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小麦到达办公室,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不久,便接到了林莉通知开会的电话。
会上,林莉的发言十分具有煽动效果。除了介绍最新的面料信息和营销部提供的消费者市场调查报告,她还滔滔不觉介绍了八月份举行的第一批定货会的成功状况,同时将竞争对手华阳“雪雁”羽绒服的产品缺点一一加以暴露和分析。今天的会议,主要目的是为了鼓舞士气,她的发言确实极大激发了设计团队的工作热情。
然而,实际情况并不像林莉说的那么乐观。
华阳“雪雁”羽绒服成立于20世纪80年代末,他的市场品牌影响力是根深蒂固的,早已网罗了华东地区许多知名大卖场的合作订单。而且“雪雁”的羽绒服产品在市场上还具有极佳的口碑和人气背景,随着2008年北京奥运会临近,他们开发的运动化羽绒服已经成为市场新宠。他们公司的董事长姚雪雁女士更是被无数媒体冠为“女强人”称号,是广大女性消费者心目中自立自强、坚苦创业的极佳榜样。
而“艾薇尔”公司虽然在外贸方面具有较高的知名度和市场占有率,产品性价比也更为优越,但因为进入羽绒服行业比较晚,知名度还远远不及“雪雁”。现在,“艾薇尔”公司华东地区的大部分目标客户,长期以来都与“雪雁”保持着良好的合作关系,一时之间都不会轻易更改决定,这也是导致“艾薇尔”羽绒服国内市场很难打开的原因之一。
尽管未必全信林莉的话,潜小麦的积极性依然很高。刚刚,林莉正式宣布了“艾薇尔”第二批定货会将在9月下旬举行。而早在签订合同时,南春明就说过,希望潜小麦设计的羽绒服能赶上第二批定货会,而这将是潜小麦在“艾薇尔”第一次以自己名字冠名设计作品。
当然喽,她的背后,更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她这个“空降人物”第一次作品的闪亮登场。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会议结束后,潜小麦带着满腔热忱,投入了画图设计与成品制作当中。
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特别快,转眼就到了星期五。
这些天,南薇薇依然没有消息,连带着彭辰也人间蒸发了。习惯了每天阅读他的电子邮件,现在猛地断了音讯,除了担心,也还有些失落和不习惯,仿佛漂亮完整的拼图突然丢了很关键的一片。
窗外夜色阑珊。虽然早已过了下班时间,但艾薇尔公司的设计部依然灯火通明,有不少人自动留在了公司加班。
刚刚,潜小麦收到妹妹潜小茉的短信,说是这个周末要和同学留在学校,共同完成一份调研报告,让她不要等门了。于是,她也不想太早回家了,干脆留在公司加起了晚班。
外间,透过玻璃门看去,她的助理欧阳轩,正瘫在椅背上翻看着一本书。几周共事下来,还算是个比较随意好说话的人。
内线电话响起,欧阳轩伸手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了潜小麦温和的声音:“欧阳,今天小周末,你先下班吧。我等下自己打车走。”
“不用了。董事长交待过,每天一定要安全把你送到家。”
潜小麦还想说些什么,手机却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透过玻璃门,欧阳轩打了个手势,示意她先接手机,然后率先挂断了电话。
潜小麦翻开手机一看,见是堂哥杨弓剑的来电,赶忙接起,但传来的却是陌生粗犷的嗓音。
“你是杨弓剑的妹妹吗?”电话那头的人问。
“是。”
“你哥哥喝醉了,你来带他回去。江北RM22 BAR。”
堂哥会喝酒,潜小麦是知道的,但他并不嗜酒,更从来没喝醉过。尽管很奇怪,但还是答应了。匆匆收拾了一下桌面,便赶回了江北。
霓灯闪烁,音乐不断,酒吧里一派热闹景象。
潜小麦找到来电人所说的三楼包间时,里面十来个男女正推杯换盏着,而坐在西侧的杨弓剑,神清目爽,脸上尽是笑意。看到潜小麦进来,审视了一下她的着装,便放下手中的酒杯拉了她坐下,问:“从办公室直接过来的?晚饭吃过了吗?”
潜小麦点头称“是”,并不急着追究是怎么回事儿。
杨弓剑听了,一边把拼盘水果推过来,一边朝里开玩笑道:“南浩然,你们公司也太能赚了吧,这小周末的,还要我妹妹加大晚班?”
