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妾见过陛下。”
“皇后快快起来!”刘浩然连忙扶起了薛如云,她面色憔悴,被刘浩然扶起时身子都还在微微颤抖,想必这一日的煎熬让她十分地虚弱。
当她在宫中得知刘浩然遇刺,顿时瘫倒在地。在她心目中,刘浩然是她的天,是她的地,怎么骤然就垮掉了。当刘浩然安然回宫,薛如云惊喜交加,不顾旁人在,抱着刘浩然就是一顿痛哭。
可是随之而来的事态发展又让她如同跌入冰窟深渊,刺杀事件居然是江南学派一手策划的,这让她始料未及。但是聪明的她很快就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江南学派与她,与太子关系密切,突然发动刺杀事件,自然是为了铲除皇帝陛下这个看轻理学的最大障碍,扶植亲近理学的太子即位。
虽然理学在薛如云心目中占有不轻的位置,太子刘焕章更是她心中的宝贝疙瘩和希望,但是并不意味着她愿意用丈夫去换取这一切。虽然薛如云有抱负,曾经“不安分”过,但是总体来说,她不是像吕后、武则天那样有政治抱负和手段的人,否则刘浩然也不会让她在皇后位置上稳坐十几年。再说经过刘浩然此前的一番敲打,薛如云涉政的心也渐渐地淡了,而且太子已经成为储君,将来继位应该没有太多问题,她的心思便逐渐放在了后宫上。谁知却突然发生这种大事。
薛如云知道,如此惊天动地的谋逆弑主大案,少不得要牵连一大批人,而且江南学派谋逆的目标非常明确,就是扶植太子上位,那么就算太子没有参与其中,他必定也要受到牵连,恐怕不仅太子之位不保,就连薛如云这个皇后之位也是岌岌可危的。读过史书的薛如云知道,无论是哪朝哪代,处理谋逆弑主都是无比残酷的,就算是父子和夫妻都没有什么侥幸可言。
扶着薛如云在椅子上坐好,刘浩然听到扑通一声,转头一看,原来是太子刘焕章已经跪下了。
“罪臣刘焕章叩见陛下。”
听到太子刘焕章这句话,薛如云不由地低下头,眼泪都要出来了。在谋逆弑主大罪面前,父子也没有什么亲情可讲。
“你来做什么?”刘浩然坐回到椅子上,冷冷地问道。听到这句话,薛如云一下子心如死灰,刚才刘浩然一番表现产生的丝丝侥幸已经全无,我的章儿,你怎么这么命苦呀。薛如云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俯拜在地上的刘焕章后背在微微发抖,看来他也被父亲刚才那句冷淡的话吓住了。过了好一会,刘焕章才敢抬起头来,脸上除了惊恐,还有坚毅。
“回禀陛下,罪臣此来一是领罪,二是来向陛下求情。”
“领罪便罢了,你还敢来求情?”刘浩然的话语中还是那样淡然,但是站在旁边的黄公公却无意中看到皇帝陛下的手在微微颤抖,嘴角也不由地微微抽搐几下,原本一直在为太子担心的他不由舒了一口气,连忙低下头去。
“陛下,此谋逆大案罪臣虽未参与,但是罪臣知道,他们是为了谁。罪臣现在只求陛下惩首恶,放江南学派其他人一条生路。罪臣愿意,愿意,愿意以死代罪。”刘焕章最后咬牙说道,说罢便又俯拜在地。
室内死一般的沉寂,就在薛如云和刘焕章心情越来越跌落的时候,刘浩然开口道:“章儿,你能来领罪我很欣慰,你能来会江南学派无辜人等求情,我更加欣慰。黄公公,扶太子起来安坐。”
早就准备的黄公公连忙走上前去,扶起一脸诧异的刘焕章,并暗暗捏了他的手腕一下。得到这个提示,刘焕章心安了一点,原来刚才是父皇对自己的考验,想必现在已经顺利过关,想到这里,刘焕章不由冷汗直冒,原本他是不敢来面见父皇的,是母后硬逼着来的,看来这一步还是走对了,要是继续躲在,真不知道后果如何?不过刘焕章为江南学派其他文人求情倒是出于他本心,他原本就是这种性格。刘焕章斜坐在椅子上,屁股只挨了一点点,不安还依然在他的身上。
“其实在这件事上,最无辜,我也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章儿。”刘浩然不由叹息道。
刘焕章不由大吃一惊,他的嘴巴张得大大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父皇怎么说自己是最无辜,也是最对不住的人呢?
