人想要拉这位皇后下马,那么,这劳什子餍镇是怎么回事?一想到兴大狱的后果,他就有立刻进宫的冲动,好容易才按捺住了这股情绪。
“好了,此事就先到此为止。”高俅朝苏过点了点头,很是郑重地吩咐道,“叔党,事关重大,请你万勿泄露出去。”
“我明白!”苏过虽然没真正混过官场,但这些年冷眼旁观得多了,自然不会在父亲病重的当口掀起波澜。“伯章,你是不是……”
“我告了五天假,这个时候出面反而不好,还不如等等消息再说。”高俅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听到一边传来了几声微不可闻的咳嗽,顿时转过身子朝床上看去。不知什么时候,苏轼已经醒得炯炯有神,此时只是实在忍不住喉头痰涌方才咳嗽了两声。
“老师!”高俅连忙在床沿边坐下,惊喜交加地问道,“你终于醒了!”
“刚才你们说话的时候,我就已经醒了。”虽然声音有气无力,但苏轼的脸上却异样地泛起了一阵红光,“宫中出了这样的大事,一定是有人在背后主使,伯章,你要小心。”
“老师,不碍事的,只是有个把跳梁小丑作怪罢了!”高俅生怕苏轼劳神,连忙岔开话题道,“你如今还是保重身子要紧,这些事情我自会处理,不会让别人得逞的。”
“我这些年本就是苟延残喘,哪怕真的去了也没什么可惜的!”苏轼艰难地转过了目光,见旁边的苏过目中隐现水光,不觉笑道,“我一辈子宦海沉浮,什么都见过,什么都经历过,人生最后的日子能够回到京城,也已经知足了,更不用说圣上甚至还了我翰林学士。伯章,如果不是有你这么一个关门弟子……”
“老师,你别说了!”听到苏轼这般淡然的话,高俅愈发觉得一颗心沉甸甸的,满腔的话都堵在了喉咙口,“若不是我畏首畏尾投鼠忌器,也不会迟迟不能让其他人得以恩赦回京。”他定了定神,目光突然坚定了下来,“老师且放心,此番圣上已经有意恩赦元祐老臣,老师若是好生养病,应该还能够兄弟团聚。”
“子由……”苏轼轻轻吐出了两个字,脸上露出了一丝怅惘,最后又欣慰地一笑道,“子由为人沉静简泊,一旦上书言事则必定不达目的不罢休,似他这样的性格,遇到明君则可,遇到……”他仿佛感觉到了自己的失言,最后顺势停住了,“总而言之,若是圣上真的恩赦,召他回朝便不可给他闲职,否则大可让他在外面治一州之地。”
高俅见苏轼如此重病却仍不忘国事,不由更觉伤感,却又不好相劝,只得连连点头。
“叔党,朝云呢?”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顿时让房内四人面面相觑,常来常往的英娘和伊容当然知道朝云是何许人,苏过也不会不知道父亲最宠爱的这位侍妾,反倒是高俅愣了一愣方才醒悟了过来。若是平时,苏轼病榻前自然少不了王朝云伺候,但此刻多了三位外客,没有名分的王朝云自然只能避开。
“我这就去叫她!”苏过应了一声,随即匆匆离去。
“伯章,叔党文才固然出众,但于为官上却没有多少心得,以后就要靠你多多照应了。”苏轼一边说一边剧烈咳嗽了两声,良久才又迸出了一句话,“你和他昔日同学同读,我就将他托付给你了!”
“老师放心,只要我在一天,一定力保叔党平安!”
及至见到王朝云进来,高俅见这老夫少妾似乎有无穷无尽的话要说,思量片刻便朝英娘和伊容打了个眼色,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不多时,只见苏过也走了出来,面上却是忧心忡忡。
“父亲恐怕是回光返照……”
高俅却出奇得没有反驳,只是刚刚那些话,他也能够品味得出苏轼如今的心境。既然对学生,对儿子都有了交待,那么,便只剩下心爱的女人了。他微微叹了一口气,侧头看了看一旁的伊容和英娘。王朝云一直伴着苏轼走到了天涯海角,光是这份情意就分外难得,只不过,怕是苏轼到死,也不能留给这位侍妾一个名分了。
见这位昔日也算得上风流倜傥的苏轼幼子如今却满是沉稳之色,高俅只得暗叹造化弄人。若不是陪着苏轼踏足岭南吃尽了苦头,苏过又怎么会是如今的模样?哲宗亲政之后,那些苏门子弟无不遭受贬谪,一个个编管各地不得翻身,如今即便得到了恩赦,安知浪费了多少光阴年华?
“叔党,你将来可有什么打算么?”
“若是可能,我希望能将爹葬回眉山。”苏过仰头望天,竭力抑制住目中盈盈水光,“当日贬谪琼州时,爹就曾经说过,这一辈子到死也不见得能够落叶归根,如今他既然能够在人生最后几年回到京城,我也希望能够完成他老人家落叶归根的梦想。之后,愿得良田数顷竹林半亩茅屋数件,足够我耕读足矣!”
“叔党你这是什么话?”高俅越听越觉得不像话,忍不住动了怒,“如今圣上好容易才排除了阻力,你怎么年纪轻轻便想着躬耕于山林之间,而不思报国之志?”
“报国,我有机会么?”苏过骤然转过身来,一字一句地说道,“伯章,为了爹爹的官复原职,外头有多大的议论你知道么?以蔡元长蔡元度的心性,你以为他们会置若罔闻?伯章,除非你准备就此和他们决裂,否则,在元祐老臣的问题上,没有任何的余地可言!”
“这些事情你不用管!”高俅口气强硬地顶了回去,“总而言之,若是老师真的……三年一过,我一定会设法的!”
昔日交情最好的两人便这么大眼瞪小眼,浑然没注意里屋王朝云掀帘出来,直到耳畔传来了一个声音,他们才齐齐转过了头。
“高相,三少爷,老爷请你们进去。”王朝云的眼圈已经是红红一片,但仍旧清楚地传了话。之后,她便微微偏身行礼,随后头也不回地离去。谁也不知道,这位仍当妙龄的女子心中在想些什么。
崇宁三年十月十八日,苏轼溘然长辞,王朝云竟随即表示削发遁入空门,得知这一情形之后,高俅不由扼腕叹息。就在苏府挂出白灯笼的当天夜晚,他终于接到了宫中传讯,不得不丢下正准备操办的苏府丧事匆匆进宫。
PS:苏轼多活了几年,所以王朝云也没死在苏轼贬谪的半路上。偶一直对这位陪着苏轼过了最后人生的女人没有得到名分而耿耿于怀,说起来,礼法两个字,真是害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