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了耶律燕之后,萧芷因方才感到,自己起初还为此事感到不安,实在是太过大惊小怪了。想想也是,辽国女子虽然有不少聪明人,但是,像萧瑟瑟那样具有政治敏感度的女子却少之又少,而自诩聪明的耶律燕,无疑也是不在其中的。跟着那领路的小黄门出了内廷,他便看到两个年龄稍长的内侍面无表情地迎了上来,左边的那人躬身一揖道:“萧大王,高相公已经在天章阁等候多时了,请随小人往这边走。”
天章阁?萧芷因眼皮一跳,面上却泰然自若地点了点头,随后跟在了那两个内侍的后头。大宋殿阁学士向来是一个尊衔,向来取宫中殿阁之名用来命名,而天章阁便是其中较老的一个。那高俅如今分明是资政殿学士,偏偏在这天章阁中见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等到他上了天章阁顶楼,看见的却不是预期之中的高俅一人,还多了一个老相识严均。作为昔日辽国皇帝的宠臣,如今魏王耶律淳的心腹,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这种事他当然不可能做出来,而是上前客客气气地行了礼。当然,他也没有过度谦逊,不管怎么样,直到如今,他依旧是辽国的郡王,总不能折了这点体面。
严均本不想来,谁知昔日那档子事不知怎的被赵佶想了起来,结果便派了这个任务。赵佶还煞有介事地说,这是为两个心腹臣子解开心结,弄得他和高俅全都哭笑不得。不过,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当年的事主,他却没有多少怨恨的情绪,当然,这也许是因为他之后仍然飞黄腾达的关系。倘若大好仕途真的毁在萧芷因手中,怕是他连杀人的心都有。
高俅见萧芷因谈笑自若,仿佛并不在意与面前两个人的昔日恩怨,心中也不由感到一丝异样。只不过,身为朝廷宰相,冷嘲热讽是不可能了,他只能用一种略带讥诮的语气说道:“萧郡王,想不到时隔多年再见,你却并不是代表大辽天子,而是代表魏王。”
“人生何处不相逢,此话确实一点不假。”萧芷因随口感慨一声后,不待对面两人有说话的机会,立刻接上了话头,“昔日各为其主,今日也同样如此,还请高相公和严枢相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过去那些往事。至于我此次的来意,便是为了魏王和大宋之间的关系而来。”
高俅看了严均一眼,后者立刻反问道:“萧郡王,历来出使都是以国之名义,你乃是魏王私使,更是为了探望耶律贵妃而来,现在说什么要讨论魏王和大宋的关系,未免有些不妥吧?须知我国向来交往的是辽国正朔,倘若连这点都不能保证,就算现在说了,只怕朝中那些官员也未必能够答应。”
这是萧芷因意料之中的回答,因此他并未有任何气馁,而是郑而重之地站了起来:“高相公和严枢相都是大宋重臣,我有一句话敢问二位,倘若一国天子驾崩,有遗诏而群臣并未遵从,这继位的新君,可能说是正统?”
一句话出口,高俅和严均登时勃然色变。须知本着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宗旨,大宋并不想掺和进辽国的内斗中,最主要的原因是,他们没有一个足够的借口。毕竟,天祚皇帝耶律延禧死后,群臣奉立两位太后,然后又定了天子,从一系列程序上来说,并没有什么大问题。而御座上坐着一个小皇帝,对于大宋来说有利无害。可是,萧芷因这个当口丢出这么一个问题,其后隐藏的因素便很值得考虑了。
他凭什么敢这么说?
高严两人彼此对视了一眼,同时看到了对方眸子中反映出来的这个问题。两人都是和萧芷因打过几次交道的,都知道这位辽国郡王为人狡猾,为了达到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此时既然敢这么说,说不定就真的有了证物,甚至可能还有直接性的证据。那么,他这一次敢于只带两个随从直入大宋东京城,是为了在这个问题上博得大宋天子的支持?
鬼使神差的,高俅突然想到了那一回哲宗去世,赵佶登基的情景,一颗心不由剧烈跳动了一下。就算那个时候有钦圣向太后主持大局,如果哲宗留下了遗诏,那么,如今局势如何,怕是谁都说不清楚。
他朝严均打了个眼色,随即干巴巴地笑道:“萧郡王,你这话未免含糊不明。若是天子留下遗诏,群臣自然应当遵从,除非实在不合礼法规矩,岂有随便册立一个新君的道理?”
