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历元年八月十七日,大都路丰财场元军军营,几辆马车缓缓驶了进来,上千元军军士们一下子围了过来。
“都散开!”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众人听到这个声音,都不由自主地往两边散开,让出一条路来。只见一个络腮胡子的军官走了过来,在马车前面停了下来。
“费千户,这是什么意思?”
“陈万户,这是朝廷发下的犒赏,有肥羊二十只,粮食一千石,好酒十坛。”费千户绽开一张笑脸道。他眼前的这位陈万户,全名叫陈孝闵,原是扩廓帖木儿属下的一员猛将,有万夫莫敌之勇,官居万户一职。前些日子随着扩廓帖木儿入大都,驻扎在霸州。后来扩廓帖木儿与元帝父子翻脸,一气之下回了冀宁。而陈孝闵所部因为早早地被元太子委派了新主帅,一时就留了下来。不过他是扩廓帖木儿的属下,又是汉人,自然受到排挤,只不过他的勇名早已传遍三军,而元廷正值用人之际,于是便被发配到海津镇(今天津市)当了一个万户,手里有五六千步军和一支百余艘船的船队,为元廷守护界河口要地。
陈孝闵在马车上翻了翻,不由皱起了眉头:“这些羊怎么看上去像是病死的?还有这粮食,沙子比麦子还要多,叫兄弟们怎么吃?”
费千户谈了一口气道:“万户大人,你就将就一下吧,能有吃的就不错了。”
陈孝闵知道费千户说得没错,也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追究,转过头对伙夫说道:“把羊全淘弄好了,今天炖几口大锅,让兄弟们好好吃一顿。”
众军士们不由大声欢呼起来。
“对了,万户大人,那里还有五万贯宝钞,是上头发给弟兄们的军饷,你点点吧。”
“宝钞?”陈孝闵鼻子哼了一下,“交给伙夫,让他们做引火之物。”
费千户尴尬地摇摇头,也不劝阻。他知道,这宝钞原本就贬值得非常厉害,票面上一贯钱,指不定一百文都换不到,现在战乱四起,朝廷用度巨大,这宝钞越发地滥发,也越发地不值钱了,五万贯宝钞,怕是一个鸡蛋都换不来。
半个时辰后,伙夫把羊肉煮熟了,分到到各营,并给中帐大营送来了一锅。听着营外将士们难得的笑声快语,陈孝闵和费千户默然地对饮了几杯。
“陈兄弟,你听说南边的战事了吗?”几杯酒下去,费千户开始打开话匣子。他和陈孝闵都是老相识,同出于扩廓帖木儿麾下。费千户打仗不行,但是为人圆滑活络,比较会钻营,在海津镇找到一份好差事,官品比陈孝闵低,混得却比他自在。
“听说了,听说山东河南全丢了,明军已经打到陵州(今山东德州),卫辉、安阳也失陷了。要不是军务告急,我们能吃上这顿吗?”陈孝闵不以为然道。
自从扩廓帖木儿在河内差点歼灭濮英部,刘浩然知道其战略应该是以晋宁、冀宁老窝为根据地,以固守为主,铁骑策动为辅,抗拒明军。山西等地,扩廓帖木儿父子经营多年,又拥有一支不俗的骑兵,要是他真的以城池为诱饵引明军围城,铁骑在外围游弋策应,寻找机会打击弱点空挡,这事还真的有些麻烦。
为了调动扩廓帖木儿,刘浩然传令丁德兴出兵河北,沿运河北上,而常遇春也兵出河南,出卫辉、安阳、邯郸一线,准备与丁德兴部汇合与保定路,直趋大都。
“你说咱们大帅是怎么一个想法?”费千户又问道。
“能有什么想法?保住冀宁为上。没有军队和地盘,就算打退了明军,大都那两位能放过他吗?”陈孝闵阴沉着脸说道。
“是啊,大都那两位可真是,”费千户叹息了一番,“你说要是孛罗元帅跟咱们大帅联手,不要说击退明军,保住这半壁江山总可以吧。可是,唉,不说了!”
