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秀直睡到过午才醒,听众人都在口诵他写的那首偈,还听说五祖对这首偈推崇备至,他心中暗暗高兴。到晚上,忽然听说弘忍大师召见他,急忙赶去参见。弘忍劈头就问:“那首偈是你作的吧?”神秀回答:“确实是弟子所作,但佛祖在上,弟子并非为争大师的尊位,只想求大师验证弟子是不是还可以造就。”弘忍面平似水,不紧不慢地说:“从你作的这首偈来看,你还没有进入禅法宝殿,只到达门口。你还没有完全悟到自己的本性。也就是说还没有达到完全超脱,言语之间还有太多的烦恼根丢舍不开,患得患失,怎能使心绪恬淡平静。我再给你两天时间,你可再作一偈拿来我看,如果确实大彻大悟,我就传位给你。”
神秀十分沮丧,他清楚地知道,就是再给他两年时间,也未必能作出好偈语来,唉!都怪我天资太差,前世罪孽太重,看来这六祖的位子与我神秀无缘了。
这时候,惠能仍在碓坊舂米。事有凑巧,这天有个小孩到碓坊来玩,嘴里唱着神秀的偈语,惠能一听就知道这偈作得不怎么样,他叫住小孩问是谁作的偈,小孩便把知道的一切都告诉了惠能。惠能便按小孩说的赶到走廊墙下,只见上面果然写着几行字。
惠能大字不识一个,正好旁边站着一位官人也在看偈,惠能便央求那人替他念了一遍。他听罢稍稍想了想,对那人道:“我也作了一首偈,请施主代我写上去。”那人见惠能这身苦力打扮,浑身汗臭味,不禁有些惊奇,露出不相信的神色。惠能明白他的心事,微微一笑道:“看你也像个信奉佛法之人,难道不知道众生平等无有高下的道理,你要知道下下人有上上智,上上人有愚昧时。你假如看不起我,就无异于犯下弥天大罪!”
那人听罢,连声说:“快别往下说了,你只管说偈,我这就写上去罢了。”惠能朗声诵出四句偈语: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这首偈一出,旁边看的僧众大吃一惊,大家纷纷奔走相告:“真是无奇不有,这个舂米岭南的蛮汉,来了没多久,就成了肉身菩萨!”消息传到弘忍耳朵里,他十分高兴。先前他之所以将神秀的偈四处称扬,就是想看看惠能有什么反应。果然现在惠能出来作了这首极能体现禅法真谛的偈语,他怎能不感到欣慰。看着众弟子看过偈语后那佩服中夹着嫉恨的神情,弘忍忽然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三步两步抢上前去,脱下鞋子,用鞋底把偈文擦得千干净净,然后转身对大家说:“有什么好看的?写这首偈的人,一只脚已经迈进禅门了,可惜尚欠火候,还没有认清自己的本性。”众人见弘忍大师这么说,也就陆续散开了。
当天半夜三更时分,弘忍悄悄把惠能唤到方丈室里,用厚帘子遮住门窗,防备外人知晓。惠能见五祖一脸庄严,知道一定有重大的事情,也不多问。弘忍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佛慈悲,为普度众生,使庄严佛法发扬光大,特立下定制,师徒世代相传,不使断绝。如来传给迦叶,迦叶传给阿难,辗转相传至菩提达磨大师是为汉地初姐……我今天正式将佛法传给你,你切莫辜负于我。”
惠能诚惶诚恐地推辞说:“惠能是岭南草民,有何德能,实难担负承传佛法的重任。况且大师您的门人中,藏龙伏虎,可以继承佛法者大有人在。”弘忍打断他的话,语气中透出坚决:“无须多言,我门下诚然有龙有象,但我经过多次考察,早已了如指掌,他们都好比兔子和马,而佛法只能传授给象王。”
弘忍说着,拿出一件袈裟交给惠能。惠能不解其意,问道:“法无文字,讲究以心传心,以法传法,要这件袈裟干什么?”
