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鼎第一次看到这位名显历史的英才,对他的第一印象非常不错。
太史公对甘罗情有独钟,特意在《史记》中记载了十二岁的甘罗为大秦建功并被拜为上卿的故事,这个故事后来成为人们教育子弟的经典案例。宝鼎读书的时侯,他的历史老师也以甘罗为例,教育学生们勤奋读书。宝鼎当时很钦佩甘罗,这个记忆至今仍十分清晰,但长大后他在读史的时侯却产生了一个疑问,甘罗后来有什么成就?在大秦统一进程中和在帝国十五年的短暂历史中,他都干了些什么?如此一个少年得志又深受秦王欣赏的人才,为什么在大秦最后一段历史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来到这个时代,融入到咸阳的权力顶层,看清了湮灭在历史中的秘密,宝鼎前世读史时所产生的疑问逐渐有了答案。
甘罗是个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可以想像一下,以甘罗的家世,他以十二岁的年纪来到秦国,即使有天纵之才,吕不韦会把他和荀子的学生李斯同等看待?当然不会,在这个时代,就算家学深厚,十二岁的少年又能懂得多少政治权谋?甘罗的祖上甘茂是大秦丞相,昭襄王继位不久出逃齐国,然后在楚国待了一段时间,最后死在魏国。甘茂同样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吕不韦把甘茂的后人甘罗找到咸阳来,给他极高的待遇,给他功绩,让秦王给他升官加爵,说到底就是一个目的,以甘罗为例子,吸引关东贤才,加强关东人在咸阳的实力。甘罗出名后,关东贤才蜂拥而至,吕不韦的政治目的达到了。
秦王政亲政之后,风暴迭起,长安君屯留兵变,嫪毐之乱,然后吕不韦就给打倒了。秦王政和吕不韦最终还是败给了楚系外戚。吕不韦倒了,关东人受到重创,甘罗的价值自然也就荡然无存,他本应该随着吕不韦一起消失,但甘罗是大秦的标志性人物,某种程度上他是大秦“任人唯贤”不拘一格降人才的典范,所以他继续留在了咸阳,留在了朝堂上。
这几年甘罗都在干什么?为生存而挣扎。他是楚人,在吕不韦倒台后,他当然要重新做出选择,最好的投奔对象当然是楚系。本来他和楚系一直保持着较好的关系,但在楚系扳倒吕不韦的过程中,甘罗坚决站在了吕不韦一边,这导致他重投楚系的路被彻底断绝。如此他只剩下一个选择,投奔秦王政,然而,他和李斯不一样,李斯虽然是荀子的学生,但研习的是法家学说,大秦需要李斯这样精通“法治”的贤才,而甘罗研习的是杂家学术,大秦现在不需要杂家。
杂家是战国的九大学派之一,以博采各家之说见长,其学说特点就是“兼儒墨,和名、法”。甘罗的祖上甘茂就是一位著名的杂家,吕不韦也是一位杂家,由他主持编篡的《吕氏春秋》正是杂家的代表著作。(杂家一直延续到西汉时期,《淮南子》就是当时杂家的代表性著作。)
当初甘罗被吕不韦所用,正是因为他的祖上甘茂是一位杂家,据说吕不韦的师傅就是甘茂的弟子。吕不韦和甘罗的关系其实就是师徒关系,这些年甘罗一直追随吕不韦研习杂家学说。这也是楚系和吕不韦反目为仇的时侯,甘罗坚决站在吕不韦一边的原因。
以当时的情况来说,秦王政假如不惜一切代价力保吕不韦,还是有一定的把握,但秦王政和吕不韦在治国策略上也出现了重大分歧,其根本原因就是秦王政是一位坚定的法学者,而吕不韦是杂家大贤,这导致两人在很多国策上无法达成一致,于是秦王政考虑再三,还是放弃了吕不韦,重新布局,而布局的核心就是中央集权,为此,他把公子宝鼎从乌氏逼了出来。现在秦王政正在一步步实现自己的目标,他需要法家学说做为自己治国策略的理论,所以他把韩非抢了过来,所以他根本不需要甘罗这样的臣僚,即使甘罗是个天才。