薛如云早一步领悟到刘浩然的意思,不由惊问道:“陛下,难道你早就有筹谋了。”
“是的,原本我想,儿子当中谁亲近理学,我就立谁为太子,谁知章儿自幼受你的影响,喜爱亲近理学,于是便一切顺理成章了。”
“父皇,这是为何?”刘焕章的大脑不由嗡的一声,他知道父亲深沉如海,明谋如烛,但是却万万没有想到父亲居然在十几年前就开始布局,而且居然拿自己的儿子当诱饵。于是不由脱口问道。
“理学与我理念不同,难容于朝堂之上,甚至前汉之儒学在我看来,瑕疵也多。但是我起事立朝之时,天下文人百中有九十九人读儒学,百中有八九十人言理学,就连乡野农夫,也是以缙绅儒生言行为遵,根深蒂固,不行非常之计难以铲除。可天下之罪,有哪件大得过谋逆弑主?”
听到这里,薛如云和刘焕章都不由打了个冷战。
“我尊孔圣,奉朱子先贤,不仅是安天下文人之心,以便徐徐图之,更要长理学之志气,以为己学为天下独尊正统,再在仕途庙堂施以打压,两相差比,难保这些志比天高的理学儒生不会有他想,再加上一个亲近理学的太子,他们想不动手自己都安不了心。”
刘焕章心里细细一想,很快便发现了自己父亲的政治权谋和手段的高明,尊孔圣,还将朱子这个理学先贤抬进文庙享受春秋大祭,原本就在读书人中占主流的理学文人还不把鼻子抬到天上去了。可是父亲在当权执政之后却一直打压理学,死活就是不让理学在中枢有太多的话语权,就算是刘基、章溢等理学名士,父亲用他们并不是看在理学才学上而是用其军谋治政,而且这为数不多的江南学派的高官还被淮西等其他派系压得死死的。
这种一高一低的差别让理学相当难受,而且刘焕章深知理学文人的一些通病,这些自认为饱读圣贤书的理学文人们自视甚高,以为天下没有自己就无法大治,现在政治抱负丝毫得不到施展,怎么不叫他们憋屈。
江西学派、北方学派这些同样奉行理学的学派,由于本身势力不大,又或比较务实,在父皇的打压下便知道进行改变,以适应新的变化。但是自视为理学正统,比其他儒生学派要高一等的江南学派怎么会咽下这口气,他们在经过分化之后,部分人进行改良,但是依然有部分人固持旧见。
这些人一方面享受着学术界的“崇高地位”,一方面看到己派在大明政界一落千丈,尤其是父皇大兴国民教育和文化宣传后,这些旧派理学分子越来越感到危机,当自己这个亲近理学的皇子成为储君太子之后,这些人便看到了希望。而父皇继续在不缓不急地打压,用各种手段蚕食着理学旧派的势力范围,于是他们便走而挺险。
“章儿,或许你认为他们中了一个大阴谋,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他们不是那么热衷仕途权势,怎么敢做出这等事情来。理学在他们看来,只是揽权谋利的工具而已。看看事件中的那些主犯和同犯,除了陶希言这极少数为理学信念而为的人,哪一个是真正为理学之人,他们有的是为对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暴元亡帝报仇,有的是为家族败落泄恨,有的是因为仕途不得志心生怨恨,有的是因为在国民教育中连教师都当不上而心怀不满,更有的是因为家族参与走私遭惩处。不管是他们还是史书上的谋逆,借口都堂而皇之,但是真正的目的呢?谁知道。”
“父皇,经历此事,儿臣无颜再为储君,儿臣恳请父皇,削去儿臣太子之位,儿臣愿意当一个普通的读书人。”听了这些话,刘焕章默然了一会,有些心灰意冷。
“章儿,你为人纯朴,只是被理学表面上的那些东西蛊惑了,却没有看到他们学说中真正的深意。三纲五常,表面上他们提倡一种有序的社会制度体系,实际上他们的本质与元胡的四等十流无异,他们向帝王兜售三纲五常,换取的则是人上人,有权欺凌他人的特权。你以为每次改朝换代真的如那些儒生所说,是天命更换,五行循替?错了,那只不过是矛盾的一种爆发而已。三纲五常,有人上人,必然有人下人,这种上人与下人自然有矛盾,而且人上人可以肆意掠夺人下人的财富,以一家为奴隶,自然也可以掠夺其他人上人的财富,只需有更高的权势和堂而皇之的借口就行了。你夺我的,我抢他的,在德主刑辅的旗号下,任何规则都是用来被破坏的,没有规则,矛盾和积怨便无法消除,当越积越多时就只好来一次改朝换代,重新排位定座,继续所谓的太平盛世。”
刘浩然一口气将心中的积愤说完后,看到刘焕章呆坐在那里微张着嘴,想来他一时无法理解这些东西。于是便转言道:“章儿,我知道你在这件事中并无瓜葛,但是我知道,你恐怕无法再在太子储君的位置上坐着了。不管如何,你总是我的儿子,该属于你的东西我一定会为争取。”
