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多年没逛过开元路,这条路因“开元寺”得名,沿途的商铺在二十年的岁月里,并无太多的变化。
从环城西路的KFC拐弯进入,几乎都是卖服装的私营商铺,也穿插一两家凉茶店、以及近年新开的茶饮、面包店。服装店销售着大约是从广州批发过来的,审美古早,有着旧日质感的衣服、鞋子。年轻人是不怎么会光顾的,进入其中的多数是与店铺一起成长,现今已半退休或退休的中老年人,毕竟,连我这个少年,今年也快四十光景了。
但服装店的衰老无可避免,已有好几家做起了副业,在店门口摆起当地特产“潮州三宝”,或支起一个小铁锅,里头加热着咸香扑鼻的菜脯丁,一边是洁白无瑕,米粉制成的碟子状粿点,若把菜脯丁放入碟中,便是潮州小吃“咸水粿”了。曾经的服装街,大概有转型成美食特产街的倾向,我走到上西平路与开元路的交界,闻着菜脯的味道,想到的却是猪脚圈。在1998年,这个路口处有过卖猪脚圈的小店。
那家店主营文具。此处周边有城南、绵德两所小学,也有开元、城南、太平三所初中,不愁客源,加之学生们对文具的热情远低于零食,于是店主在门口又卖起了猪脚圈、炸番薯芋头香肠等小吃。猪脚圈不是真的猪脚,只是外形胖乎乎,金黄色呈椭圆柱体,看着像从猪脚上横切下来的一块。里头包的东西和潮州春饼一样,都是去皮绿豆猪肉末,一块售价一元,深得学生喜欢。
我不止一次站在文具店门口吃猪脚圈,此处离我就读的太平中学需步行十五分钟,文具店不远处是常去的租书屋,故我经常借书,这些事情都发生在比较宽松的初二,也就是1998年。
“你也听过诺查丹玛斯啊?”耳边响起小雨的声音。
她是在租书店出没的女孩子,看校服是开元中学的学生,因为我有把喜欢书籍据为己有的欲望,和花一毛两毛租书的同龄人不同,我会整套买下。
我和小雨的认识,起源于某次我到店里,见到一个皮肤白皙,扎着马尾辫的清秀女生在老板跟前站着。
“那唯一的几本就是被他买走的,你和他借吧。”
“喂,可以把《东京大学物语》借我吗?”当时卫视中文台播过日剧稻垣吾郎主演的《东京大学物语》,我也买下了同名漫画,实际到手后是一套叫人沮丧的书,不仅剧情与电视剧截然不同,里面有不少儿童不宜的内容,天马行空的男性妄想好似小丑一般滑稽疯狂,最为可怕的是有好几本都散发着霉味,打开可见沾在书页上的干枯虫尸。
“确定要的话,我就借你吧。”
第二天我在书包里装了书带过去,其中有虫尸的书页早已被我清理。
“拿回去看吧,到时放在老板那就可以,不过你应该很快会还来。”
果然没几天,我就从老板那拿回那几本书。
“虽然看不大懂,但好恶心。”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漫画里的人物有我们这个年龄无法读懂的情感及欲望,但交织出来就是一副犹如各种鼻涕、排泄物、昆虫死尸编织成的美术品。我想这个人,会觉得我不正常吧,但同样看了这套书的她,不也是共犯吗?
然而事实上她没有讨厌我,每次在租书屋碰到,都会向我打招呼。后来我们彼此看了对方的校章,交换了姓名。她叫“萧雨”,初三,比我大一届,不过用本地方言读出来,就和“小雨”一样。
小雨是踩着单车过来的,她的家比我要远很多,需要去到湘子桥的另一边,偶尔会让我坐她的自行车带我一程,或者肩并肩地走到环城西路分别。
秋冬季节,小雨有在文具店吃猪脚圈的习惯。
“肚子饿吧?”
“嗯。”
她拉住我的手说,“吃个猪脚圈吧。”
我感觉她的手和我的很不一样,纤细微凉,白皙娇嫩的指尖上,没有任何修饰的指甲透如玉石般光洁。
“到底是女孩子的手啊。”但小雨似乎没察觉到我的情绪,或许在女孩子的视觉来看,自己的手就只是普通的手,她用这一只手递给我用竹签插着的猪脚圈。自己也露出贝壳般的牙齿咬住另一个,伴随着咔嚓的声音,猪肉和绿豆的香气在寒冷的空气散开,也冲淡了我的遐想。我也迫不及待地吃了一口,喊了一声“好吃!”
自此,只要遇到小雨,我们都习惯在文具店吃上两个猪脚圈,顺便交流下漫画的心得,当时有很多动漫杂志如雨后春笋出来,诸如《动漫时代》、《动漫新干线》......作为一个零用钱充足的初中生,我几乎每期都没落下,小雨则会和我借,借书的日子就是我们碰面的日子,我渐渐有了许多期待。
“这个周末去爬葫芦山吧!”