弘忍郑重其事地说:“这件袈裟不同寻常,它乃是达摩祖师从天竺国带来的宝物。确如你方才所言,袈裟不是佛法,但它和佛法密不可分。袈裟是佛法的凭信,而佛法是根本所在。衣随法走,传法必传衣,衣在如法在。前代有不少浅薄之徒不懂得衣法一体的道理,不择手段要将袈裟据为已物,甚至兵戎相见,实在可悲。今日我传此衣给你,你就算是禅宗第六代祖师了。”
惠能恭敬地接过袈裟,灯光下仔细一看,果然是稀世宝物,但见做工考究,色泽鲜亮,拿在手上滑如凝脂,轻若无物。他不禁赞叹道:“果然是祖师传下宝衣!不知是用什么上好绸料做成的?”弘忍告诉他:“此衣纯用中天竺木棉花布缝制而成,许多人不知道,都叫它丝布,大错特错。”
惠能收好袈裟,告别弘忍。他知道自己继承五祖衣钵,必然会引起神秀和其他师兄弟的嫉恨,这双峰山是无论如何呆不下去了。等到四更过后,他带上行装,悄悄溜出山门,朝着岭南方向大踏步走去。
惠能一路饥餐渴饮,日夜兼程,眼看就到大庾岭了,他正想轻松地喘口气歇歇脚,猛地听到背后人声嘈杂,回头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只见有数百人正呐喊着追来,离得太远,听不清喊的什么,但有一点肯定无疑,他们肯定是冲着佛衣而来的。惠能不敢怠慢,只得拔脚快跑。
原来那天半夜,五祖向惠能传授衣法,正巧有一位弟子出来小解,见方丈室内还透出灯光,出于好奇,便趴在窗外听。弘忍和惠能的谈话他都听见了。第二天一早,他又告诉了别的门人,这一下可好,顷刻就像炸了营似的,许多人当时就追了出来,一路上又联络了好些同门僧人,像滚雪球一样,竞凑成一支数百人的队伍。
在追赶的人群中,跑在最前边的一位僧人叫惠明,俗姓陈,出家以前是个四品军官,为人性情暴躁,头脑简单,又有一身好功夫。那天是他第一个冲出山门来抢袈裟,一路遥遥在先,把其他人足足甩了几里路。此时他健步如飞,离惠能越来越近了,他跑得更欢了,心里美滋滋的,仿佛看到那举世无双的木棉袈裟,已披在他惠明和尚的身上了。
惠能此时又饿又累,实在迈不开步了,听见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他心里明白今天无论如何逃不出这帮人的手心了,想来想去,他把包着袈裟的包袱顺手放在路边一块大石头上,冲着来人喊道:“袈裟是传法的信物,怎么能用武力抢夺呢?就是抢到手也没有用,有衣无法,如镜中之花!”喊罢一转身钻进路边草丛里。
那惠明大步赶来,见袈裟放在石头上,伸手就去拿,可是奇迹出现了,就那么一个包袱,竟像生了根似的,任他惠明使出浑身气力,就是不能搬动分毫。惠明大惊失色,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他在这一瞬间体悟到了佛法的无穷威力。他朝着草丛叫道:“行者,行者,快出来吧,我是为求佛法而来,不是来抢袈裟的。”
惠能一听这话,马上从草丛中出来,坐在石头上。惠明毕恭毕敬地上前施礼,说道:“请行者为我讲法。”惠能一边喘息,一边说道:“你既然是为求佛法而来,那好,请你注意力集中,不要有一点杂念,听我为你说法。”
惠明果然一脸虔诚。过了一会,惠能说道:“不思善,不思恶,这才是你的本来面目。”惠明又问:“行者慈悲,请送我几句秘语,我以后好按此修行。”惠能回答说:“假如可以对你说,那还叫什么秘语呢?所谓秘语,都在各人自己心中。你若果平心静气,返观自己内心,就能清晰地看到。”惠明心悦诚服,感激地说:“惠明虽然也在黄梅弘忍大师门下修习多年,其实连自己的真面目都没有认清,前世有缘,使我遇到和尚,言谈之间使我有拨云见日之感,和尚就是我的师父。”说完再次下拜。
正在这时,只听北面隐隐传来人声,惠明忙对惠能说:“后边有人追来了,大师不宜耽延,快些走吧。”惠能又叮嘱他几句,转身离去。
五劫后余生
惠能与惠明分手后,暂时摆脱了同门中人的追赶,一直朝南,翻过大庾岭,踏上岭南大地。看到眼前熟悉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惠能多日来一直紧绷着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
过了韶州城,进入曲江县境,但见山环水绕,风光秀丽,远处隐约可见房舍栉比,炊烟袅袅。惠能正看得入神,只见一个牧童骑在牛背上,摇摇晃晃朝他走来。惠能忙迎上前去,问道:“借问小兄弟,前面叫什么村?”
