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微服去了高府?”
尽管家人报得清清楚楚,但是,蔡京还是又追问了一句,得到了一个肯定的回答后方才叹了一口气。他挥挥手示意那人退下,然后便心烦意乱地在室中踱起了步子。
真正说起来,石豫的去职对于他来说算不上什么太大的打击,只是,他自从赵佶即位之后入政事堂以来,还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挫折。每每想到张康国那副嘴脸,他便觉得心头犹如坠了一块重石似的堵得发慌。
他很清楚,赵佶用他的时候,其信任甚至可以比得上当初神宗皇帝用王安石,而对于自己的能力,他也有相当的自信。然而,他和王安石犯了同样的错误,那就是他无法识别,那些攀附自己的人,究竟是为了做事还是为了谋求权力。当然,他自忖没有王安石那样的操守气节,也并非完全是为国为民,所以,他不可能像王安石那样完全蛮干,更不会做出以退出中枢作为要挟的举动。
可是,即使此番能保住相位,又该用什么法子来挽回天子官家对自己的信任?赵佶既然微服驾临高府,那么即是表明高俅昔日的宠眷已经差不多恢复,但是,这对于自己来说并不是什么好消息。赵佶病中的时候,他之所以摆出和高俅有所隔阂的姿态,一来是为了麻痹百官,以便清除异己,二来却也是为了能够趁机下手。
元丰改制之后,朝廷虽然设尚书左右仆射,但是,尚书右仆射这个位子有时也会空缺,就算真的置了右相,也不见得会让首相次相相互钳制。虽然高俅并没有给他找什么麻烦,但是,这样一种有人窥伺的局面实在不是他想接受的。蔡攸的所作所为他隐约能够感到一点,之所以一直隐忍不言,也是希望能够一举成功,想不到,仍是功亏一篑,如今善后反而更加困难。
此时,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叩门,紧接着便是家人的通传声。
“相爷,叶大人来了!”
蔡京闻言一喜,立刻出声吩咐道:“少蕴,进来吧!”
书房大门应声被人推开,走进来的正是叶梦得。兴许是因为大病了一场,叶梦得看上去消瘦了几分,脸色也有些苍白,就连精神也不如往日。他一进门便长身一揖道:“拜见恩相!”
蔡京上下打量了一下叶梦得,忍不住叹息了一声:“怪不得人家说去岁年头不好,先是圣上病倒,然后蔡王跟着重病,就连少蕴你这一病也是数月。如今没事就好,只是你这瘦得着实不像话,应该好好补一补才是,待会回去的时候,让他们给你选一点药材回去。不拘燕窝人参之类,需得每日吃,才有效用。”
饶是叶梦得知道蔡京此举乃是有意笼络,心中也不由感到一阵烫贴,慌忙推辞道:“前时我在病中时,恩相就多次命人探视,诸多珍贵药材也送了不少,就连我的家人也得府中人照料。我已经铭感五内感激不尽,如今断然没有再受重礼的道理。再说我还年轻,不过一点小病,不碍事的。”
“少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道理你应该明白。总而言之,只要你把身体养好,我就安心了。”蔡京指了指一旁的椅子,示意叶梦得坐下之后,便徐徐开口问道,“如今的情形,你都知道了?”
“事情传得沸沸扬扬,我在家中都听说了。”叶梦得点了点头,眉头不自觉地拧在了一起,“张康国在朝根基尚浅,此番并未动用多大力量便让恩相的计划落空,心计绝不可忽视。不过,他自以为得计,却不知也种下了败因。”
“哦?”蔡京眉头一挑,深感意外。自从叶梦得病倒之后,他听了蔡攸的劝,不得不起用了其他几个幕僚,而这些人的判断看似四平八稳滴水不漏,却不能像叶梦得这样一针见血另辟蹊径,此时听到叶梦得断定张康国种下败因,他不由心中一动。“少蕴此话怎讲?”
“恩相,恕我直言,圣上用恩相,乃是为了看重你的才干还是看重你的权术?”
蔡京微微一愣,但很快便沉声答道:“唔,自然是看重我的才干。”他是极聪明的人,此时一经提醒,立刻领悟到了关键之处,“你的意思是说,张康国这一次看似赢了,其实却已经输了?”
“我正是这个意思!”叶梦得倏地立了起来,脸上泛起了一丝潮红,“恩相主政以来,用兵西北连战连捷,接着又是改茶法兴学校,是以巨额军费丝毫不动朝廷根本,是以天下士子尽皆归心,这是谁都能看得到的,圣上自然也不例外!可张康国之辈又干了些什么?”他越说越激动,索性在书房中踱起了步子,声音又急又快,“西征他反对,茶法他认为苛严,兴学校他认为花销太大,可他自己呢,提出了什么相当的政见?凡事都只是老调重弹,若是照我看来,别说远远不及恩相,就连较之高相公,张康国也差之远矣!”