“儿臣知道了,明日儿臣便上表向父皇请辞太子之位。”
“好吧,你暂且回东宫,好好休养,外面的闲言碎语你不要放在心上,一切有朕为你做主。朕以法论罪,自然要以法为度,你也不要担心江南学派其他无辜文人。该治罪的逃不了,没有罪的不用担心。”
“是的父皇,儿臣告退了。”
看着刘焕章的背影,刘浩然不由长叹了一口气,薛如云在一旁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
“皇后不必担心,此事必然朝野群情汹涌,章儿虽然保不住太子之位,但是我必定会保他富贵。”
薛如云一时黯然,她知道尽管按律法程序而言,刘焕章的确与刺杀谋逆事件毫无瓜葛,也不应当受到牵连。但是大明除了律法,还有政治斗争。以前刘焕章能够当上太子,除了他是皇后嫡长子,也有江南学派的摇旗呐喊,但是更重要的是刘浩然的属意和决定。不过对于淮西派、太平派甚至江西学派、北方学派来说,他们对这位亲近江南学派的太子并不满意,现在遇到这么大好的机会,怎么不会趁机而上,就算是用弹劾也要把刘焕章给弄下来。
在这种局势下,刘浩然自然无法保住刘焕章,因为就算是尊为皇帝,也要考虑朝野各派的诉求。就算强保刘焕章太子之位,也难保不在他继位时发生什么变故。不过既然夫君答应除了太子位置之外,必定会保住章儿的其他,薛如云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其实章儿去太子之位,对他来说反倒是一种解决。他的个性太纯朴,不知权变,难以适应政治的斗争和妥协。”刘浩然长叹道,他想起了此前看情报科情报的一些明悟,朝中那些大臣,哪一个是省油的灯?章儿跟他们斗,的确还嫩了点。而且由于他个性所限,此后也不会在这方面有所领悟和进步。
谁说皇帝在政治上就不需要斗争和妥协了?薛如云现在已经明白这个道理了,她是一步步看到夫君走到今天,用淮西派去打压江南学派,创建太平派牵制淮西派,扶植江西学派和北方学派牵制太平派和淮西派。尽管他不喜欢理学,但是在建朝立国之初还是要重用不少江南学派的文人,他放弃了很多权力,如行政权、立法权,却避免了参与到朝臣派系之间的斗争,各派大臣在内阁、资政院斗得不亦乐乎,超然其上的夫君反而权力更大了,因为各派在某种势均力敌的情况下都希望得到皇帝陛下的认可和援手。
看着薛如云失落的样子,刘浩然不由握住了她的手,安慰道:“皇后,不必担心,我们不是还有翼儿吗?”
薛如云不由眼睛一亮,脑海嗖嗖地闪过许多念头,但是很快她便想明白了。最受宠的秦罗那两个皇子是最不可能继承皇位,因为他们身上有蒙古人的血统。虽然蒙古人现在已经成为大明子民,但毕竟他们此前是大明的死敌,薛如云知道自己夫君再如何宠幸秦罗,也不会做出这种事来;耿氏有一个皇子,而且她有淮西派背景,是一大力援,但也是最致命的缺陷。一向奉行制衡的夫君不会让刘焕琦当太子,因为原本势力就强劲的淮西派要是再有了拥立之功,刘焕琦怎么压制得住那些重臣?而贵妃萧氏又没有皇子,至于其他胡蜜儿、贾绣儿所生之皇子更不用考虑了,就算刘浩然愿意,朝中大臣也不愿意让有西域胡人血统的皇子继位。那么算来算去,就只有自己所生的二子刘焕翼机会最大,虽然他可能没有什么背景和支持,但是只要夫君支持,那么做为皇帝陛下嫡系的太平派和军中童子营派、学院派就一定会支持。
“陛下,臣妾,”想到这里,薛如云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了。
“皇后的意思我知道,我对你的承诺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承诺。你放心,今后我会花更多的心思去教育翼儿。”说到这里,刘浩然不由叹息道,“我真是有愧于章儿。”他想起了自己对刘焕章的“放任自流”,任由他与理学越走越近,尽管这是一个针对理学的阴谋,但是他知道,这给儿子刘焕章带来不可磨灭的阴影。
“陛下不必多虑了,章儿生在帝王之家,就应该承担起与别人不一样的责任。”薛如云明白夫君的心思,不由劝言道。
“生在帝王家,真不知道是他们的大幸还是不幸。”刘浩然喃喃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