昌平君举荐甘罗出任封君府相国,就是有意把吕不韦时代残留下来的东西彻底抹除。甘罗现在处境极其艰难,姥姥不爱舅舅不疼,假如不是大秦的标志性人物,恐怕早被赶出咸阳了。在楚人看来,他是个背叛者,投奔了秦王政,随时会为秦王政冲锋陷阵,是个不能留在咸阳的人。在秦王政看来,甘罗就是个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既然楚系有心把他赶走,那就把他赶走吧,顺便最后榨取一下他的价值,把他榨干吃尽,也算他没有白拿大秦的俸禄。
甘罗过去是吕不韦的亲信,是个名闻遐迩的少年英才,这几年虽然被边缘化了,但好歹是个人物,此刻突然被秦王政委以重任,在咸阳人看来,他肯定要为秦王政冲锋陷阵了。
宝鼎也有同样的看法。他在咸阳一直没有遇到过甘罗,但这并不代表甘罗就被秦王政放弃了。果然,关键时刻,秦王政重新起用甘罗了。
甘罗当然清楚自己的处境,但他有苦难言,他即使把心掏出来也无法博得任何一股势力的信任。他现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足轻重的弃子,弃子的命运就是死亡,就是被上位者压榨出最后一丝价值,然后灰飞烟灭。
甘罗如今的心态就是一个弃子的心态,悲愤、痛苦、沮丧、无力和不甘,他静静地坐在宝鼎的对面,神情萧瑟,眼神落寞,就像在秋风中飘舞的落叶,无助地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宝鼎端着香茗,偶尔小酌一口,一双眼睛始终观察着甘罗,渐渐感受到他那颗绝望的心。
宝鼎其实不在乎自己的相国是谁,就算这位相国是自己的死对头,他也没有诛杀之心,因为南阳对他而言是一个充满生机的地方,他用的是阳谋,他对大秦的忠诚天地可鉴,他更没有谋反篡国的念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秦,为了帝国的未来,所以他坦荡荡,所以他相信封君府的相国即使抱着置自己于死地的使命,最终也将被自己对大秦的忠诚所折服,最后只能向君王和中央如实禀奏,武烈侯是大秦的中流砥柱,是大秦的鼎柱之臣。
宝鼎需要相国对君王和中央的忠诚,需要相国用敌视的态度来监视自己,需要一位相当强悍的敌人,当自己的功绩从敌人的嘴里说出来的时侯,才能真正赢得君王和中央的信任,也只有如此,自己才能重返咸阳。
宝鼎不说话,甘罗也不说话。在甘罗的眼里,宝鼎的吸引力甚至不如茶杯里的几片绿叶。
“几年前我还是乌氏的刑徒。”宝鼎说道,“我听说了你的故事,当时非常崇拜你,觉得你非常了不起,将来一定会成为我大秦的相邦,或许有一天,你会说服大王,赦免了我的罪责,让我重返咸阳。”
甘罗抬起头,惊讶地望着公子宝鼎,一股异样的情绪突然充斥了他的心田。曾几何时,他也有抱负和理想,也想建功立业干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然而,残酷的现实摧毁了一切,如今他只剩下一副没有生气的臭皮囊了。
甘罗落寞一笑,再次低下头。
“我到咸阳后,原以为会在朝堂上看到你,看到你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英姿勃发的身影,谁知……”宝鼎摇摇头,“现实和理想总是两回事,我们都在咸阳,竟然直到这一刻才见面,而且还是以这种关系见面。”宝鼎叹了一口气,“我很失望,真的很失望。在我的想像里,你不但英俊,风流倜傥,而且还是一位志在天下的大贤才,谁知……”
甘罗沉默良久,黯然低叹,“我不是武烈侯的敌人,过去不是,将来也不是。”
“那你是什么?”宝鼎笑道。
“我只是一个惨遭命运凌辱的人。”甘罗说道,“我的祖上如此,我也是如此,这似乎已经成了我甘氏的宿命。”
“那你为什么来咸阳?”
