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帝国的荣耀
2068400000136

第136章 张士诚的末日

龙凤七年七月十日,常遇春率十万大军从高邮出发,沿着运河一路北上,直逼淮安,而龟缩在淮安城里的张士诚、张士信兄弟惶惶不可终日。

自从安丰事发,邓友德占据泗州,吕珍在高邮举城投降,张士诚兄弟便收缩兵力,准备决一死战,但是随着江南重心南移,对淮安的压力一下子松懈下来。而张士诚兄弟又旧习复发,加上他俩已经明知自己难挡江南攻势,干脆破罐子破摔,继续醉生梦死起来。

张士诚兄弟原本非常信任参军黄敬夫、蔡彦文、叶德新三人,蔡彦文,山阴人,尝卖药;叶德新,云阳人,善星卜,皆佞幸用事,张士诚兄弟却倚以谋国。现在危急之时,张士诚兄弟反而对三人更加的信赖,日日夜夜由此三人陪伴,饮酒寻欢作乐。张明善闻之不由叹息曰:“丞相诸事经心,法不轻恕,尚且有人不法。张九四终岁不出门,不理政事,岂能完巢乎!”

淮安时有市谣十七字曰:“太尉做事业,专用黄菜叶,一朝南风起,乾鳖!”,张士诚偶尔闻到,这个并不糊涂的人很快便想明白了,黄菜叶应该指的是黄、蔡、叶三人,南风,应该是指江南兵。整句话连起来应该意指自己只知道任用三个佞臣,万一江南兵至就肯定是干鳖没什么奔头了。

张士诚弄明白意思不由大怒,立即遣人四处索拿传播者市谣之人,一时搞得淮安城人心惶惶。

当常遇春领军重新逼近淮安城,城内立即炸了窝了,张士诚部众早就已经离心离德,已无斗志。可是张士诚却不甘束手就擒,凑了四万兵马交给他现在唯一能信任的张士信,让他出城迎战。

张士信战战兢兢带兵出城五十里,还没等摆开阵势,属下将士看到杀气腾腾的江南军逼了上来,居然一声唿哨,四万大军降的降、散的散,居然走了一个干净。张士信原本在军阵后面的运河大船上张盛宴,遍摆银椅,与亲信左右饮美酒,食佳肴。准备谈笑间破敌,看到前面大军突然全溃了,连忙叫人撑船后退,一时船上人来我往,慌乱不已,张士信在乱中不知被谁给挤下船去,等到左右随从发现七手八脚把他捞上来时却已经一命呜呼了。

常遇春随即带兵把淮安城围了水泄不通,张士诚还想负隅顽抗,遣出手中最后一张王牌-人称“五太子”的五位养子做殊死一搏。可惜这五位在张军中号称骁勇之士的“太子”却全然不是常遇春的对手,甚至刚冲上就被常遇春用弓箭接连射死两人,还有两人被常遇春右手一枪戳死一个,左手反手一刀劈死一个,剩下一个见识不妙,连忙避开常遇春,带兵向江南军另一处冲去,结果正好冲到大内亲军跟前,被一排火枪打成了筛子。

五太子一死,淮安城已经全无士气,常遇春趁机命众军总攻淮安城,守东门的李伯升还准备死守城门,以身殉职,但是手下的将领却没有他这么高尚的情操,竟然左右涌上来,死死抱住他不让挣扎,然后打开城门降了江南军。

东门一开,江南军潮水一般涌入淮安城,少部分负隅顽抗者很快便被淹没,城中各处多见缴械投降者而少见血肉拼杀者。

坐在府中知道门破城陷的张士诚面如死灰,他黯然对夫人刘氏言道:“而今我兵败必死,你可怎么办?”

刘氏冷静答道:“夫君勿忧,妾必不负君。”说罢便向张士诚深施一礼,抱着两个幼子向风华楼走去,并命下人多积柴薪,接着内侍下人奉刘氏之命将张士诚诸妾往风华楼赶。诸妾明白是怎么回事,胆怯不由大哭起来,死活不肯上楼,被刘氏喝令抬上去。

听到风华楼哭声震天,坐在院中的张士诚不由心如乱麻。时刻跟随在他身边的内院总管黄公公突然言道:“太尉,世子年幼,何必受此一难呢?”

