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衣烈河草原阳光高照,不一会就把这片土地晒得热气腾腾,离午时还有一个时辰,一直安静无比的明军大营突然有了动静。
在有节奏的行军鼓声,一队队身穿红色军服,肩扛滑膛枪的明军士兵有顺序地走了出来,然后齐步向前走去,整齐而缓慢的脚步随着鼓声一声沉过一声,期间有悠扬的笛声传出,似乎让官兵们的脚步变得轻快了一点。
军官们一边在旁边跟随着队列的脚步,一边时不时地转头看一看自己队伍的情况,他们的脸如同石头一样沉稳。而队伍中神情最严肃的是走在最前面的旗手们,他们将各自部队的军旗举在眉前,腰像旗杆一样笔直,而步子也迈得最为肃正。后面的士兵们则一步接着一步紧跟着。
走了大约半个时辰,大队明军来到了指定位置,随着军官的口令声下,士兵齐崭崭地停住了脚步。紧接着是彼此起伏的口令声,各队士兵们在军官的命令开始进行战前最后检查,枪支、刺刀、弹药,每一个步骤都一丝不苟。而数万骑兵策动着坐骑,慢慢地出现在步兵军阵中两翼。最后当埙声响起,整个近十万人列成大军阵在古朴、浑厚、低沉、沧桑的乐声渐渐陷入沉寂,不一会便变成了衣烈河草原上一片红色的森林。
不一会,在全军官兵的注视下,身穿常服的刘浩然一行骑着马缓缓出现在队伍中间,他们只有七个人,侍卫长莫少雄以及其他五位侍卫,却连骑带牵有二十匹马。
他们穿过红色森林,来到军阵前两百米的地方便停了下来。侍卫们在莫少雄的指挥下从马匹上取下一支大伞,撑开后有方圆近两丈,三个侍卫将其牢牢地插在地上,再摆出两张马扎,相隔不到一米对摆开。
刘浩然施施然在靠明军的马扎上坐了下来,然后接过莫少雄从马囊里取出的一本书,在大伞的阴影下看了起来,很快便入了迷。莫少雄往旁边一站,刚好站在阴影和阳光的交界处,他左手握着腰刀刀柄,右手垂在腿侧,整个身子跟伞柄一样直。五个侍卫检查了一下自己身上和战马上的装备,又检查了一下所有马匹的马鞍、马镫和缰绳,然后在伞影后侧围成了一个半圆。
这时,帖木儿的军队也陆续抵达,他们在离明军大约一里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们的马嘶人声丝毫没有影响到刘浩然一行。
过了一会,一名骑兵从西边急驰而来,莫少雄眼睛一亮,握刀柄的左手反而松了,而右手不由地微弯成一个空拳,五个侍卫身子微微动了一下,但都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而刘浩然却依然在埋头苦读,似乎他手里的书是这世界上最有吸引力的东西。
骑兵在离大伞不到二十米的地方停了下来,他身上没有任何武器,也没有做出什么动作,只是眺望了一会便扭头而去。
“素丹,只有七个人。”刚才那个骑兵向帖木儿禀报道。
“你确定那人是大明皇帝?”帖木儿急切地问道,话一出口他便意识到错误,自己接口道:“你不认识大明皇帝。”
帖木儿犹豫了一下,对阿里木说:“你去找十二个人,跟我一起过去。”
很快帖木儿一行十四人冲出了军阵,向大伞处急驰而去,不到五十米处,帖木儿勒紧了缰绳,战马很快便缓缓的小跑起来。
帖木儿眼神很好,一眼就将那熟悉又有点陌生的身影认出来了。坐在那里的他就好像一位嗜书如命的中年学者,可是再一仔细看,他却像一个在红色海洋边上钓鱼的渔翁。那随风卷动的旌旗就像一层层海浪,在他的身后涌动着。
帖木儿再看了看刘浩然旁边的几个人,最近的一看就知道是个高手,可是他的腰间除了腰刀之外,还插着两支短火器,对了,明人叫它短铳。而其余五个人应该也是好手,不过他们腰间除了腰刀,居然各自插着好几支短铳,多的有四支,少的也有三支。而不到五米处停着二十余匹马,都是配好鞍蹬,骑着就能走的。在每匹马的鞍边,隐隐可以看到有好几支短铳的摸样。
帖木儿在不到十米的地方下了马,将缰绳丢给了侍卫,然后迈着他的瘸腿一步一步向大伞走去。他的脚步终于让刘浩然抬起了头,目光刚好对上即将走进大伞的帖木儿。
刘浩然微微一笑,帖木儿也回了一个微微点头,还没等他开口说话,刘浩然突然指了一下他对面的空马扎,对帖木儿说道:“坐!”