“我命不由己。”
“那你为什么不离开咸阳?”
“我命不由己。”
“那你为什么去南阳?”
“我命不由己。”甘罗迟疑了一下,又补充道,“南阳就是我的归宿。”
“归宿?”宝鼎笑了起来,“为什么?能说说你的理由吗?”
甘罗望着杯中的茶叶,心神有些恍惚。说,还是不说?命运把自己推进了绝境,自己总不能束手就缚,该挣扎的时侯还得挣扎一下。
“武烈侯此去南阳,正是关东诸国加紧合纵的一刻。”甘罗说道,“不论秦国是否继续攻打赵国,韩魏楚都要合纵。韩国是魏国的屏障,魏国则是楚国的屏障,当秦军主力在河攻打邯郸之际,正是韩魏楚合纵反击,重新稳固中原的最佳时机。韩魏楚一旦合纵,首要攻击对象就是南阳。南阳若失,武烈侯必担重责。武烈侯乃大秦宗室,罪不至死,而我这个相国将承担全部罪责,必死无疑。”
宝鼎微笑点头,“相国凭什么认为,韩魏楚一定会在今年合纵?”
“因为秦军在河北两战两败。”甘罗犹豫了一下,又说道,“因为李园迫不及待要建功立业,他等待这个时机已经等得很久了。”
“既然相国都能看出中原形势,想来咸阳宫一定有对策。”
“咸阳宫能有什么对策?”甘罗冷笑道,“秦军虽然在河北两战两败,但赵国的损失远远超过了秦国,赵国事实上已经不堪一击,这时候,对秦国威胁最大的不是赵国,而是楚国。自邯郸大战开始,楚国就是关东合纵军的主力,只要楚国愿意合纵,则合纵必成,而且每每都能打到函谷关下。合纵取胜,秦国东征受挫,赵国则取得了喘息时机,韩魏也能乘机喘口气,图谋反攻,收复失地,以便稳固中原。邯郸大战到现在快三十年了,关东人合纵抗秦的策略始终不变,而秦国也始终无法取得东征的决定性胜利。”
“咸阳宫明明知道关东诸国的合纵肯定成功,东部郡县都处在合纵军的威胁之下,还执意要把武烈侯的封邑放在南阳,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甘罗说道,“咸阳宫无非是乘机打击老秦人,重新掌控军队的控制权,但武烈侯毫无办法破解这个死局,所以南阳就是我的归宿。”
“南阳死局没有破解之策?”