“半壁江山?蒙古人能脱身回漠北啃草就算他们烧高香了。”陈孝闵夹了一筷子羊肉。这羊肉有些咸,没有办法,为了压住这些病羊肉,伙夫不多加盐不行。幸好丰财场靠海,管着几个大盐场,盐是不缺的,反而军中偷卖走私官盐是目前维持生计的主要途径之一。
“陈兄弟,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费兄弟,你知道我是海上人家出身。”陈孝闵看了一眼费千户道。
费千户点点头,他当然知道陈孝闵的出身,登州渔家出身,应该还干过没本钱的买卖,所以一些看不起陈孝闵的蒙古、色目贵族总是蔑称他为水耗子。
“那你知不知道明军水师犀利?”
“知道啊,听说他们把日本高丽闹得天翻地覆,乖乖,世祖皇帝陛下都没有打下的日本居然被一帮子南蛮子给收拾了。”
“日本隔海千里,那里的人又凶残无比,当年倭寇可没少祸害我们家乡,明军水师能打到那里,可见实力不一般,而且高丽更是被他们灭国。”
“陈兄弟,你的意思?”
“如果我有这么强大的水师,直接在界河口登陆就好了,这里离大都不过数百里,昼夜可至。”
听得陈孝闵的话,费千户手一哆嗦,筷子落在了桌子上。
“你说明军水师可能在这里登陆?”
“那有什么不可能?此前东南、福建的运粮船不是在这里上的岸吗?明军水师为什么不可以来?”陈孝闵反问道。
费千户仔细琢磨着,越琢磨越觉得可能。明军水师强悍是天下闻名的事情,而元廷水师积弱也是众所皆知的事情。自从文成武德、一统天下的元世祖忽必烈两次东征日本,耗费巨资将数十万不放心的南宋降军沉入大海之后,元廷便不再热心于海上发展了。现在拱卫大都海路安全的除了金复州万户府(今辽宁大连)的水军外,只有界河口那支船队了。
可是费千户知道内情,这支被海津镇都元帅上报朝廷时吹嘘的“战船千艘,火炮数千的渤海之首”现在顶多不过两百多艘海船,火炮五百余门,而且多是年久失修,缺乏保养的,多余的钱自然就进了都元帅的腰包里。靠这么一支水师拱卫大都海路,抵御横行一时的大明海军,费千户觉得还不如把渤海填平了筑城修防线来得更可靠些。
想到这里,费千户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跟上头回报呀。可是看到陈孝闵那阴沉的脸,费千户一下子明白过了,依照陈孝闵的个性,应该早就跟海津镇统军都元帅说了,可是这位蒙古贵族一定认为这是无稽之谈。想来前些日子陈孝闵被训斥了一顿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唉,听天由命吧。”费千户叹息道,江山是蒙古人的,当主子的不着急,自己这做奴才的着哪门子急呀?
“陈兄弟,听说了吗?辽阳那里闹得很凶啊。”又喝了几口酒,费千户提起了另一个话题。
“略有耳闻,不过不是很清楚。”
“前些日子我奉命去大都取辎重,听几个蒙古人说起过。明军从高丽出兵,数万人在辽阳纵横无敌,辽阳行省平章刘益降,左丞相纳哈出领兵弃沈州退据开元、宁昌等路。不过纳哈出大人在那里日子也不好过。”
“怎么说?”
“听说不知明军用什么办法蛊惑了东北女直、兀者等蛮夷,招募数以万计的骑兵,日夜侵袭开元、宁昌等路,不仅牛羊被掠夺一空,牧场被毁,不少蒙古人的人头也被那些东北蛮夷拿到明军那里换赏钱去了。这招可真毒呀,大家都知道东北蛮夷都是些穷疯了穷哈哈,现在看到不仅可以大抢蒙古人的牛羊,还可以拿人头换钱,还不拼命地往这两路跑?而且这些人骑射了得,又是猎人出身,现在拿蒙古人当野兽也狩猎,真正地叫人防不胜防。纳哈出大人一边要防范明军北上,一边要防范这些层出不穷的穷哈哈,能不头痛吗?大都的蒙古人说到这事都不由地破口大骂明军,说他们的圣贤书都读到**上去了,圣人教诲的仁义道德全忘到脑后去了,怎么想了这么歹毒的诡计出来。”
“圣贤书,蒙古人拿我们当牛羊的时候怎么就不提到圣贤书了。打仗,只要能打赢就心了,什么仁义道德,都是他娘的狗屁!蒙古人这几十年干得伤天害理的事还少了,他们也好意思说仁义道德这四个字!”