包间里的人都哧哧笑起来。潜小麦却是浑身一震,稍稍侧转身子往里看,角落果然坐着“艾薇尔”的冰山先生南浩然。此刻,他正低声跟旁边一位年轻斯文的男子细谈着什么,手里搁着一杯红酒,眼神也不似在公司时那般凌厉。看到进来的人是公司员工,不由微微怔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神色自如。
两人的视线朝这边看过来,潜小麦微笑致意,算是打过招呼。回过头来,不由控诉地瞪了一眼没事人般的杨弓剑,你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
杨弓剑却是嘿嘿一笑,一副不以为意的样子。
“弓剑,你这妹妹不怎么样哈?酒吧一楼,我随便一找就有几十个。”说话的男子穿一件黑色小背心,身高块大,一身肌肉壮壮的,胳膊上有纹身,头发很长,从脑后扎起来,要么是混黑社会的,要么就是搞艺术的。潜小麦下意识地把他归到黑社会一类去,粗大的嗓门一听就知道刚刚是他打的电话。
众人大乐。这话让潜小麦心里有些不爽,眼看着杨弓剑要起身跟那人算帐,忙一把拉住了,冷笑一声说:“哥哥,别生气。就他那样的,一楼卫生间,我随便一找就有几十个。”
包间里爆发出一阵起哄声,杨弓剑笑得最为大声,也不恼了,欣慰地拍了拍潜小麦的肩膀。就连里侧南浩然和那个斯文男子,也微微勾了下唇角。
话一说出口,潜小麦就有点懊悔了,这话说得太冲了,甭说在座的人她都不认识,就是顾虑到角落里的上司,她也不应该这么说的。
潜小麦以为肌肉男虽然不至于恼羞成怒,但肯定也会变成讪讪的。却没想到他稍微愣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来,拿过一个杯子坐到了旁边说:“妹妹,生气了啊?我逗你玩呢,没想到你这么有个性……我喜欢。咱们金田人就该这样风风火火地说话,甭像角落里那座‘冰山’,整天凉嗖嗖地假正经。”
肌肉男这样一说,潜小麦更是坐立不安。仿佛看出她的局促,对面两位女子都善意地朝她笑了笑。其中一位妆容精致的女子还说:“你别介意,林峰这人嘴贱,我们几个女同学,三不五时就要被他亏。你可能不知道,杨弓剑常常提起你们杨家几位姐妹,你们在我们班级可是如雷贯耳啊。这次聚会,我们一时说起,就想见见了。”
“是啊,你哥哥杨弓剑的‘妹控’名声,在我们这一届可是远近闻名的。初三野炊时,我们带米带面,他倒好,抱来的是一个吵着要过家家的漂亮女娃娃。不过,你们那个妹妹真有意思,我至今都还记得她的名字,叫‘美丽’。今天如果不是太晚了,我还真想再见见她。”一位波浪卷发型的女子跟着说道。
潜小麦这下释然了,友好地朝那两位女子笑了笑。
这边,林峰已经在新的玻璃杯里倒了些红酒,递过来给潜小麦,一副两人已经认识很多年的熟悉样子,说:“妹妹,干一杯。哥哥搞摄影的,以后你到‘野田’来,我保证把你拍得美美的。”
没想到这人还当场做起了广告,潜小麦好笑不已,再次瞥见他的长发与纹身,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彭辰深刻俊美的五官,同样都很喜欢摄影拍照,为什么他身上有的就是浓浓的书卷气呢。
恍惚中,杨弓剑碰了一下她的手,低声问:“累了么?”见潜小麦几不可见地点了头,又说:“先敬完一杯酒再走。”
说罢,杨弓剑拉了潜小麦起身,朗声对着包间里的人说:“各位,我这个妹妹常年在外读书,下半年刚回华阳,人生地不熟的,以后还请多多关照啊。她叫潜小麦,记好啰,五月麦田里的小麦。”
潜小麦依言,敬了在座的人一杯,又跟两位美女姐姐闲聊了一阵子,半刻钟下来,包间里的人也认得七七八八了。尽管只比她早出社会两年,但名片上写的职务名称却都是响当当的。
又坐了几分钟,潜小麦便借故出来了。到酒吧办的是私事,所以刚才进门时她就让欧阳轩开车先走了。所以现在,只有她一个人站在酒吧门口,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尽管九月华阳夜晚的天气仍旧很热,连空气都是暖烘烘的。
杨弓剑也跟着出来了,站在一边好笑地问:“里面就让你这么不自在?”
“废话!你在自己上司面前,也能照旧吃喝玩乐吗?”