帖木儿到喉咙的话马上被憋了回去,他感觉自己一见面就被对手把气势压下去了,他很想做点什么或说点啥来挽回局面。可是帖木儿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直接坐下去,好像有点丢面子,不坐就这么站着,好像显得更尴尬,难道扭头就走?自己岂不成了小肚鸡肠的人物了?那说些什么?帖木儿更不知道该说什么。
只是犹豫了那么几息时间,帖木儿便大大方方地坐了下来,眼睛也看到了刘浩然手里的书。
“不知你皇帝陛下手里是什么书?能如此吸引陛下的书一定是好书,希望能借我一阅。”帖木儿首先开口道。他从大明回来倒是苦心专研了一番汉学,至少大明官话说得还能让刘浩然听得懂,至于能不能读懂刘浩然手里那本书就不得而知了。
“是《忠义水浒传》,有人喜欢它,说它是一本好书,但是我不喜欢。”
“哦,陛下为什么不喜欢这本书?”帖木儿原本只是想找个话题,听到刘浩然这么一说,反而有了兴趣。
“这本书标榜忠义,可是书里的忠却似忠实愚,义却似义实匪。大举替天行道,可是天是什么?道又是什么?只不过是人心中的好恶罢了。以人之好恶行事,要律法何用?不过最令我厌恶的不是这个。”
“不知皇帝对这本书最厌恶的是什么?”两人居然在近二十万严阵以待的大军之间讨论起一本书来。
“做人肉包子的人却成了书中的好汉,这种视他人生命为草芥,杀人不需要理由的人应该是我大明最该杀的人。”刘浩然毫不客气地说道。
“尊重生命,是一个人良心的最底线。”刘浩然最后叹了一口气道。
帖木儿对刘浩然前面的话听得半懂非懂,但是听到最后一句,心里却不由腹诽道,尊重生命?就在我俩坐着的这块土地上,前几日就被数万人的鲜血浸泡了一遍。想到这里,帖木儿不由地挪了挪脚,他觉得自己的鞋底似乎有点黏糊糊的。
“好了,帖木儿素丹,我们闲话少说,该说说正题了。”正当帖木儿想就这本书的话题继续讨论下去时,刘浩然开口道。
对于刘浩然抢先一步把话题转到正题来,帖木儿心里不由又一阵懊悔,真是一步失步步就落后了,看样子自己一时半会还得被对手牵着鼻子走。
“帖木儿素丹,前几日你该试探的也已经试探过了,现在能够和我面对面坐在这里。我想你也明白我的意思,我也大致明白你的意思了。说说你的条件吧。”
“皇帝陛下,就以现在双方占据的地方为界吧,我们各自休兵。我愿意与皇帝陛下结成兄弟之盟。”帖木儿斟酌了一会说道。
“以现在双方占据的地方为界,你的意思是我们平分这片草原?”刘浩然似笑非笑地说道,他抬起手向远方指了指说道:“这片草原广袤无比,而且很不容易分清界线。将来如果你的子民丢了一只羊,找着找着一不小心就可能过界了,我的子民丢了一头牛,说不定找着找着也过了界。来回几次,很容易发生冲突的,这会伤了我们兄弟之盟的感情。”
帖木儿明白了,这位大明皇帝对与自己结兄弟之盟没有异议,有异议的是地盘分配不满。
“皇帝陛下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最好以河为界,这样我们双方的子民就不容易因为误会而产生冲突,我们兄弟之盟的感情才会长久的保持下去。”
以河为界,原来大明皇帝打得是这个主意,但是以哪条河为界?衣烈河?不可能,明军骑兵早就越过衣烈河,都已经向西突进了数百里,怎么可能退回来?吹河(楚河)?倒是有这个可能,只是这条河太短了,到了热海就没有了。但是明军南路大军几乎快打到哈实哈儿(喀什市),这个地方从地理上已经在吹河以西了。难道是火站河(锡尔河)?
想到这里,帖木儿不由一惊,几乎要站了起来,这大明皇帝要价也太离谱了,以火站河为界,自己的根据地河中地区就在火站河以西,这不是把界线划到自己家门口了吗?
