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的东京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天也一日冷似一日。不过,即便寒风再大,晚上的东京仍旧是热闹非凡,张灯结彩的地方比比皆是,仿佛整个城市都在过节一般。
然而,这不过是十一月二十,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节日。没有宵禁的大宋百姓原本就比从前隋唐五代时自由多了,更不用说住在天子脚下的开封人了。有一等人家一年到头炉灶都是冷的,凡是吃食都从外面买来,日子虽然算不上十分宽裕,照样也是其乐无穷。
既然是吃酒作乐,酒桌上的闲话自然少不了。街坊邻居的闲言碎语,朝堂官员相公的家长里短,就连宫中的事情也有人敢拿出来打趣。
“听说了么,高夫人突然回京来了!”
“高夫人?怪了,高相公不是去安抚东南了么,高夫人怎么独自回来了,难不成在家受了闲气?”
“人家堂堂靖国夫人,诰命中的极品,又是高相公的元配,哪会有人给她气受?听说高夫人此次回京,是为了家里的一桩婚事!”
“高府那位长千金不是才六岁多么?其他两位公子都还小,莫非怎么早就要定娃娃亲?”
“你们可别忘了,高府里头可还有一位侄小姐,虽然出身不怎么样,毕竟是有血缘的,如今也到了婚嫁的年纪!话说回来,高相公出身市井,如今却到了这样的地步,实在是羡煞人啊!”
“谁说不是,也不知是谁那么好运气要娶那位侄小姐,这可是一朝飞上高枝啊!”
外头之所以传得沸沸扬扬,都是因为英娘一回来便进宫去见了王皇后的缘故。王皇后原本就是恬淡的人,清心殿中的宫人内侍的拘束也少,所以辗转听到了风声便开始传,最后是从宫内到宫外,竟是把一件还没有影的事传得似模似样。好在传言中没有直接点出那个好运的人,但猜测却是在所难免的。
英娘对于外界的流言却不以为意,外头闹得越凶,越是说明自家在京城里受人关注,因此她除了禁止自家下人到外头胡说八道之外,便当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只不过,事关高蘅,高太公和大嫂金氏那里却一定得禀告一声。
“大哥死了?”听到高太公的第一句话,英娘心里掠过一丝异样的感觉,面上自然而然地流露出几许感伤,“大哥不过四十出头,这也着实去得早了些。”
“他死了我倒省心,免得操心他再惹出什么难以收拾的麻烦来!”高太公却没有多少悲戚,尽管是亲生儿子,但一来没享用到高伸的福分,二来高伸又曾经惹出过莫大的麻烦,因此他自然乐得这个儿子早死。“不过,这样一来,你和二郎便能放心给蘅儿操办婚事了。这丫头在这里呆了几年,无论是性情模样都不比当年,若是嫁了人之后给夫家知道她还有这样一个爹爹,那岂不是丢了我高家的脸面?”
高太公的想法自然和英娘不谋而合,只不过,身为长辈的高太公能这么说,英娘却不能随意指摘。想到丈夫行前的交待,她便把赵鼎家里的状况又复述了一遍,然后便解释道:“赵鼎是今科进士,才学顶尖不说,年纪也和蘅儿正好相配。他家里虽然并没有多少产业,但是,相公和我都以为,他自己求上进方才是最重要的,否则纵使家财千万,败光了也是白搭。再者他的母亲又是贤名在外,想必不会是那种刻薄的婆婆,蘅儿嫁过去之后,一家人也应该也会和和美美,不至于闹别扭。”
“你和二郎认准了就好。”高太公原本还有些在意赵家的家境,听到媳妇这么说,也就索性撂开了手,“我一把年纪了,哪里还有这么多讲究,只希望儿孙都有福也就够了!”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了一顿,然后便轻轻叹了一口气,“英娘,你当年吃了那么多苦,如今也该享福了。除了金氏之外,几个媳妇都有了儿子,可你却至今只有嘉儿一个,虽说二郎决不会嫌弃你,但这样终究不妥。我还是得白嘱咐你一句,别忘了养儿防老!”