费千户嘿嘿笑了一声。他知道陈孝闵对元廷和蒙古人反感的很,他年幼时家境贫寒,没少受官府的欺压,成年了又被元军抓去打张士诚,结果连唯一的亲人-弟弟陈孝林和表弟全书林都失散了,生死不明。陈孝闵现在还愿意呆在元军,全是因为驻霸州的吴士珍,这位进士出身的院判现在是负责霸州一线的防务,正是他当年在高邮城下救了犯了军法的陈孝闵一命,然后又将其带回河南,投到察罕帖木儿麾下,并重用提拔他,因此陈孝闵对其是感恩戴德。
这位吴士珍虽然是文士出身,但是却熟知军务,对元廷忠心不二。扩廓帖木儿回了冀宁,他知道大都越来越危险,于是便留了下来。
“辽阳一乱,加上山东失陷,明军进犯中书省腹地,大都可以说是腹背受敌,如果明军再在界河口登陆,就等于当胸口一刀啊。”费千户说了一通话,又转了回来。
“我也知道这事的轻重利害,过两日吴大人要来视察军务,我当面与他细说一下,他是明事理的人,应该知道其中的危害。”陈孝闵叹了口气道。
“尽尽人事吧。我知道你老陈是因为看在吴大人的面子上,我呢,是活一天算一天,一旦祸事临头,我可不会给蒙古人卖命。陈兄弟,看在咱们都是大帅麾下出来的,届时我投降的时候你可别给我来行军法。”费千户半开玩笑的说道。
“你的德行我还不知道。明军来了,你是闻风三十里先拔腿就跑,实在逃不过了肯定举白旗投降。”陈孝闵也难得露出笑容。他知道费千户的个性,此人的确贪生怕死,但是平日里对兄弟还不错,真有那么一天,陈孝闵知道自己下不去这个手。
“嘿嘿!”费千户笑了几声,并昂着头喝了一杯酒。
“费兄弟,你不必惭愧。我麾下五千步军,一万水军,我敢说有一半人是你这种想法。朝廷早就把民心丢得干干净净,败亡是迟早的事情。”陈孝闵和费千户曾经一起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很多话都敢互相说。
“民心?蒙古人还有什么民心!他们恐怕要丢掉这花花世界回去啃草去了。你算算,宿卫军,一帮老爷兵,只知道吃喝嫖赌,跑马玩鹰,打起仗来说不定连你老哥手下都不如。”
“镇戌军,江淮连年起事,十几年闹腾下来早就名存实亡了,什么蒙古军、探马赤军、汉军,都成他娘的狗屎了。”
“大都不是还有六万户蒙古军吗?”陈孝闵突然接了一句道。
“六万户蒙古军?那是跟着他们大汗入中原享福来的,立朝的时候还算精锐,数十年稀疏下来,除了还能骑马遛狗之外,他们还能干什么!”
费千户说得倒是实话,大都附近有六万户蒙古人,不过那属于蒙古贵族,真正能吃苦打仗的蒙古百姓还在漠北草原上替那些贵族王爷们放羊呢。这六万户蒙古人初入中原时候的确为大元建立了赫赫战功,可是数十年荣华富贵过去了,他们和另一个世界的八旗子弟一样,早就腐朽不堪了。除了祖传的骑马之外,指望他们去打胜仗,不要期望太高。
费千户发了一通牢骚,突然看到陈孝闵一脸的讥笑,当即嚷嚷道:“你早就心里有数了。”
“我当然心里有数了。你看看我的属下,除了强征来的百姓青壮,什么保护漕运的镇遏军、修治城隍的工役军、专管驿站的站赤兵,我这里都能找得到。要是这六万户蒙古人管用,大都那两位还用得着找这些人吗?”
“说得再理!……”费千户刚准备继续说道,被门口的声音打断了。
“万户大人,界河口有急报!”
“带进来!”
一个满头大汗的军士奔了进来,开口禀报道:“大人,界河口船队巡逻船发现明军海船。”
“在哪里发现的,有多少?”陈孝闵心里一惊,连忙问道。
“在六十多里外的海面上,不知道有多少船,反正是黑压压一片,布满了整个海面。”军士喘着气道。
“终于来了。”陈孝闵喃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