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科学时报》记者问
记者:为什么想起记述“民国年间那人这事”?从中可以看出您使用史料的严谨,却很少有评述,这是您的治学观吗?
傅国涌:这不是一本刻意写出来的书,是因为《南方都市报》编辑之约开的一个《民国故事》专栏,前后持续了9个多月,写了近180则小故事,现在结集出版,出版社起了这样一个名字。我平时爱读民国史料,对一些有意思的故事、细节非常留意,会随手记下。至于为什么“述而不作”,我想用事实说话,比任何解释都来得重要,在事实面前,有时候解释是多余的。不同的读者可以从中读出不同的精神内涵来。
记者:书中记述了许多当年文化名人的轶事,表现得都很有个性,在当时是不是一种普遍现象?
傅国涌:那个时代的知识分子在穿着、生活习惯上都非常有个性,这在当时确实是一种普遍现象。王国维到清华国学院做导师时还留着辫子,他夫人天天早晨要给他梳头,偶尔难免也会抱怨:“人家的辫子全剪了,你留着做什么?”他的回答是:“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王国维这位国学大师爱吃零食,在他儿子的记忆里,打开柜子如同是一家小型糖果店。历史学家范文澜初到延安,参加“五一”游行时还穿着长袍,被老百姓当作“地主老财”。在西南联大,朱自清、金岳霖、闻一多、刘文典这些教授,一个个都是个性十足,给学生留下许多一辈子都忘不了的细节。总的来说,那个时代人们至少还可以舒展自己的个性,按自己的个性生活,他们的人生也因此而显得丰富和生动。
记者:个性教师在他们的教学中是不是也颇具个性?
傅国涌:生活中有个性的教师即使在教学中也是别具一格,西南联大哲学教授金岳霖给学生讲文学与哲学的关系,讲着讲着,忽然停下:“对不起,我这里有个小动物。”然后把手伸进后脖颈,捉出了一只跳蚤,捏在手指里看看,很是得意。在燕京大学,经济系教授黄卓在经济系开“社会主义”课,大部分时间讲《资本论》,有一次他问学生:“看过《资本论》的请举手。”结果没有一个人举手。他摇头叹息:“《资本论》都没有看过,主修什么经济系!”学生于是抢着去找《资本论》。在重庆南开中学,偏科的毕业生谢邦敏在物理试卷上写了一首词,以教学水平高、教学态度严谨著称的物理老师魏荣爵评卷时,居然也即兴赋诗一首,让他及格。
记者:有人认为,当今国内教育因太具模式化而大力提倡“个性教育”。回看当年,因那些个性教师而衍生出了一种“教育个性”氛围,事实上又推动了个性教育。您认为呢?
傅国涌:人与制度是一种相辅相成的关系,各具个性的教师当然推动了个性教育,但没有一个容许个性的环境,没有保障个性的制度,个性教育也是无从谈起的。
记者:我们看到,个性教师的背后总会有一名个性校长,您是否认为这是形成个性教育氛围的原因之一?
傅国涌:当然,校长是非常重要的,教育家办校是那个时代的基本共识,也产生了很多有成就、有个性的校长,大学、中学都有。蔡元培在选择教授时颇具个性,比如他在出任北大校长时,“三顾茅庐”请没有学历的陈独秀做文科学长,陈没有马上答应,他几乎天天去陈住的旅馆,有时早上来得很早,陈还没有起床,他就拿个凳子,坐在房门口等。他做大学院院长时在杭州西湖边上办国立艺术院,请年轻的画家林风眠当校长,为了表示对林的支持,特意下榻在林家的木屋,接待各界来访者。南开中学和南开大学是私立的,校长张伯苓的个性对学校的成长有关键性的影响,他向军阀、官僚筹款,认为叫军阀拿出钱来支持办学总比随意挥霍强,还说了一句非常有个性的话:“美好的鲜花,不妨是由粪水培育出来的。”有了这样的校长,自然会形成个性教育的氛围,使每个学校既具有各自不同的特色,又有求真的共同追求。
记者:个性校长、老师们对学生常常会表现出一种真性情,学生对他们的爱戴也是真挚的、由衷的,您认为这种真性情对形成良好的教育环境有多大作用?