“没事。南浩然就人‘冷’一点,其他方面都挺随和的。我以为公司这么大,你们不认识,就想找个机会让他罩你。”
你这不是要害惨我吗?潜小麦腹诽。堂哥肯定不知道南浩然在“艾薇尔”有“铁面阎罗”的说法,虽然相处不久,但可以肯定的是,这个人身上绝对没有一丝一毫“随和”的影子。想到这里,潜小麦不由有点八卦了,问道:“哥哥,南总跟你们真的是初中同学吗?我第一次见到他,还以为他三十开外了呢?”
杨弓剑听了这话似乎很受用,哈哈大笑起来:“冰山脸显老呗。不然,老祖宗怎么会说‘笑一笑,十年少’。”
潜小麦听了好笑不已,走下台阶,朝杨弓剑挥挥手道:“哥哥快进去玩吧,我先回家了。”
“我送你。”杨弓剑一个大步追上来,前后左右寻觅起计程车。
“不用了,这里到烟波苑没几步路。我想自己走走,在空调房呆了一天,浑身难受,想出出汗,吹吹风。”
“那走吧。”说着,杨弓剑就拉着潜小麦上了人行道。
夜晚的湖滨路上,聚集了不少摇着纸扇外出乘凉的人们。虽不似江南街道的灯红酒绿,却也另有一种岁月静好的味道。偶尔,湖面上会漾起一阵涟漪,拂动柳丝摇曳,为人们带来一丝凉爽的自然风。
两人沿湖堤徐徐走来,一路上,杨弓剑招呼不断,居然碰到了十来个熟人。潜小麦想,这也是大都市与小山城的一大区别吧。
“小麦,你觉得郑一钊怎么样?”见堂妹满脸都是不解,杨弓剑遂又添了一句:“就是坐在南浩然旁边戴眼镜的那位。”
“什么怎么样?”潜小麦警铃大作。
“嘿嘿,你若感兴趣的话,哥哥给你搭个线,怎么样?”
“这才是你的醉翁之意吧?你就是这样背着朋友和妹妹,噼哩啪啦打算盘的?”潜小麦斜睨了堂哥一眼。
见堂妹面有郁色,杨弓剑忙撇清了说:“也不是啦。前几天,郑一钊来我家玩,看到书房你送给我的水墨画,直叹非惠质兰心女子所不能画出。我一得意,就说是我妹妹画的。他说想见见,我觉得他人不错,你们应该能合得来,就趁着今天的聚会把你也叫过来了,人多不尴尬哈……”
堂哥,你还真是坦白。可怜的林峰,被人当枪使了。这么一想,潜小麦对“黑社会”也不再那么讨厌了。暗叹一声,正色地说:“哥哥,事情到此为止!我对你同学不感兴趣,现在都差不多忘记他们长什么样子了。”
“看得出来。从进门开始,你就一直意兴阑珊的。瞧你看林峰的表情,嫌恶得像看苍蝇一样,人家好歹是华阳首屈一指的摄影师。郑一钊彬彬有礼,模样长得没话说吧,人家工作好,家世更不错。你要是连他都不喜欢,日后你会被叔叔和姑姑雷死……”
“这话怎么说?”
“昨天,我帮小姑姑去学校接美丽回家,她拉着我说了好久,说是她和五叔都有钟意的人选了,就等着给你排时间了。那两人我都认识。一个就是未来的官僚,说话做事小心翼翼又模棱两可,摆个表情都要让你琢磨上一两天;另一个就是未来的家庭主夫,睿哲的幼儿园老师,做饭、洗衣、带小孩,传说还会打蜡拖地板。小姑姑喜欢得不得了,说是十项全能……”
杨弓剑说得绘声绘色,潜小麦像听故事般喷笑出声。
“你别笑,我以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你,千万不要低估大人们的热情。我毕业的时候,他们也是倾巢出动,连国外的四叔和大姑姑都凑了一脚。”
“情况不同,你是杨家的长房长孙嘛。”
对潜小麦的话,杨弓剑摆摆手,话题一转,又回到了最初点:“所以,你还是再考虑一下郑一钊吧。刚刚我出来时,他跟我要电话号码了,我没给。你要同意的话,我再给他。哥哥用脑袋跟你保证,他人品不错。”
“你有几个脑袋啊?”潜小麦笑问。
杨弓剑也是笑呵呵的,忍不住重重拍了几下堂妹的肩膀:“小没良心的,我是冲着小时候咱们一起上房揭瓦、一起挨打没饭吃的交情才帮你的。你当我吃饱了,闲闲没事干啊?”