“好。”
小雨的提议,我向来没有反对,不过会约休息日见面,这是前所未有的。这大概是我人生第一次约会了吧。
葫芦山是西湖公园的后山,山上有不少坟墓,也有蛇虫蛤蟆,名人题字,山下又有潮州七日红时周总理办公的“涵碧楼”,生死和古今的诸多因素都杂糅在一起,今日山上的坟墓都已转移,在我看来却是一种退步,生与死都是人生的一部分,无需特地避讳。
我参加工作后,公司有不少登山爱好者,爬的多是白云山,和白云山相比,葫芦山只能算是山里面的小学生了,路上不东张西望的话,一小时左右便可抵达主峰的“凤栖楼”。那年代没有手机,彼此也没留家庭电话,全靠口头约定。我曾有与同学约爬山被放鸽子的经历,事后那人只是轻描淡写说了句“忘了”。但小雨必定不是那种坏心眼的人,第一次见面能产生好感的人,通常都是好人,这个定律一直到我成年后才失灵。
“为什么今天想出来爬山?”时值冬季,尽管南方的冬季不会低于零度,但从棉被里出来也是件困难的事。我穿了件棉袄,将自己打扮得如熊宝宝一般,反观小雨的大衣就时髦修身许多,我们站在一起,像是把藤子不二雄和由贵香织里的作品放在一起,画风全然不同。
“因为明年就是1999了。”
“难道你说的是恐怖大王?”我小学三年级便从发小乌鸦君那借过一本怪力乱神的《诸世纪》,讲的就是诺查丹玛斯的传奇故事。乌鸦君当时还很兴奋地告诉我,诺查丹玛斯是高次元人类,大脑可以超越时空,回想起来完全是孩童的想象力神化了和我们没有交集的预言家,但彼时1999年没到,对于充满幻想的我,1999还是有所威慑的。
听到我的回答,小雨兴奋地说“你也听过诺查丹玛斯啊!”她是今年才知道这个预言,大约是中二期,她开始幻想自己可以通过某种力量去干预1999年的危机。
“我几乎每晚都会梦见恐怖大王从天而降的场景,然后有人告诉我,只要一心一意祈祷,就可以引发奇迹。”小雨这么和我说的时候,我完全不觉得有什么不妥,甚至发自内心地支持她。
“那我们就一起祈祷吧,为了人类的未来!”
之后我们爬到凤栖楼,像两个怪人一样闭起眼睛,心里想着只要可以阻止1999危机,彼此可以失去一件重要的事物。
“但祈祷和爬山有什么关系?”
“因为没有付出的祈祷是无效的,梦境里这么说。”
“听起来好有道理啊!”对于我而言倒是无所谓,我只是对能和小雨一起爬山感到高兴,并非全然出自与男和女的吸引,事实上,那段时间,我作为异类被排挤了,被排挤的原因,除了成绩不好,起因大约就是某位借了我漫画的同学说“看那么重口的书,也许是个不正常的人吧。”明明借他书之前,我就再三交代过的,“看完可能会很不舒服哦。”然而一旦书的内容超过团体的认知范围,被排挤也就理所当然了。
我们的祈祷之旅持续了一个月,之后寒假结束。
“准备全力迎接中考了,今后要上补习班,也就没那么多时间去租书屋和爬山了,但我们还是要一起祈祷啊。”
我看了下月历,按照诸世纪的原文。
“到1999年,再过7个月,
恐怖之王将从天而降。
他将复活蒙古之王。
前后大战不止。”
“嗯,等你结束中考后,恐怖大王才会降临。”
“那得考出好成绩了,感觉中考就是恐怖大王的实体化!”
然后我们再次闭起双眼,在凤栖楼上完成祈祷。
“喂,小雨让你周末在老地方见。”八月里阳光明媚的一天,老板对我说,七月早已过去,诺查丹玛斯走下神坛,即使在某处大概还有一些信徒坚信预言的准确性并打算做新的解读,但整体来说,世界应该从末日危机中解放了。
而后我在凤栖楼与小雨。
“金山中学!”她对我做了胜利的手势,这是本市最好的高中了。
“看来我们真的战胜了恐怖大王。”
“不,只是我的战斗结束了,明年,就是你的战斗了。”
我们沿着山路缓缓下去,一路又闲逛到景韩亭,这里刻的草书,据说是韩愈手迹,内容是王维的《白鹦鹉赋》。
“明年也努力考上金山中学吧,到时见。”
“我会尽力试试的。”我有些没底气地回答,被同学排挤,成绩常年班里垫底的我也不确定现在努力还来不来得及。
“要自信点啊,我们可是一起打败了恐怖大王的同伴!”她说的话根本不是事实,但却让少年的我热泪盈眶,好像我真的和她经历万难,和千千万万对世界满怀希望的人一起拯救了世界一般。
“好的!”我打起精神回应了她。这大概会是我最后一次见她,而后过了22年,我没有再遇见她,就像我们熟悉的少年漫画结局,拯救完世界,同伴们分道扬镳。
第二年夏天,我尽全力也只考上本市第二的高级中学,到了今天,昔日的同学也没人提起我是个变态了,那本漫画叫《剑风传奇》,在宽容的今天,也算知名度颇高的经典作品。只有租书屋和文具店都因经营困难关闭。但走过猪脚圈档口的旧址前,我还是会想起一起拯救世界同伴的往事,我思考小雨是真的存在,还是我在孤独初中时代产生的一个妄想,但当我回忆起我们的祈祷,说为了阻止恐怖大王,可以失去一件重要之物时,我就对小雨的存在确信不已,我们以对方为祭品,拯救了世界,即使今后不再相逢,过去的祈祷,也会如灯塔一样指引我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