萧芷因哪里不知道这两人想的是什么,却不想在时机未到的时候打出自己最大的底牌,因此便岔开话题道:“如今虽然我国名义上新君登基,但是大权都掌握在两位太后的手中,更有少壮宗室把持卫戍大权,反倒是魏王这位真正的宗室宗亲被排挤在一边,这无论如何都是说不过去的。若是论血统亲疏,魏王殿下乃是兴宗皇帝的嫡亲孙儿,又是年长宗室,不管怎么说,都比御座上那位小皇帝更适合临危受命。”
严均见萧芷因闭口不谈刚才的那件事,只得插口道:“辽宋相交多年,但彼此不问两国的内政,萧郡王对我们说这些,未免有些多余了。”
“当然不多余。”萧芷因知道眼前这两个都是年纪轻轻却老奸巨滑的,所以回答得干净利落。“虽然如今我国大军已经和金国停战,但是,金国毕竟是区区小国,能够取得如今的战绩,不过是因为动辄有亡族之祸,所以上下用命。只是,倘若他们立国的那位英主不能掌控全局,怕是局势会渐渐转变过来也说不定。”
严均刚刚自西北归来,对于这一点还没有多大的认识,但是高俅却不然。此时,他对于萧芷因的观感已经渐渐扭转了过来。要知道,女真那一头原本就是如今朝廷注意力的中心。要知道,大宋不过辗转得到的一点风声,而萧芷因在辽国对南京道封锁消息的情况下,居然能够得到这样确切的消息,不得不说,此人的手伸得足够长,而且情报网络不容小觑。
此人虽然不是什么好人,但是若因为先前那些事而看轻了他,只怕吃亏的人便是自己!
“想不到萧郡王居然对局势如此乐观。”
严均先笑着说了一句,见高俅连连朝自己打眼色,他立刻想到早上尚未看完的那份公文,立刻便止口不言,只是仍端着那幅高深莫测的脸色。此时,他终于醒悟到,上次蔡京他们提到的那些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女真立国靠的是完颜阿骨打的雄才大略,倘若此人一旦倒下,即使继任者能够继承他创下的基业,但肯定不如他做得那样完美。三五年兴许不出问题,但是十年二十年呢?辽国虽说已经走了下坡路,但说不定还能再熬下去,可是金国却未必如此,毕竟,他们的外部环境太差了。
经过这一番较量之后,两边便再也未曾涉足于正题,而是在犄角旮旯里兜了一大圈,最后等到萧芷因走的时候,三人再未涉足于天下大势,也未曾提到辽国眼下面临的局面。仿佛萧芷因这一次来,不过就只是为了探望一下那位耶律贵妃而已。
而当高俅严均回转崇政殿,把其中经过上奏天子,然后又齐集一堂讨论时,所有人的脸上都有些沉重。当然,从本质上来说,这和大宋无关,已经在西北取得了重大成果的宋国,如今根本没有余力北上,所以乐得希望两国拖延下去。只是,这许多事情都在眼皮底下发生,自然让几个宰辅有些措手不及。
“萧芷因绝对不会无缘无故提到遗诏两个字。”
在这一问题上,蔡京和高俅的意见无疑不谋而合。要知道,正因为天祚皇帝在坠马之后一直昏迷不醒,没有留下宣布遗命的机会,所以才会发生萧奉先闯宫动乱的往事。现如今突然冒出一份不知内容的遗诏,无疑是在辽国的乱火下面又加了一把柴。
“不过是乱臣贼子的胡言乱语,圣上大可不必理会他。”
在这几人中,惟有侯蒙算得上是一个谦谦君子,此时不假思索地便说出了自己的意见:“辽国如今主少国疑,魏王在这个时候跳出来,原本就不是臣子行径,所谓遗诏定然是假冒。圣上既然迎娶了辽国大长公主,便无须和区区南京道打交道,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
然而,侯蒙的说法却无疑代表着少数派意见,其他人,包括赵佶这位天子,都是喜欢兴风作浪的,但是,在事情尚未明朗化之前,大家都不会轻易做出论断。但是由此这一遭,对于萧芷因这个人的评价指数便悄然提升了一个档次——能够扔出这种重磅炸弹的人,怎么也不是寻常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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