张士诚睁着失神的眼睛看了看这个头发开始花白的阉人,黯然言道:“倾巢之下岂有完卵。”

“太尉,我跟随你数年,受过你的恩惠,不忍见你绝嗣,愿粉身碎骨保大人一条血脉。”黄公公突然跪倒在地说道。

“你不知啊,刘福通是我杀的,刘浩然可以饶了全天下也难以饶我,他需要我的人头去一正天下。再说了,你一个阉人有什么能力保住我的幼子。”

黄公公犹豫了一下,一咬牙说道:“太尉,事到如今我也不愿隐瞒你,其实我是江南都知司的内应。”

“什么?”张士诚吃惊的张开嘴巴,半晌说不出话来。

“太尉,你也知道,我原本是扬州镇南王府的内监,后来扬州内乱,镇南王仓惶北逃,我便失散了,回到家中没多久便被江南都知司的人找到,于是便受命到淮安,潜伏在太尉你的身边。”

“你这个狗才,枉我对你如此信任,当你是自己人,你却如此对我,你这个狗才,我要活活踏死你!”张士诚一下子暴怒了,冲上去对着黄公公就是一顿猛踢,这些日子张士诚在安丰蒙“不白之冤”,张明善、吕珍又相继背叛他,他心中积蓄的怒火全数爆发了,一股脑儿宣泄在黄公公的头上。

黄公公也不躲闪,只是抱着头缩在地上,任由张士诚拳打脚踢,过了一会等到张士诚有些累了,拳脚慢了下来时开口道:“太尉,我今日刚与你明言,就不怕被你打死,请听我说完,任杀任剐再所不辞。”

张士诚闻言收住了手脚,指着黄公公怒气冲冲地说道:“说!”

“太尉,你的性命我不敢保,但是愿意保世子一条性命。江南有过必惩,有功必赏,我愿舍去这一切功劳只求保世子一人。”

听到这里,张士诚不由大笑起来,甚至都笑出了眼泪来,可笑声却是那么凄厉悲凉,“想我张士诚英雄一世,最后还要一个阉人保住子嗣,真是可笑啊!”

黄公公着急地看了一眼风华楼,那里差不多准备齐当,眼看着就要点火了,不由连连叩头道:“太尉大人,还请速速决断。丞相雄才大略,绝不会为难一个不知事的小儿,当年陈友谅之子也不是被厚待了吗,太尉,你就真的忍心张家绝后吗?”

“绝后,”张士诚嗡嗡地念道,他们四兄弟,一个早死,一个莫名其妙地被刺杀,都没有来得及留后,张士信一天到晚花天酒地,种子也不知道留到哪里去了,算起来他那两个幼子一死,张家真的怕是要绝后。

“也罢,我就信你这一回。”张士诚想起那粉嫩可爱的幼子,心头不由一软,连忙叫下人抱下两个幼子来。刘氏知道情况,流着眼泪在风华楼向黄公公跪倒行礼。

张士诚命人将两个幼子抱到另外一室,自己坐在窗口,呆呆地看着风华楼,楼下的柴火越积越多,几乎围满了整个楼脚,而楼上的哭声却接连不断。

“你为何甘身做奸细的,要知道做这种事被发现是难逃一死的。”张士诚头也不回地问道。

“是我心甘情愿的。”

“心甘情愿,想不到刘浩然有这份能力让你心甘情愿来送死,说说看,我倒想见识一下他的本事。”

“是的太尉,我是潥阳人士,年少时家里太穷了,十岁那年父母只好把我送到官府应奴,换了几斗救命粮食。我净身后便被送到扬州镇南王府,一呆便是三十几年。”黄公公又不急不缓地说道,好像在叙述着别人的故事一样。

“那年扬州内乱,我逃出城来,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便起了个心思,想回家里看看。自从二十年前与家中通过一次信后便再无音讯了,我是个废人,要是能死在父母家人身边也算没有白活一场。”

“我顺着记忆中的地址找到了老家,稍一打听,只有两个年老的人还记得我,他告诉我,我的父母亲早就死了,只留下一个哥哥和两个妹妹。一个妹妹嫁到邻村,一年闹兵乱时被兵丁祸害了,投河自尽了,一个妹妹被卖给了人牙子,早就不知被转卖到哪里去了,家里只剩下哥哥还在熬着过日子。”