“曹侯村。”牧童回答说。
“曹侯村?”怎么这么耳熟?哦,想起来了,在黄梅的时候,听一位师兄说起老家是韶州曹侯村,原来就在这里呀!听他说,这曹侯村是三国时魏武侯曹操曾经住过的地方,现在村里还有不少曹氏后裔呢。惠能印象最深刻的就是有一次,那位师兄告诉他,离曹侯村不远,有座宝林寺,已有一百多年历史。
惠能看看天色,太阳已快要落山,心想再往前赶,万一天黑时找不到人家投宿可就抓瞎了,干脆就到这曹侯村住一宿,顺便去瞻仰一下宝林寺,再走不迟。
主意打定,惠能便离开大道,朝曹侯村方向走去。一进村口,看到左边一家房门虚掩着,惠能走到门前,轻轻敲了几下:“有人吗?”
门吱呀一声开了,出来一位读书人模样的汉子,惠能赶忙作了自我介绍,那人满口答应把惠能让进屋子。
当晚,惠能就在这户人家住下,闲谈中得知这书生名叫刘志略,平时教村里一帮孩子读书认字,闲暇时间也读些佛法经典,平时有过往僧人投宿,他总是殷勤款待,并请教一些佛法疑难。当他知道惠能是当今禅宗五祖弘忍的嫡传弟子时,又惊又喜,一定挽留惠能在他家多住几天,并说他有个姑姑名叫无尽藏,在附近一所寺里当尼姑。志略恳请惠能同他一道去看看他姑姑,惠能含笑答应了。
两个人越说越投机,惠能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他问刘志略:“我听说贵地有个宝林寺很有名,能不能带我去看看?”
“宝林寺吗?不瞒你说,我们这一带崇佛风气很盛,很大程度上与宝林寺有关。可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现在的宝林寺,唉!你去看看就知道了。”刘志略不再往下说了。惠能见时候不早了,也就不便再问。
第二天吃过早饭,刘志略陪着惠能来到无尽藏出家的寺庙。正赶上无尽藏在念《涅架经》,刘志略作了介绍,老尼赶忙又是让座,又是沏茶。寒暄过后,无尽藏拿过《涅盘经》对惠能说:“上人既是从黄梅弘忍大师那儿来,一定道行高深,贫尼这一段文字虽读过多遍,总也弄不懂其中含义,烦请上人赐教。”
惠能没有去接经本,冲着尼姑淡淡一笑:“我大字不识一个,根本不知道那一段写的是什么,但你只要把经文念出来,我或许能给你解答其中包含的佛理。”
无尽藏露出惊慌的神色:“我不信,你连字都不认得,怎么理解意思?”
“这有什么奇怪?”惠能侃侃而谈:“佛法的真谛本来就与文字无关嘛,识字的人整天念诵佛经,哪怕念上一万遍,假如不用自己的头脑去思考,不用心去体会,总也领悟不了佛法意旨。而不识字的人,他不受经典文字的约束,哪怕听别人说一句话,也可以立刻明白其中包含的哲理。”
无尽藏听完这番前所未闻的说教,不由得重新又把惠能上下打量几遍,心里啧啧称奇,真没看出来,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汉子,竟会说出这么精辟的见解,真了不起!
