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二年农历五月初五凌晨三点二十分。
即使是夏天,还是会有如刀刃般锋利的寒风冻人身子。一间小到可怜的草房里,一堆稻草上,一个女娃娃伴随着“哇哇”的嚎叫声和一盏微弱的洋蜡光来到了这个世界。
但不得不说,她来得不是时候,但凡再晚来个二三年,也不至于这么惨了。女娃娃长相有那么些许丑陋,可能是因为新生儿长得都挺丑的缘故吧,可算得上是狰狞了,细的脖子上顶了一颗尖脑袋,浑身浸满了血水活脱一个“小阎王”模样,缺更像只营养不良的猴子。
给接生的王婆婆看到这个孩子稀罕的不得了,不停的叨咕着:“这孩子长得真好,有福气,有福气啊。”剪断脐带后便一直在怀里搂着。小孩生下来是差不多,也不知怎么的就看出这孩子有福气。烛光昏暗,快要灭了,毕竟是家里最后一截蜡烛了,屋子的大门在哪里都看不清,何况是孩子呢?
娃娃刚在接生婆怀里舒坦得躺了一小会儿,就被她的亲生奶奶——吴阿婆狠狠地勒在怀里又亲又啃。女娃娃实在是受不了吴阿婆身上浓重的汗泥味和酸臭味,熏得她哭得比刚才出来的时候还响,把两只胳膊高举起来,用尽力气在吴阿婆怀里挣扎,妄图摆脱这个令人“恶心”的怀抱,但是没点屁用。
“哎王婆婆,我家晓翠给生的是个丫头还是个小子?”吴阿婆堆起了一个难看的笑脸,将耳朵凑到王婆婆嘴边,期待着答案。
“你家可真有福气!别人家烧香拜佛都求不来的闺女,你家晓翠头一胎生的就是。女娃娃漂亮得很!可看住了,可别让别家小子得了便宜!”王婆婆用轻柔的双手把孩子接回来抱着,眼底一片温柔。
“是个丫头啊……呵,没事。生男生女都差不多的。”吴阿婆神情有些失落。
“吴家婆婆啊,我看出来了,你也是诚心想要个小子,咱家也没这个条件养两个娃,我喜欢女娃娃是出了名的玩,要不……”王婆婆话音未落,就被吴阿婆尖酸的声音打断。
“那可不行!她在我老吴家生下来可就得姓吴!她这么俊以后是要约莫着找个有钱人家嫁了的!用不着你稀罕!”吴阿婆方才明里暗里的不喜欢,现在倒是矜持了起来。
吴阿婆虽然自己想让儿媳妇生个男娃,好给老吴家传宗接代,但看在王婆婆夸奖女娃娃长得好看,还想要女娃娃的份上,脸上勉强露着一丝假笑,仔细端详了起来。这一看便被吓得险些跌倒,她瞪大了眼,道:“卧槽!王晓翠你看看你生了个什么东西!别怕是个怪物!”
凑近了看,这孩子脖子上有一块暗红色胎记,几乎覆盖了大半个脖子。
吴阿婆不敢相信事实,把女娃娃高举起就要往地上摔去,王婆婆见势不对,拦住了吴阿婆,王晓翠刚还虚弱地在草垛上躺着,这时也不知那里来的力气,一把把孩子夺过来抱在怀里却跪在吴阿婆脚边,不知是泪水是鼻涕流了一脸,脸,仰起头带着哭腔道:“妈!不管怎么样,她都是你的亲孙女啊!你的心简直比那石头还要硬啊!咱做人可不能这样啊!你……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狠?!”她的声音有些许颤抖。
“哼!不仅没给我家宝友生个大胖小子,还他妈要多张嘴吃饭!我他妈还得给你伺候月子不成?真是个累赘,呸!老吴家怎么娶了你这么个倒霉媳妇!”吴阿婆见王晓翠紧紧地搂着孩子,不由得眉头紧皱,额前凌乱发丝也难掩眼中戾气……
吴阿婆一声不吭走出屋外,又一声不吭地回来了,只是手里多了把扫帚,她站在门口,恶狠狠地瞪着屋内女娃娃,咬牙切齿地说道:“我让你来我家……让你来我家……你去谁家不行咋非得来我老吴家当闺女呢!我和你什么仇什么怨哪!乖乖……我打死你……你投个好胎可不要再来了啊!你就是个怪物!脖梗子……上辈子……上辈子一定是不想下来才被阎王掐着脖子丢到人间来的!丢到这里来的……丢到我们家来的……都是因为你!都怪你……都是因为你我家才没有儿子!都怪你……都怪你!”吴阿婆颜色暗了下来,幽幽道:“我们老吴家祖祖辈辈行善积德,就想把这个香火传下去,怎么就这么难呐!丫头乖啊!一会儿就好了,就疼一下。”吴阿婆突然像精神失常一般,跌跌撞撞地走进来,紧闭着双眼把扫帚“哐哐”地使劲往王晓翠和女娃娃身上打。
