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信躺在黑蓬车里,借着酒意,摇头晃脑,扯着嗓子高声吼唱。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声音洪亮而沧桑,仿佛暮色中那悠悠吹响的号角。
驾车的老苍头当年也是沙场悍卒,听到东主唱起了这首老秦人代代传诵的古风,一时豪情奔放,跟在后面高声唱和,“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中!”赵信在车内鼓掌狂呼,“再来,再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两个老军,一辆蓬车,一匹羸弱老马,摇摇晃晃地行走在青石道上,嘶哑的歌声随着料峭寒风回荡在漆黑的长巷内。
忽然,老苍头的声音嘎然而止,跟着厉啸声起,一支长箭洞穿了悬挂在蓬车上的昏黄灯笼,黑暗霎时淹没了小巷。
赵信一无所知,还在车内嘶吼,尽情发泄心中的喜悦。
今天是赵家大喜的日子,赵高升官加爵了,爵位连升三级,五等大夫爵,而官职更是连跳数级,由少府的尚书卒史直接调任太仆府署的中车府令。
中车府令秩俸六百石。秩俸六百石的官在咸阳不稀奇,拿脚扫扫一大片,但中车府令是咸阳宫的内廷后宫官,专门负责给王后管理车马,也就是王后的侍从车马班班长,这个职务非王后的亲信不得出任,算是王后身边的近侍臣子,由此可见这个位置的重要性和它实际拥有的权势。说白了它是“狐假虎威”的一个官,谁见了都得恭恭敬敬地伺侯着,宁惹阎王不惹小鬼,这种“小鬼”得罪不起。
但今日咸阳宫还没有王后,只有大王,这个中车府令实际上就是大王的侍从车马班班长,所以这个官职炙手可热,咸阳上上下下都盯着,背后走关系的不知凡几,谁知最后竟然落在了一个默默无闻的尚书卒史头上。
赵高一夜之间出名了,好在他是去年少府大考的第一名,有真本事,破格提拔也是合情合理,倒是让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抓不到丝毫把柄。这时候所有人都有一个共同疑问,都在揣测同一个问题,这个叫赵高的什么背景?是谁把他一步推到了天上?
赵家蓬荜生辉,亲朋好友纷至沓来,平时老死不相往来的亲戚上门了,沾亲带故甚至根本沾不上边的“故旧”们也备着厚礼登门了。赵家清贫,突然碰上这种事,手足无措,连办酒席的钱都不够,不过赵家有个土财主,那就是赵信。
赵信自小就是坊里一霸,在战场上受伤残疾后,带回来一帮缺胳膊断腿的老军,在尚商坊开酒肆,开博易馆,赚了不少钱。赵信自掏腰包,招待贺客吃了一天的流水席。他仿佛忘记了那夜的事,在赵高面前只字不提,而赵高同样闭紧了嘴巴。叔侄二人非常默契,把武烈侯的恩情深深埋在心里。
“东主……”老苍头嗅到了空气中的杀气,面露恐惧之色,颤抖着声音喊道,“东主,有刺客。”
车内歌声顿止,赵信翻身跳了起来,气势汹汹地吼道,“谁敢杀我?”
布幔掀开,赵信探出半只脑袋,抬眼就看到了钉在蓬车上的羽箭,箭杆上绑着一小块白布条。赵信四下看看,伸手拔下羽箭,缩回到车内,跟着便传来火石的撞击声。
片刻之后,赵信跳下车,冲着老苍头挥挥手,“你回尚商坊,快走。”
“东主呢?”老苍头关心地问道。
“有人约我六博投壶,今夜不回去了。”
老苍头还待问话,却见赵信已经转身走进了长巷深处。
赵信待老苍头驾车远去,突然收起单拐,发力狂奔,一口气跑出了小巷,转入大道后再穿两条街,终于在一口古井边停了下来。
赵信一边剧烈喘息一边四处张望,时间不长,就看到一辆青铜轺车从黑暗里飞驰而来。赵信急步迎上。轺车减速,车门打开。赵信迅速扫视了一下四周,然后飞身上车,关上了车门。
“东主三条腿走路,速度果然快。”宗越微微笑道。
“鸟!”赵信忿然骂道,“何事急召?”
“武烈侯有请。”
武烈侯?赵信惊愣不已,“去哪?”