当天,惠能的事便传开了,经过无尽藏的着意渲染,曹侯村的人们都知道从蕲州黄梅来了一位活菩萨,身边还带着达摩祖师传下的木棉袈裟,专程来岭南传教弘法。
第三天,惠能和刘志略要去宝林寺,刚刚走出志略家门,就见许多人走上前来搭话。其中一位花白胡须、精神矍铄的老人,首先向惠能行礼,笑着说道:“不知上人来到,侍奉不周,实在失敬。请上人务必多留几日,为我们讲经说法。”
刘志略一听,老人是误解了,以为惠能马上要离开曹侯村,赶忙解释说:“曹老伯和众乡邻放心,惠能上人与我们曹侯村有缘,一来就不想走了。再说了……”志略朝众人调皮地挤挤眼睛:“上人住在我家,没有诸位发话,我决不放他离开。”
众人一阵哄笑。
志略这才想起忘了介绍那位老人,便对惠能说:“这位是曹叔良老伯,乃是魏武侯曹操的远孙,平日修路补桥,烧香拜佛,最肯救助人,村里人有什么大小事,都来找他拿主意。噢,对了,咱们不是要去宝林寺吗?曹老伯博古通今,对这方圆几百里、上下数百年的事了如指掌,请他领我们去,实在合适不过。”他又转向曹叔良:“怎么样,就烦老伯辛苦一遭。”
曹叔良兴致勃勃,爽快地说:“还等什么,现在就走吧。”
惠能被大家簇拥着朝村外山里走去,走不多远,就见一条山溪蜿蜒曲折,流水潺潺,水很清澈,站在岸上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下的水草和石头。曹叔良指着小溪对惠能说:“这条溪随村名,人们都叫曹溪,相传先祖曹公曾在此溪上垂钓。从这条溪一直往上走六七里地,就是宝林寺。”
众人说着话,不知不觉走出六七里路,曹叔良朝前一指:“上人请看,这就是宝林寺!”
惠能举目望去,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啊!这就是宝林寺?只见到处是砖头瓦块,房顶都没有了,只横着几根烧得发黑的梁木。大部分墙已倒塌,废墟上长满半人高的荒草。
惠能一时间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众人也是唉声叹气,不住地摇头。
曹叔良这才说话了:“本来早就该告诉上人,又怕坏了上人的兴致。唉!造孽啊!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一伙乱兵袭劫了宝林寺,寺里值钱的东西都被拿走。那帮畜生真该天打五雷轰,临走时竞一把火烧了殿宇,寺僧们全都四散逃命去了。智药法师在天之灵有知,一定会痛心疾首的啊……”老人不忍往下说了。
“智药法师是谁?”惠能好奇地问。
“怎么,上人还不知道西天智药禅师?”曹叔良也有些意外,又一想也难怪,惠能又不是这里当地人,再说智药离世已有一百多年了。“说起这智药法师,可算是这宝林寺的开山始祖了。”老人顿时又来了精神,向惠能讲述了一个神奇的传说。
原来在南朝梁武帝时代,从印度来了一位高僧名叫智药,从南海前往梁朝京城建康途中,经过曹溪口,口渴难耐,便俯身掬一捧曹溪水,喝到口中,感到甘美异常,沁人心脾,便对随行的徒弟说:“真没想到,这溪里的水与西天极乐世界的水没一点差别,我想其上源必有一方宝地,可以建寺礼佛。”徒弟们每个人都喝了几口,也深有同感。师徒几个便溯溪而上,果然看到一处开阔地带,溪水环绕,奇峰挺秀,树木葱郁,云雾缭绕。智药惊叹道:“真乃是西天的宝林山啊!”
智药兴奋之余,回到曹侯村,对村民们说:“曹溪之上有一佳胜地。可在上面修建一座佛寺。从现在算起一百七十年后,将有一位造诣高深的肉身菩萨,在这所寺里演说最精妙的佛法。受他教化而成佛得道的,就像这山上的树木那么多。这座寺庙就叫宝林寺吧。”
智药走后,村民们把他的话告诉了本州刺史侯敬中。这侯刺史本人也是个笃信佛法之人,加上当时梁武帝大力崇佛,到处广建寺院。刺史便把这件事详详细细地上奏。梁武帝很快就降下圣旨,着韶州官吏即刻督办,武帝还御书一面“宝林寺”大字匾额。到梁天监三年,宝林寺正式落成,成为江南有名的大丛林。
曹叔良讲毕,惠能感慨万端:“真像是一场恶梦,一百多年的宝刹,竟然毁于一旦!”
曹叔良也像是完全沉浸在往事回忆中,嘴里喃喃念着:“一百多年,一百多年……”蓦然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夜空,他脑海里迸出一个念头:“难道智药所说的肉身菩萨,就是眼前这位年轻人!”他越想越觉得有可能,这惠能年纪虽不大,可在五祖弘忍门下呆了不到一年,五祖便把衣钵传给他,不是肉身菩萨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