傅国涌:那个时代的师生关系是非常值得我们追念的,老师对学生的欣赏、爱护是真诚的,像蔡元培、竺可桢、胡先骕这些大学校长保护学生的例子多得很。竺可桢始终相信学生都是好的,即使他不认同学生的一些思想、做法,他也从心底里爱护自己的学生,学生有事他一定会挺身而出。杭州高级中学校长崔东伯宁愿不做校长也不开除学生,黯然离开工作了14年的学校。植物学家胡先骕做中正大学校长时,曾几次为患病而死或日机轰炸牺牲的学生而痛哭。可以为学生而落泪、为学生而痛哭的校长,对于形成良好的教育环境是根本性的,虽然他们也受制于校园外的大环境,但有他们的存在,教育就有希望,学生成长期的人格就不会扭曲。
记者:众所周知,教育是国家的未来,离不开全民的参与和支持。书中也记述了一些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军阀对教育的恭敬态度,这是一种真性的体现还是在作秀?这与中国的传统文化是否有一定的关联?
傅国涌:军阀在我们印象中通常都是脸谱化的,形象很单一,好像就是暴戾、杀戮。其实,军阀也有许多不同的侧面。司徒雷登在北京办燕京大学,到处筹款,给他大力支持的人中就有胡子出身的奉系军阀首领张作霖。张作霖第一次听了他的介绍后说:“你办的教育事业本来是应该我们中国人自己做的。现在你做了,我十分感谢!”当场捐款五千大洋。以后,只要他开口,张作霖总是慷慨出手。北大国文系毕业的李鼎彝曾在吉林做过校长,他对儿子李敖说,每当孔子诞辰日,张作霖都会脱下戎装,穿着长袍马褂,到各个学校给老师们打躬作揖,说自己是大老粗,什么都不懂,教育下一代,全仗各位老师,特地跑来感谢,显示出这位显赫一时的大军阀尊重教育的可爱的一面。江南的军阀孙传芳也给燕京大学捐过款。这种现象在军阀中不是孤立的,四川的军阀杨森、刘湘等人都很热衷于办学,并不是我们以往想象的只喜欢混战。
我觉得,军阀对教育的尊重更多地出于真心而不是作秀,他们依赖暴力起家,靠暴力维持地盘,也用不着作什么秀。在我们的古老文化中确有尊师重教的传统,军阀的选择和这种传统当然有一定关联,他们虽然枪杆子在握,但知道敬畏文化。
记者:书中还记述了经济学家吴敬琏、茅于轼等亲历当年教育环境者的言行,您认为当年的教育有哪些有益经验值得借鉴?
傅国涌:吴敬琏、茅于轼当年都曾在重庆南开中学就读。吴敬琏回忆:“我虽然只在南开念过两年书,但南开给予我的基本训练方面的影响,却是极其深远的。除语文、数学等功课外,从逻辑思维、语言表达,‘公民’课上关于如何开会、如何选举、如何表决的训练,……都使我终身受用不尽。总之,就我的亲身感受而言,南开教育之所谓的‘高贵’,指的并不是生活上的奢侈和安逸,也不是目中无人和颐指气使,而是对于德、智、体、美四育并进的高素质要求。”
茅于轼回忆:“政府大官的子女在学校里面也是完全平等的,都要凭本事考进去的。……一些大官的子女当时我们也并不知道,到了毕业以后才慢慢听别人说起。学校从不趋炎附势,校园里绝对没有任何特权的气氛。”
要说当年的教育留下了哪些值得借鉴的有益经验,在吴敬琏、茅于轼等人的回忆中就不难找到,教育要提供的不仅是书本知识,不仅是公民教育等等,更重要的是完整的人的教育,是要让每一个学生在一个健全的环境中自由地舒展个性,在校长、老师的个性、人格影响下健康地成长,成为具有独立思考能力的人,而不是只会念书、只会做习题的学生。
原载《科学时报》2007年9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