“皇帝陛下,你太没有诚意了吧。”帖木儿狠狠地说道。
“火站河以东现在是你的地盘吗?”刘浩然反问道。
帖木儿一时语塞,火站河以东原本属于东察合台汗国,帖木儿现在还没有统一整个察合台汗国,他继承的只是西察合台汗国的地盘,即火站河以西的河中地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哈马尔丁对火站河以东地区的宗主权都要比帖木儿大,毕竟哈马尔丁杀了东察合台汗国最后一个大汗后,他已经成了事实上的东察合台汗国继承人。而帖木儿也不是靠杀了西察合台汗国的汗王才挣得河中地区这块地盘吗?
现在哈马尔丁已经被明军打得大败,几成丧家之犬,按照草原的规矩,这块地盘就应该归大明所有,如果帖木儿想取得这块土地的宗主权,那只有一个办法,打败明军。
“帖木儿素丹,你知不知道汉字中舍得两个字的含义?”
帖木儿默不作声,静静地等待刘浩然接下来的话。
“有舍才有得,河中向南,向西是没有边的广袤大地,只有放下包袱,你才能走得更远。”
看到帖木儿的神情没有什么变化,刘浩然继续说道:“你只看到边界就在火站河边,却没有看到这边界离我大明腹地有多远?”
帖木儿微微点点头,表示明白刘浩然的意思。火站河离河中近,似乎很容易对其造成危险,但是换个角度看,帖木儿很容易把全部的力量集中起来。而火站河离大明腹地太远了,就算大明实力再强劲,在火站河以东地区也只能保持守势,根本没有什么能力对河中地区造成致命的威胁。要不是大明那漫长的补给线,帖木儿可不认为大明皇帝会邀请他坐在这里好好地谈一谈,至少先等打下了撒马尔罕再说。从前几日的战况来说,明军不是没有这个实力,谁知道大明皇帝在后面藏了多少军队没亮出来。
“再说,我们的北边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刘浩然毫不厌倦地继续劝道,“我们以火站河为界,结成兄弟之盟,我大明就有义务承担共同防御北边的金帐汗国,我们也会放开贸易,支持素丹你去征服花刺子模,伊利汗国。”
说到这里,刘浩然身子微微向前倾,语重声长道:“我知道素丹你是一个虔诚的***,你难道不想去朝圣吗?你难道不想成为真主之剑,保护整个***世界?”刘浩然看到帖木儿瞳孔一缩,知道他动心了,于是最后只是淡淡地重复了一句:“只有放下包袱才能走得更远。”
帖木儿心里不由盘算起得失来,的确,如果不让出火站河以东地区,给大明一个安全缓冲地区,大明肯定会和自己死磕到底。虽然大明补给线漫长,但是它真狠下心来跟你硬拼,就算灭不了你帖木儿汗国,也能打得你重伤。到时真把血本拼光了,北边的金帐汗国,南边的伊利汗国肯定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就连西边龟缩在一角的花刺子模也能成为帖木儿汗国的心腹之患。
真要出现这种情况,大明肯定是往后一退,任由你们几个去火拼,届时你帖木儿是被清蒸还是被红烧,就真不管大明什么事了。
想到这里,帖木儿咬了咬牙道:“好,就以火站河、阿赖山、葱岭为界,以东以北是大明疆域,以南以西是我帖木儿汗国。”
帖木儿这么一让,直接把阿赖山以北的俺的干(安延集),费尔干那(浩罕)地区划给了大明,虽然这块地区位于火站河流域上游,土地肥沃,但是帖木儿西瓜都让了,也不在乎这点芝麻了。再说这两个地区的部落一直游离于帖木儿的真正控制之外,对新上位的西察合台汗国汗王是口服心不服,帖木儿乘机把这些刺头的地盘让出去,届时再好好收拾他们。
“大明皇帝陛下,哈马尔丁,忽歹达等首领都已经臣服于我,我有责任保护他们的子民,因为这些人已经成了我的子民。”
“帖木儿素丹,难道你敢保证这些人里没有我的子民?”刘浩然接过莫少雄递过来的水壶,仰首喝了一口清水后答道。
帖木儿几乎要破口大骂了,老子都让了这么多,你怎么一点亏都不肯吃,你当什么大明皇帝,干脆去当商人好了,再奸的商人也没你奸。
看到帖木儿有点恼羞成怒了,刘浩然也不好过于逼迫,换了提议道:“***你带走,非***留下。”
帖木儿算了一下,这还差不多。火站河、阿赖山、葱岭以东以北地区,***几乎占到三分之二,而且大部分都是善战的蒙古和畏兀儿人。地盘还可以到别处去打,这人口却是实实在在的硬实力。河中地区经过蒙古人西征,察合台汗国内乱,上百年下来已经残破不堪,人口也是锐减,有了这部分人口的补充,帖木儿觉得自己的实力可以上一个台阶。至于哈马尔丁、忽歹达等原来的首领,帖木儿不觉得是什么问题,到了河中,自己还不把这些人揉圆搓扁。
“皇帝陛下,你似乎很厌恶***。”帖木儿从刘浩然的态度中看出问题来,不由冷森森地问道。
“不是厌恶,而是畏惧。”刘浩然毫不在意的答道。
帖木儿对这个答案感到非常意外,畏惧***?开玩笑吧,他大明皇帝会畏惧***?于是帖木儿不由自主地追问道:“为什么?”