“我感动得好想哭哦……‘小弹弓’,你对我真是太好了……”潜小麦嬉皮笑脸,不顾身上穿着套装,挽起堂哥的手胳膊撒娇。
“不许叫我外号。”杨弓剑恼羞成怒,却也没推开潜小麦,佯怒,恶声恶气地说:“给我个确切的答案。”
潜小麦知道他的所指,无比坚决地摇头:“不行!”
“我需要理由!”
“他们好假,眼睛像罗店老家后门静止的井水,浑浑浊浊的看不到底,更甭提肠子会弯上几弯了。”
“傻丫头。你以为出了社会的人,还会像学校里那么简单吗?他们是商人,久经考验、分厘必争、开疆拓土的商人。”
“乱讲!”对堂哥的说法,潜小麦不以为然:“我认识的一个商人就不是这样。他很温和很细心,眼眸也很深邃,但却像山间的一潭清泉,干净清澈得让人一眼就能看到底……”
“小麦,你心里是不是有人了?所以对郑一钊那么优秀的人坐在面前,都没有注意到……”杨弓剑顿住脚步,温和的双眼渐渐变得犀利起来,一瞬不瞬地盯着堂妹,不肯放过一丝脸部表情。
潜小麦怔了一下。随便恢复自如,继续耍无赖,小脸微扬,满眼满脸的天真:“你猜,你猜,你猜猜猜……”
侦探失败,对这个古灵精怪的堂妹,杨弓剑也是无奈。抬脚继续往前走,烟波苑小区正大门已经遥遥在望。
“你啊,如果有喜欢的人,就早点带回家。省得家里那几个人瞎折腾。”
“哥哥帮我搞定他们,好不好?”
“不行。我坚决不踏这趟浑水。”杨弓剑意志非常坚定。
“一张大幅卷轴水墨画,好不好?”潜小麦开始利诱,杨弓剑喜欢什么东西,她心里一清二楚。
“不行。宁拆十座塔,不毁一桩亲。”立马否定,理由冠冕堂皇。
“那两张呢?520cm×250cm”潜小麦不惜加重筹码。
“不行。叔叔姑姑会怨我一辈子的,我爸爸也会不惜打死我的。”
“三张!你爱帮不帮,不可能再多了。”潜小麦几乎是怒吼出声,堂哥绝对是趁火打劫,她就不信他不心动。
“不行!”杨弓剑也是大声宣誓,强烈抵抗自己摇摇欲动的心。暗自祈祷堂妹会再加一张,只要再加一张,他就不惜赴汤蹈火了。谁叫这个堂妹的画都是可遇不可求,很多看了的人都说,他的三房两厅顶多只算草庐一间,现在却因为堂妹的画而蓬荜生辉了。
可是,这一次潜小麦却没有如他的愿。反而话锋一转,靠近他身边,小声说起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哥哥,你看!那边有一个男子在直直盯着我看。我回头率这么高,又不是嫁不出去,你们干嘛这么急?”
“哪里?”杨弓剑警觉地四处张望。
“那辆银灰色的汽车旁边。”潜小麦不敢用手指,稍稍朝那边呶了呶嘴。从小到大,她对自己的直觉一向非常自信。这么强烈的目光,她就是再自恋,也绝对不会搞错的。
渐渐走近,杨弓利眸朝那边“嗖”地扫过去。
果然,一款时尚新颖、线条流畅的银灰色汽车旁边,倚了位身穿白色T恤和黑色长裤的年轻男子。眉目俊朗,身材颀长,这么普通休闲的衣服穿在身上,都能凭空多出一份出尘之气。让人不得不激赏。他那么随意往车上一倚,只能让他想到一个词,那就是:“卓而不凡。”
只是,这个小年轻的面色过于凛然,目光如炬,专注炽烈中,又带了份侵略敌视。无缘无故被人这样仇视,令他很不爽。大手一张,揽过潜小麦的肩膀,快步走向小区大门。
“以后晚间不要出来,有事要出门就给我打电话,知道吗?”杨弓剑叮嘱。
“是。”潜小麦应下,但背后那道目光却强烈得让人不安,忍不住想转头看一下,却被杨弓剑的大掌一把转了回去。
还没走两步,潜小麦手提袋里手机就唱了起来。
然后,不等她打开手提包拿手机,身后便传来了一声压抑的轻呼:“潜小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