“我找到了我家哥哥,他许久都不敢认我,直到我说出自己的小名和他的小名,露出我胳膊上那颗伤疤,他才抱着我大哭。”说到这里,黄公公眼睛里不由湿润起来。

“到了他的家里,我看到我的两个大侄子,还有四个侄孙子,其中有两个投了军,听说一个已经当了军官。他们的日子过得还不错,一日三顿虽然粗粮淡饭,当总算能混个肚饱。哥哥对我说,自从丞相来了后,日子一天好过一天,将来还要好过。那天他领着我给父母亲上坟,他跪倒在地上痛哭,说什么黄家现在也算是人丁兴旺,不用担心绝嗣,还说要是丞相早来三十年也不用弟弟来换一家人的活路。”

听到这里,张士诚不由心有同戚,当年他也和兄弟相依为命,这才有兄弟之间深厚的感情,他看了看黄公公,忍住没有开口打断。

“我决定老家好好住下去,于是就报了户籍,也把在镇南王府做内侍的事如实说了,这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过了两个多月,两个自称是江南中书行省的人找到了我,说经过他们调查,我在镇南王府做内侍的事情属实,而且没有犯恶,他们这次来只是想找我去做件事情,就是混到太尉身边,不过他们不强迫,随我自愿。”

“我思量许久,最后还是那个人的一句话打动了我。”

“哪句话?张士诚忍不住问道。

“那个人说,我到太尉身边来不需要做什么,只要把知道的情报传出来就好了,这样做的目的是防止太尉和元军南下。我当时想,现在我哥哥一家人好不容易已经过上好日子了,不能再让别人来糟蹋了,于是我便答应了,在江宁训练了三个月便被送到高邮。”

“就这么简单。”张士诚几乎不敢相信,让一个人如此死心塌地为其卖命,原委居然这么简单。

“是啊,就这么简单,三十多年前我可以为一家人成了废人,现在我可以为哥哥一家子再去送死,我们老百姓的要求本来就很简单。”

听到这里,张士诚仿佛明白了什么,嘴里喃喃地念道:“我明白了,明白了。”

这时,下人点燃了风华楼下的柴火,大火迅速燃起,很快便吞噬了整座楼,里面传来的女人哭声如隐如现,如哭如泣。

张士诚呆呆地看着越烧越旺的风华楼,不由地泪流满面,他黯然地对黄公公拱手说道:“承蒙你的大恩,容张某来生在报。”说罢悬梁自尽。

黄公公恭敬地向悬挂的张士诚尸体磕了三个头,然后找到张士诚两个幼子,出门而去,不一会便寻到一个江南军官,表明自己身份,军官不敢怠慢,禀报常遇春后便将其送往江宁。

“丞相大人,老奴愿意舍去所有的功劳,只求能保住这两个孩儿。”黄公公一边磕头一边恳请道。

“黄公公,起来吧。”刘浩然扶起了这位大功臣,再看看他身后两个只有两三岁、完全不懂事的幼童,不由叹息道,“我能感受到你的纯善,你放心吧,这两个幼童我叫人寻两户无子的忠厚人家抚养,平平淡淡一生活着,比什么都强。”

“多谢丞相的仁德。”

刘浩然挥挥手道:“不是我的仁德,这全是你的善德啊。”

说罢,刘浩然挽着黄公公的手说:“你的功绩我已经记下,官职我想你是不稀罕,那只好多些钱粮布帛给你,如何?”

黄公公连连摆手道:“丞相,我一点薄功如何能重赏,再说了,你成全这两个孩子,我就别无所求了。再说了,我一个废人要这些东西干什么。”

“有过必惩,有功必赏,你不能坏了这个规矩,你不要,就给你兄长一家吧,你身犯险境也不是为了他们吗?不过我倒要为你余后的日子想一想,这样吧,你到我的内府做个总管吧。”

黄公公一下子惶恐不已,连连摆手道:“使不得,这使不得。”

“如何使不得,我就看重你的纯朴和善良,有你在我的内府,我一万个放心。你是知道的,我一直不愿招募内侍,以后也不愿招募内侍,废人人道,有伤天和。你回去家乡也没有生计,不如帮我看看院子,照顾一下孩子,就把我的家当成你的家,如果实在想念亲人,我再送你回去看看,你看如何?”

黄公公忍不住泪水往外流,哽咽着说道:“丞相不嫌弃我一个废人,我……”

刘浩然笑着拍了拍黄公公的手道:“就这么定了,我先派人送你回去看看亲人,休息一段时间你再过来。”

说罢,刘浩然看了看还在那里不知什么回事的两个幼童,不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张士诚的事,就此了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