蔡京越听越觉得回味无穷,最后忍不住微笑了起来:“旁人都是让我如何退避如何应付,偏偏只有少蕴你说出了这么一番大道理!好,很好,果然不愧我一番期待。那照你看,我又该如何应对?”
“以不变应万变足可。”叶梦得自信地一笑,这才回到了座位上,“恩相在朝多年,门生故旧遍及天下,这便是谁都及不上的。圣上病中的时候固然会注意到何人擅权,但是,如今一旦临朝听政,最重视的还是政绩。西北战事胶着,辽国又和女真交战,对于我大宋而言,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大好机会。如果高相公还是像以前一样矢志开边,那么,当下一道捷报来临的时候,恩相离三公三太,也就应该不远了!”
蔡京脸色一连数变,心中陡地掠过一丝悔意。当初他能够和高俅保持一致,是因为两人之间并无嫌隙,如今,有蔡攸干下的好事横在中间,要他争取高俅的支持,那可能吗?虽然赵佶召见蔡攸时没有任何人在场,但是,谁敢担保高俅会不知道其中隐情?他指望高俅不落井下石就不错了,哪里还敢奢望回复从前?
叶梦得何等聪明的人,见蔡京面色不对,立刻出口试探道:“恩相,莫非如今你和高相有隙?”
蔡京叹了一口气,避重就轻地道:“还不是为了攸儿,他做事不知轻重,此番又闯下了大祸,我已经替他告了假,命他在家反省。此次若是再不能悔过,我准备打发他任外官,免得他在京城再闯祸!”
蔡攸究竟干了些什么,居然会产生如此影响?叶梦得颇有些疑惑不解,但却知机地不再追问。很明显,若不是什么大事,蔡京绝对不可能如此讳莫如深,当然,也不会因此和高俅闹僵,只怕这蔡家大衙内干的不是什么小勾当。
“不管怎么样,圣上对恩相仍然是信任的,否则,先前便不会单单发落石豫一人。”叶梦得词锋一转,再也不提高俅之事,“倒是我听说圣上因为餍镇之事错怪了王皇后,不仅下旨让上清宫为皇后祈福,而且还似乎有大赦一路的念头。若是如此,恩相不妨上书,请赦西北熙河兰湟路的罪人。西北那边战事不断,罪人之中多有犯错军士,以此加恩,则他们必定感谢恩相。”
“嗯,这一条倒是可以去做。”蔡京脸色稍霁,对叶梦得的敏锐更加欣赏,不由笑道,“少蕴果然是心思敏捷,只是这么寥寥数语,便让我心头多日郁结一扫而空。我看朝中不少人自忖年少有才,却少有人能够及得上你。”
“恩相这么说,倒是让我无地自容了。”叶梦得谦逊了几句,但心中却相当得意。他不到二十便中进士,新君刚刚即位便得蔡京举荐进京任官,平日亦是文采风流,当然算是少年得志的典型。此时他微微欠身,意味深长地道:“若无恩相举荐之力,我又何来今日?”
蔡京怔了一怔,立刻恍然大悟,也随即大笑了起来。
出了蔡府,叶梦得颇有些志得意满。这一病虽然不是时候,但也让蔡京看到,少了自己这个臂膀不行,所以可说是因祸得福。他今日原本是乘车而来,此时意兴大发,竟将一干仆从全数遣离,自己一个人安步当车地沿街而行。但见街市上四处人头攒动一副热闹景象,盛世气象显露无遗,他不由愈发感到心头感慨。正当他在一个小贩的车子上拿起一块木雕时,突然听到旁边的金银铺中响起了一阵说话声。
“你说河北那边有盗贼?不是开玩笑吧?”
“谁和你开玩笑,我这次的货色从大名府运过来的时候,路上就遭了强盗,要不是路上遇见路见不平的侠客,那真的得抹脖子上吊了。那可是好几千贯!”
“说得也是,你那东家到时必定是让你赔。只不过,这京畿周围的地方,居然也会有盗匪横行,实在是太离谱了!”
“嘘,小声些!西北一连打了好几年仗,怎么不得用钱,就是这税也着实太高了,好好的百姓也得被逼反了!还别说,要哪天税再高了,指不定我也该行当强盗算了!”
叶梦得耳力颇佳,一时听得清清楚楚,自然觉得悚然而惊。大宋的税赋太重他当然知道,和唐时税赋不同,大宋税赋不是量入而出,相反却是量出而入,这样一来,一旦遇到用兵或是天灾,百姓的负担不轻反重,可是,弄到京畿附近出现强盗,这却实在不可小觑。思量片刻,他放下木雕便进了那间金银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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