“文信侯主政期间,曾两次遭到合纵军的攻击。第一次被信陵君的合纵军打败了,第二次他侥幸击败了春申君的合纵军。文信侯曾对我说,若要破此死局,唯一的办法就是休养生息,增强国力。他主政期间的大策略就是如此,但大秦外有连番战事,内有动荡政局,根本没有实施这个策略的基础。退一步说,就算因为不可预知的原因,大秦打破了这个死局,横扫关东六国,但可以想像,大秦在统一四海过程中,其国力损耗之大,黎民苍生将要为此付出惊人的代价,而这个代价造成的后果就是大秦的崩溃,在其武力达到最鼎盛时侯,因为黎民不堪重负而造成的崩溃,最终,大秦将一无所有。”
宝鼎暗自认同甘罗这番话。
文信侯吕不韦的预测完全正确,虽然帝国在诞生之初依靠掳掠六国所得支撑了十五年,但十五年后瞬间就崩溃了,其崩溃速度之快令人瞠目结舌。不过,吕不韦的治国策略与秦王政及其身边那些法家公卿的治国策略有天壤之别。吕不韦要休养生息,蓄积实力,徐图统一,而秦王政却急于统一,为此不惜劳民伤财,穷竭国力,所以吕不韦肯定要离开咸阳。
宝鼎就在想,假如依照吕不韦的治国策略,大秦的国力在持续增加,那关东诸国的国力岂不也在增加?当然,关东六国彼此还有战争,而这种战争会消耗他们的国力,只要大秦的策略得当,时机掌握得好,依旧可以统一天下,但这仅仅是一种理想化的推测,谁也不敢保证大秦就能统一天下,最起码不能保证在秦王政统治时期统一天下。如此看来,秦王政以强权治国,以最快的速度统一天下,也不能说他的策略就错了,在统一这件事上,秦王政的决策还是无可挑剔。
甘罗这番话透漏出许多讯息。吕不韦被赶出咸阳,不仅仅是因为激烈的政治斗争,还包括治国策略上的分歧,而甘罗本人因为所持的治国策略源于吕不韦,所以他不会得到重用,更没有机会进入中枢决策,因此,秦王政有理由牺牲他,反过来,甘罗也有理由背弃秦王政。
宝鼎倒是需要甘罗这样的人才和他所持的治国策略,只是宝鼎无法信任他,而甘罗这番话却给他自己赢得了机会。
“这么说,南阳也是我的归宿了?”宝鼎问道。
甘罗的目光再次投到茶杯上,良久,他叹了口气,“有些事看似偶然,其实是必然。即使是你,也无力改变。”
宝鼎笑了起来。历史上关东诸国在这个时期搞了一次合纵,最终没有付诸实践,半途而废了,但现在的问题是,历史随着自己的出现正在改变,这一次关东诸国的合纵或许就会成功,而且合纵军将直杀南阳,再由南阳方向经武关杀进关中。机遇不是上天赐予的,而是自己创造的,自己或许正在创造一次再度崛起的大好机遇。
“我相信这是一次必然。”宝鼎说道,“但我相信自己也有能力改变命运。”
甘罗沉默不语。
“你是否愿意与我共创奇迹?”
甘罗思索良久,抬头望向公子宝鼎,大胆说道,“奇迹的背后是齐心协力,我需要武烈侯的信任,但如果彼此间没有最起码的信任,奇迹永远也不会出现。”
宝鼎沉思。甘罗忐忑不安,内心非常紧张。
“你需要什么样的信任?”宝鼎问道。
“生死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甘罗说道,“但我有父母,有家人,我希望我死了后,他们能像现在一样,过着安宁平静的日子。”
言下之意,他不想背着罪责死去,从而连累父母家人过着非人的凄惨生活。
“你能为我做什么?”宝鼎又问道。
“我愿意为武烈侯献出生命。”甘罗苦笑,“当然,这本来就是为人臣子的本份,但我只剩下这条命了,我能给你的也只有这条命。”
宝鼎想了片刻,正色说道,“对你我来说,南阳是死地,但也是生机盎然之地,只要你我齐心协力度过难关,一切都会改变。”
“咸阳其实并不在乎我们的生死,只在乎能否把合纵联军诱进陷阱。”甘罗也正色说道,“眼前的局面都是咸阳蓄意制造出来的,目的是迷惑关东诸国,让关东诸国以为南阳局势混乱不堪。关东诸国是否中计,关键就看我们是否中计。我们中计了,彼此厮杀,关东诸国必然中计,但接下来的局面就是我们也罢,关东的合纵联军也罢,都将被咸阳的大军一扫而尽。”
“所以呢?”
“我能看出来的东西,关东诸国也能看出来,合纵联军当然不会上当。”甘罗说道,“所以我们联手,正是咸阳所期望看到的,我们联手主动出击,正是合纵联军所希望看到的,如此南阳局势尽在咸阳掌控之中。”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宝鼎笑道,“何谓真?何谓虚?”
“真就是假,虚就是实。”甘罗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浅笑,“胜负之道,就在真假虚实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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