没有听到意料中的哭声,吴阿婆发现忙睁开眼看。发现自己扫帚下的并不是自己要打的“倒霉孩子”,而是自己的儿媳妇王晓翠。一把薅住王晓翠的头发往墙上撞,把她和她的倒霉闺女拖出屋去让她们一起死。才发现刚刚的接生婆——王婆婆还在屋里还在屋里,目睹了刚才的一场闹剧。
吴阿婆脸上又堆满了恶心的笑容,对着王婆婆道:“王婆婆啊,这孩子……我不要了!你看你这么喜欢这孩子。给你好了,两头猪加二百块钱。”
“这……要不缓几天,我手上现钱有两毛二,先给你,剩下的按月份给行吗……”
一旁的王晓翠突然开口:“”“妈……不是,王婆婆,要不就算了吧。”
吴阿婆又变脸了,拉着个老驴似的脸倔哒倔哒走了。
王小翠看吴阿婆走后,虚弱地半摊在地上,紧抱着孩子仰头大口大口地呼吸,心里一阵暗潮涌动。她在后悔。
她在后悔,后悔嫁进老吴家,后悔嫁给吴宝友,后悔给吴阿婆当儿媳妇,后悔当一个女人,也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老吴家他儿媳妇呐……别在意……你婆婆她就这样。她这就是想儿子想疯了,老吴婆上个儿媳妇,就是那个周燕你知道吧!村口的那个,给她生了两个儿子,最后都夭了。后来我见她去赶集,还跟她打招呼呢!谁知道就再没见到过。这闺女也挺可怜的。”王婆婆在一边劝着,表面上说是不知道咋回事,到也让人知道具体是个什么意思了。
“行了我走了啊!晓翠你可别放在心上啊!记得月子要好好坐,别出门,别喝凉水,也别洗头洗脸,以后落下病根可后悔都来不及。”
“那我先走了啊……晓翠你可别放在心上啊!记得月子一定要注意着些。别吹风,别喝凉水,别洗头洗脸,以后留下病根可连后悔都来不及!可别想不开啊!”
“那我先走了啊!晓翠你可别放心上啊!有事就喊……王婆婆来!”王婆婆又大声重复了三遍,这三遍不是给王晓翠听的,是给老吴家的人说的。王婆婆转身抬手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小声说道:“你以前应该叫我娘的。”
没办法,南村传统,女子出嫁了之后就和娘家没有关系了,自然也不能叫娘家亲戚的称呼了
屋子里只剩下翠和女娃娃两个人了,王小翠半眯着眼看着女娃娃,无力地说:“宝儿没事了啊……宝儿没事了……”说完后,王小翠便虚弱地闭上眼睛,睡了。
第二天早上,太阳已经爬上了母女俩的身上,屋子门口站了一个男人。
“王晓翠,我妈说你生了个方人种?”吴宝友从门口走到炕边坐下,用居高临下冷漠至极的眼神对门口的王小翠道。
“宝友……你别听妈的……她……她是咱们的闺女啊,她不是方人种的。”王小翠不敢大声说话,用蚊子般的动静回答吴宝友。
“我妈让我把她送人,城里有个有钱人家没有孩子,想要个女儿,我妈把情况和他们说了,他们很乐意要,让你赶紧给孩子取名字,刚生下来的人家不愿意要,说等五年之后人家来取孩子。”吴宝友面无表情地说,仿佛蜷缩在门口的女人不是他的老婆,安静熟睡孩子的不是他的女儿的。
“好……好……过继给有钱人家至少不愁吃不愁穿的……也好有个归宿……”王小翠有些失神地回答道。
“那你赶紧起名字吧。”吴宝友还是那个表情,还是那个冷冷的语气。
“你们不起吗……”
“女孩起名又不重要,多费劲。”
王小翠不想多想其他的事情了,只是搂着女娃娃,继续睡觉了。
深夜,被窝缝里露出了丝丝抽泣声。
“吴楠。”
“妈妈希望你这一辈子,无灾无难,平平安安。”
妈妈希望你这一辈子无灾无难,平平安安,所以你的名字叫吴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