“蓼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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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铜轺车驶进刁斗巷,停在蓼园车马场。宗越和赵信一前一后下了车。赵信已经换了一套长袍,头戴青竹笠,脚踏木屦(ju),难见真容。两人进了大府,一路急行,最后停在一座幽静的院落内。
赵信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了公主,稍稍有些激动,躬身为礼。说起来他也是赵国宗室,不过因为祖上流落秦国,年代久远,早已变成了秦人。在赵国宗室属籍中,他这一支算是灭亡了。
论辈份,他是赵仪的堂叔,见到赵仪躬身为礼足矣。赵仪倒是恭敬,以晚辈之礼拜见。赵信也不谦让,大大方方受了赵仪的礼。赵信是没资格录入赵国宗室属籍,而赵仪则更惨,她死了,灰飞烟灭了,宗室属籍已经与她没有任何关系了。
叔侄二人相对而坐。赵仪情绪激动,泪水涟涟,哽咽问道:“叔父认识我?”
“去年我奉公子恒之命去了一趟邯郸。西门老爹带我见了你一面。”
赵仪黛眉轻蹙,感觉记忆里并没有这一幕。
“当时我扮做老爹的随从,你当然不会注意到我。”赵信解释道。
赵仪眉头蹙得更紧了,“是我大父的命令?”
赵信郑重点头,“现在回头再看,公子恒早有把黑衣交给你的意思,只不过时机未到而已,否则也不会请我跑一趟邯郸。”
这句话掀起了赵仪的记忆。假如公子恒早就有意把黑衣交给自己,那大兄公子嘉就应该知道公子恒的谋划,否则他不会叫自己北上入代寻求帮助。自己到了代北后,公子恒会寻找一个恰当的时机让自己灰飞烟灭,然后让自己潜伏到咸阳来。为确保此计万无一失,公子恒把赵信拖进了这个谋划当中。赵信身份特殊,他可以在事情出现意外的时候,及时给自己以助力。现在看来公子恒这一招不但发挥了作用,而且还在千钧一发之刻挽救了自己和宝鼎的性命,否则,自己和宝鼎已经在尚商坊的大火中化作灰烬了。
“公子恒的谋划失败了,全部失败了。”赵信扼腕叹息,“谁也没想到,李牧为了夺取黑衣竟然痛下毒手,这个计策还没开始就宣告失败了。”
“叔,我现在已经到了咸阳。”赵仪小声提醒道。
赵信苦笑,“如果你没到咸阳,形势还不至于发展到如此严峻的地步,但巧合的是,武烈侯将你从李牧的剑下救了出来,把你带到了咸阳,结果你暴露了,形势骤然恶化。”
“当日武烈侯尚商坊遇刺,抱着你一路狂奔,此事传遍了咸阳,所有人都在猜测你的身份,你还能藏得住?你被黑冰台盯上了,黑冰日夜监控,这种情况下,我们根本不应该见面。”
“叔……”赵仪黯然垂首,“那天见到大兄赵高后,我就想见你一面。我在咸阳举目无亲,孑然一身,突然看到大兄,我控制不住……”
“你必须马上离开咸阳。”赵信面无表情,打断了赵仪的话,“武烈侯马上就要出塞,你想方设法恳求武烈侯带你一起出塞。你离开咸阳后,我在京师制造一些事端,看看能不能转移黑冰台的视线。只要黑冰台做出错误的判断,认为你和黑衣没有瓜葛,那你就安全了,然后再伺机返回,我们重新谋划。”
赵仪面露惊色,她没想到赵信竟然和宝鼎有一样的想法。
“黑衣现在很危险吗?”
“何止危险,生死悬于一线,危在旦夕。”赵信叹道,“其实从武烈侯救出你的那一刻开始,黑衣的命运就已经决定了,谁也无力更改。”
“为什么?”赵仪不解地问道。
“当宗越走进黄阁酒肆的时候,你知道我的第一念头是什么?”
赵仪茫然摇头。
“你泄露了黑衣的秘密,黑衣只剩下两条路了。”赵信说道,“一是投降,为秦人效力,一是顽抗到底,全军覆没。”
赵仪骇然失色,脱口说道,“你们可以逃回邯郸。”
“逃回邯郸?”赵信哑然失笑,“我们是平原君的黑衣,是公子恒的黑衣,邯郸会信任我们?凡秘兵必是统率的亲信,否则谁敢保证秘兵的忠诚?再者,我们有家有口,有宗族,我们为了自己的性命却让九族死于非命,这事谁做得出来?谁有如此狠毒心肠?如此狠毒的人,会赢得邯郸的信任?”