听公公说得真挚,英娘也忍不住心里一阵酸涩,只不过这种事情却不是想有就有的。她已经三十五岁了,若是眼下不成,今后便是想生也有心无力,因此也曾经日夜祷祝,希望上天能赐一个麟儿,只是这个心愿却始终不能实现。
离开了高太公的院子,她在门口怔怔站了好一会儿,这才转去了大嫂金氏的住处。金氏本就是个最没有主见的,一听说高俅夫妇已经给女儿找好了人家,她二话不说便答应了下来,甚至连男家的情形也没有多问。倒是英娘觉得有些不忍,解释了一番丈夫的用意后,便将高蘅亲自绣的锦帕拿出来送给了金氏。
“不管怎么说,蘅儿终究是大嫂你的女儿,赵家也只有这么一个儿子,我又和赵老夫人商量过了,你若是愿意,将来可以把你接去一块住。不过,大嫂你也可以留在这里。总而言之,将来的事情大嫂你不用操心。”
自从得知丈夫的死讯之后,金氏便颇有几分兔死狐悲的味道。尽管高伸活着的时候当她如同猪狗一般,但是,那毕竟是她的丈夫。她也只是因为这一层关系方才能够在高府安居下来。她守了多年的活寡,早就习惯了这样清静的日子,再说这里月给一向丰厚,她更没有半分去意。如今丈夫已去,她最怕的就是高家强逼她改嫁或是将她逐出,听英娘这么说方才放下了心。
“弟妹,我都习惯了一个人的日子,只要今后蘅儿能够时时来看我,我就知足了!”她低头望着那锦帕上活灵活现的牡丹,忍不住垂泪道,“我生来命苦,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若非二弟和弟妹好心,兴许我们便要在街头冻饿而死。这份恩情我今生是难以报答的,今后一定日日烧香拜佛,为你们俩祈福!”
英娘心中暗叹,又劝了金氏几句便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院落。同样是只有一个女儿,金氏如今是寄人篱下勉强过活,而自己今后如何,现在也说不准。走着走着,她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慢,最后便在院中的一棵梅树下停住了脚步。
“又下雪了……”
她仰头望着渐渐阴暗下来的天空,忍不住想起当年贫贱时,一人在家挨饿受冻的情景,眼泪无声无息地便落了下来。都说人生便和做梦一个样,眼下家中如日中天的盛景,焉知便不是一场梦?
“英娘,英娘!”
听到背后的叫声,她连忙伸手在脸上擦了擦,这才转过身来,却是自己的爹爹宋泰。她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低下身子行了一个礼:“爹爹!”
宋泰如今年纪大了,又不像师弟高明那样最喜欢东奔西跑,因此便留在京城很少外出。尽管如此,他的一身功夫却没有落下,但凡进高府的护卫,全都得经过他的一番管教,因此真正算起来,他竟差不多算是一个教头。此时,见女儿脸上带着两道明显的泪痕,他的眉头便皱了起来。
“怎么回事,是有事情不顺心么?”
“只是刚才想到了一点旧事罢了,爹爹不用挂心!”英娘轻描淡写地搪塞了过去,又岔开了话题,“倒是爹爹愈发老当益壮了,这筋骨看上去越来越结实!”
“你就别给你爹戴高帽子了!”话虽这么说,宋泰却是哈哈大笑,“你爹我在这里养了这么多年,自然是红光满面,否则别人岂不是要说女婿亏待了我?对了!”
他猛地一拍巴掌,从袖子中取出一个形状奇特的玉坠递了过去:“前些日子我在集市上遇到了以前的一个老友,他已经落魄得不成样子了,所以我就资助了他几十贯钱,他为了答谢,便送给了我这个玉坠。说什么可以趋吉避凶。我一个老头子留着这种东西没有用处,你自己戴了或是送给嘉儿都成!”
英娘也不好和父亲客气,赏玩了片刻便直接收了起来,又开口问那个老友是谁,宋泰却只是摇头不肯说,她也就不再多问。当她提到高蘅的婚事时,宋泰却叹了一口气。
“如今高家这光景确实是不比从前了,以往哪里能料到一个个都能和官宦人家攀亲,还有资格挑三拣四的?那时候我把你嫁给高俅的时候,人家都说我瞎了眼睛,后来就连我自己也后悔,想不到竟会有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只不过,英娘你也得让他注意一些,须知盛极而衰乃是世上常理,不能一心一意只顾着向上,却忘了这个道理。”
“爹爹放心,高郎不是愚人,自然知道这些。”英娘点头答应了,便亲自扶了父亲回房,“您就好好享福,想干什么干什么,就是真的想念以前那些朋友了,也大可以派人去找找,免得一个人闷得慌。您看,高叔叔就从不窝在一个地方……”
宋泰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我怎么能跟他那个猴精比,人老了,只想守着家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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