“因为在***的心目中,信仰高于一切,甚至高于生命。”刘浩然随即答道。
帖木儿满意地点了点头,的确,在***心目中,信仰是他们最犀利的武器。
“对了,帖木儿素丹,听说河中地区有不少蒙古人带过去的汉人遗民?”
“是的,皇帝陛下,蒙古人当年西征,带了不少从中原掠来的工匠、奴隶,他们部分人在河中落居,繁衍生息。”
“如果他们愿意回归故里,请素丹放他们回来。为了表示感谢,我大明愿意重谢,这样,一个人谢一把钢刀,或者一匹丝绸。”
帖木儿看了一眼刘浩然,感觉自己终于握到了主动权,他知道这是一笔好买卖,汉人遗民总共不过那么几千人,走了就走了,但是能换来几千把钢刀或者几千匹丝绸,却是无比划算,所以帖木儿已经暗中决定,不管这些遗民愿不愿,他都当是自愿的了。只是这大明皇帝可真是会拉拢人心,到时这些遗民一回国,再这么一宣传,大明百姓对这位皇帝陛下的好感肯定会嗖嗖地往上升。
帖木儿不由临机一动,接口道:“大明境内也有不少***或者是波斯、河中遗民,我也希望把他们接回来。”
刘浩然听完后,不由地笑了,帖木儿随即也跟着笑了起来。
接下来谈的就是一些小事,两国互相保护对方的商人;确定大明对河中每年出口钢刀等武器的种类;对金帐汗国两国要同仇敌忾,一方受到进攻,另一方必须给予支援;大明承诺断绝与花刺子模、伊利汗国的直接商贸往来,全部由河中地区进行中转;帖木儿承诺会约束辖区内的子民,严禁擅自越境或挑起纷争等等。
他们两人只是确定了大纲,细节自然交给下面的人去细谈。
谈完了,日头也开始西沉了,刘浩然和帖木儿也该各自回阵了。临走时,帖木儿突然回过头问道:“皇帝陛下,你能把那些火器卖一些给我吗?”
刘浩然愣了一下,笑着回答道:“素丹,你说呢?”
帖木儿不由笑了,摇摇头道:“明白,明白,是我沉不住气啊!”
“素丹,不着急,应该用不了多久,大明就可以卖火器给你了。”
“希望如此!”帖木儿边说边向马匹处走去。
接过阿里木递过来的缰绳,帖木儿却没有翻身上马,而只是愣愣地低下头去,眼睛直瞪瞪地看着脚下的泥土。帖木儿用他那条没有伤的腿狠狠地在地上蹬了几下。
“素丹,你这是?”阿里木不解地问道。
“我要好好记住,脚踩这片土地的感觉。”帖木儿边说边翻身上马,一抖缰绳,策马而走。他这些动作被坐在马上的刘浩然看在眼里。刘浩然没有说话,只是微微一笑,也策马而去。两人相背而驰,越走越远。
来到明军军阵前,刘浩然停了下来,他的目光扫了一眼,把握拳的右手一举,默然了一会,近十万开始齐声高呼,而且这声音在连呼三遍之后变得无比整齐,如同一个人吼出来的一般。
“日月不落,永曜大明!”直冲云霄的吼声让帖木儿的坐骑不由自主地嘶叫了一声,帖木儿回过头去,远远看到那个身影,在他的驾驭下,他身前那片浩瀚的红色大海正掀起席卷天地的巨澜。
“日月不落,永曜大明!”帖木儿眯着眼睛,慢慢回味着。
过了十月,天气转寒,帖木儿率部回国,他将数十万***原居民全部带走,而刘浩然留下傅友德、邓友德、蓝玉率领十几万兵马镇守新疆域,然后在大内亲军的护卫下踏上东归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