赵仪的泪珠簌簌而下,她万万没想到,自己泄露的一个机密竟然给这支黑衣带来了死亡的噩运。
“我们不能撤离,一撤离就全部暴露了,我们的亲人必定惨遭杀害。事实上我们也来不及撤离了,黑冰牢牢监控着关东秘兵,太子丹一旦逃离,黑冰必定全力搜捕,我们一个也逃不掉。”
“武烈侯答应我的,他不会杀你们,他发过誓的……”
“要杀我们的不是武烈侯。”赵信再度发出一声苦叹,“要杀我们的,是黑衣,是邯郸。”
“怎么会这样?”赵仪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邯郸为什么要杀你们?”
“因为你暴露了,你泄密了,我们这支黑衣已经全军覆没了。”赵信苦笑道,“即使我们顽抗到底,但最终还会有人投降,因为我说过,这里是他们的家,这里有他们的亲人,他们可以不要自己的性命,但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九族亲人无辜受害。投降的后果就是为秦人所用,反过来祸害赵国。如果是你,此刻你将做出何种选择?是任由黑衣自生自灭还是将其一网打尽,永绝后患?”
赵仪的心剧烈跳动着,痛悔的泪水泉涌而出。黑衣竟然要自相残杀,赵人竟然要自相残杀,这太可怕了,怎么会变成这样?
“秦人杀我们,我们反抗;赵人杀我们,我们也一样反抗。”赵信冷笑道,“从宗越走进黄阁酒肆的那一刻开始,西门老爹和长歌就在谋划此事,他们绝不允许我们这支黑衣成为秦人祸害赵国的工具,即使这仅仅是一种可能也不行,所以他们不惜代价也要杀我们,而杀我们的办法很简单,把你掌握黑衣秘密的事实告诉黑冰台就行了。如此一来,武烈侯不但保不住你,还因此受到牵连,被他的对手乘机围杀。”
“黑衣的秘密肯定保不住,你和武烈侯都将因此而死,但我们这些潜伏在咸阳的黑衣除了我之外,并不知道秘密暴露了,所以当宗越走进黄阁的事再次发生的时候,黑冰抓不到一个黑衣,所有的黑衣都会自杀而死。”
赵信神情悲怆,连连摇头,“当初公子恒为了确保我们的安全,把黑衣的秘密一分为二,由你和西门老爹各掌一部,黑衣只有见到你们两个人的符信才会承认自己的身份,接受你们的指挥,反之,说明黑衣的秘密泄露了,这时候唯有自杀,只有自杀才能保住家人的性命。此计本万无一失,不料现在却成了杀死黑衣的夺命绝计。”
“所以,我一定要杀死西门老爹和长歌。”赵信神情决绝,毫无妥协的余地,“你随同武烈侯出塞,如此定可保住黑衣的秘密。”
赵仪心如刀绞,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九死一生到了咸阳,竭尽全力帮助赵人营救太子丹,一心一意守护赵国,结果事与愿违,黑衣竟然因此而自相残杀,自己竟然因此而走上了背叛赵国的不归路。
怎么会这样?这中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自己和这支黑衣走上了背弃王国的道路?
赵仪想不明白,她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这是叛国,我们都将成为赵国的叛逆,我们都将成为千古罪人。”
“那我们都会死。”赵信痛心疾首,手指屋外,“你会死,黑衣会死,武烈侯会死,所有的和我们有牵连的亲人朋友都会死,你知道吗?你知道要死多少人吗?我们犯了什么罪?我们做了什么叛国的事?邯郸要杀我们,为了所谓的王国的安全而杀我们,我们难道就把脑袋乖乖地送给他们?难道我们死了,王国就安全了?王国抛弃了我们,王国背弃了我们,赵王要杀我们,我们就束手待毙?我们就这样让成千上万的无辜为我们陪葬?”
“不,不是这样的,这里一定有误会。”赵仪悲声哀求道,“叔,请你冷静一点,你不能自相残杀,你一家人都会因此而死。”
“你知道咸阳有多少黑衣吗?你知道这些黑衣有多少亲人吗?”赵信激动地说道,“我以一家老小几十口性命保住成千上万人的性命,保住你和武烈侯,我值了,死了到了九泉下也对得起列祖列宗。”
赵仪心中混乱不堪,她不停地问自己,事情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怎么会走上叛国的路?但事实就是这样残酷,如果不把西门老爹杀死,不把黑衣长歌和他的手下杀死,那死的人就是自己和武烈侯,就是赵信和所有潜伏在咸阳的黑衣。
“好了,我该对你说的都说了。”赵信挥挥手,冲着赵仪勉强挤出一丝笑脸,“武烈侯请我来,是不是也为了此事?”
赵仪黯然无语。不错,宝鼎请赵信来,正是为了此事,而赵信的决策就如宝鼎的猜测一模一样。赵信不愿背弃赵国,但也绝不愿意就这样毫无价值地为赵国而死,他最终将不得不走上背叛故国的道路。
有个事实无可辩驳,当初他们谁也没有想到公子恒把黑衣的秘密一分为二了,结果一步错步步错。西门老爹、黑衣长歌和赵信一致认为,赵仪向武烈侯泄露了黑衣的秘密,也就是说,这支黑衣没用了。
武烈侯之所以没把这个秘密交给黑冰台,原因就是他自己也给牵连其中了,他必须想方设法掩盖这个秘密,这样一来这支黑衣必将被武烈侯所控制,成为武烈侯的一股黑暗力量,很显然,这股力量对赵国非常不利,而唯一阻止的办法就是毁了这支黑衣,连带把公主赵仪和武烈侯一起毁掉,以混乱咸阳局势。
赵信最初同意毁灭之策,但随着时间的延续,他的想法慢慢地变了,他一次次地质问自己,为什么要让自己的亲人无辜受累?就为了一个抛弃自己的王国?
今天是他有生以来最快乐的一天,甚至是整个家族几十年来最高兴的一天,因为赵高升官晋爵了,因为赵高成了大王的近侍臣子,这意味着赵家被秦人承认了,接纳了,赵家将在这个王国里享受荣华富贵,重新过上有尊严有地位的日子。
是谁剥夺了赵家的荣华富贵?是谁剥夺了赵家的尊严和地位?是赵国,是自己的王国。如今赵家为了这个抛弃自己的王国竟然要付出整个家族的性命,是不是值得?赵信忽然觉得自己的想法很愚蠢,很荒诞。我都干了什么?我是一个疯子啊。
赵信当然知道武烈侯为什么找自己,但武烈侯选择的时机非常好,好得让人不得不怀疑这一切都是武烈侯的谋划。武烈侯牢牢控制了局势,控制了赵仪和这支黑暗力量。
赵仪进了内屋,扑进宝鼎的怀里泪如雨下。
她委屈,她痛苦,她甚至还非常愤怒,她实在想不到,自己为了赵国放弃了一切,放弃了生死荣辱,结果就得到了这么一个回报。赵国竟然要杀她,要毁灭她。赵国已经烧死了她一次,李牧也已经杀死了她一次,但赵国人还是不依不饶,还要跑到咸阳来杀她,务必致其于死地。我到底干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让王国一次又一次地追杀自己?
“命运就如流淌的河水。”宝鼎抱紧了她,附耳说道,“它不知道前进的方向,也不知道终点在哪,它就那样默默地流动,默默地注视着自己的人生,无论喜怒哀乐,无论悲欢离合,它都默默地忍受,将其化作奔腾不息的动力。”宝鼎叹了一口气,“人生其实就是忍受一切,等到死去的那一天,你会豁然顿悟,原来我竟然已经抵达了终点,过去的一切,不过都是过眼云烟而已。”
赵仪似懂非懂,茫然无语。宝鼎在她心里就是一座需要仰视的大山,她已经习惯了顺从,虽然有时候她也想爬到大山的巅峰,但每次抬头,她都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随即放弃,不再幻想着去征服,去超越。
宝鼎半搂半抱着黯然垂泪的赵仪走进了堂屋。
赵信恭敬见礼。他本想说几句感激的话,但旋即觉得太多余了,又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有些事你不用干,也不能干。”宝鼎请他坐下,笑着说道,“有些事你必须干,不干也得干。”
赵信沉吟稍许,微微颔首,“武烈侯是不是担心我破坏了你的全部谋划?”
“你已经破坏了。”宝鼎说道,“万般无奈,我只能把你请到蓼园来,但公主显然没有说服你,反而被你说服了。”
赵信又想了片刻,问道:“武烈侯有把握救出太子丹?”
“你怀疑我欺骗你?”宝鼎笑了起来。
“从咸阳逃回燕国,路程太长,武烈侯的计策即使再高明,成功的可能性也微乎其微。”赵信说道,“再说,你马上就要出塞了,返回之期无法确定,请问武烈侯,太子丹的事怎么办?”
“太子丹的事,即刻解决。”宝鼎从容说道,“你或许不知道出塞一策出自何人。我现在可以告诉你,出塞一策就是我的主意。”
赵信吃惊地望着宝鼎,一脸的匪夷所思,“武烈侯要带太子丹出塞?”
“否则呢?”宝鼎问道,“你有什么办法让太子丹安全逃出秦国?”
赵信再无疑虑,当即躬身为礼,“请武烈侯放心,有些事我必须干,不干也得干。”
“中!”宝鼎笑道,“一言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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