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侯公子宝鼎第二次走进骊山行宫。
一年前,宝鼎随隗状到骊山行宫,君臣三人相谈甚欢,于是就有了塞外之行。今天他随隗清再次走进骊山行宫,这一次君臣相见,结果又是什么?
宝鼎以为隗清会带着自己直接去觐见秦王政,谁知出乎他的意外,他首先见到的竟是秦王政的夫人。秦国后宫嫔妃分八爵,第一是王后,第二就是夫人。秦王没有立后,夫人也只有一位,就是楚国公主。
宝鼎在咸阳的时间非常短,第一次回咸阳忙着立足,第二次回咸阳忙着自保,加在一起的时间还不足大半年,虽然频繁进宫,但大多数时侯是为了看望老太后,与秦王政见面的次数都有限,更不要说与秦王政的后宫嫔妃有什么交集了,所以这是他第一次看到秦王政的夫人。
这位夫人在历史上没有任何记载,后世人在研究这段历史的时侯,因为资料的缺失,对公子扶苏的这位母亲也是绝口不提。宝鼎到了这个时代,发现事实上是自己误读了历史,因为秦王政不立后不立储既然是历史一大悬案,那么最有可能成为储君的公子扶苏和他的母亲当然是必定要提及的对象,只不过因为资料的缺失,不管是研究者还是读史者,都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位极有可能影响了大秦末期历史的后宫夫人。
隗清为什么要带着自己先行与夫人会面?
宝鼎隐约猜到了隗清的意思,由此也估猜到了隗清与这位楚国公主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否则也不会有自由出入王宫的特权了,但自己是大秦宗室,一等封君,跺跺脚就能让大秦抖三抖的人物,本来就不宜与秦王后宫嫔妃见面,尤其在王后与储君都没有立的情况下,这种会面而且还是刻意安排的秘密会面,就显得非常得不合时宜。
宝鼎大为不满,悄悄暼了隗清一眼。隗清神色虽然平静,但目光忐忑,看到宝鼎眉头微皱,心中暗自惶恐,一双眼睛里更是不由自主地露出歉疚和哀求之色。她当然不是有意欺骗宝鼎,但夫人有求,她义不容辞,即使得罪了宝鼎也没办法,再说,蓼园和兰苑的关系已经不分彼此,宝鼎又亲口说在立后立储这件事上已经改弦易辙,她估计自己即使欺骗了宝鼎,也不会激怒他。
隗清眼里的哀求之色霎时融化了宝鼎心里的不满。他暗自骂了一句,妖孽,嘴角轻扯,露出一丝无奈苦笑。
宝鼎恭敬拜见了夫人。
这位夫人容颜美貌,气质高贵,但让宝鼎感受最深的却不是她的美丽和高贵,而是她的“静”,幽静,仿佛空谷幽兰,让尘世的烦恼瞬间无影无踪。宝鼎知道秦王政为什么宠爱这位夫人了,看到她,心就会静下来,疲惫就会消失,心态也会变得异常的平和。
又是一个妖孽。宝鼎暗自感叹,礼貌性地问候了几句。
夫人面带迷人浅笑,柔声问道,“听说武烈侯马上就要离开咸阳了。”
“明天。”宝鼎笑道,“明天我就离开咸阳了。”
“听姐姐说,南阳形势不好。”
“所以我才急于返回封邑。”
夫人稍稍沉吟,问道:“有什么地方需要帮助吗?”
宝鼎即刻想到了老太后。还是老太后高明,一切都布置好了,只待自己做出承诺,则楚系全力相助,但事情绝对没有这么简单。
夫人出手相助,自己不仅仅欠下了夫人的人情,更重要的是夫人与自己就此有了利益上的牵扯,有了利益牵扯就能建立某种密切的联系,这样将来即使楚系外戚的全部布局没有完成,遭到了沉重打击,但因为夫人与自己有了密切联系,自己从本身利益考虑,依旧会设法把夫人推上王后的位置。
老太后也算是殚精竭虑,算无遗策了,但这一招不仅仅是为了立后,某种意义上其实就是楚系权力最高层的交接了。老太后老了,她一旦升天,支撑楚系的就是这位未来的王后,而这位未来王后必须与自己建立亲密的关系,就如老太后和自己现在的关系。只要这层关系持续保持,就算朝堂上的楚系外戚遭到清洗,将来也会东山再起。
隗氏的重要性由此突出。熊氏一旦被驱逐,隗氏凭借与这位未来王后的特殊关系,肯定可以顺利接掌楚系力量。表面上看是巴蜀人崛起了,其实就是楚系力量换了一件“外衣”而已。宝鼎越想越是敬佩,老太后厉害啊,现在再看隗氏大兄坐上丞相公的位子,那就不是秦王政的“胜利”了,而是楚系实施“以退为进”策略的第一步。
后宫是楚系外戚权势的唯一来源,只要后宫不倒,楚系外戚就绝不会倒,所以老太后在死前必须把后宫的事安排好,必须把王后的事处理妥当,为此楚系必须与自己联手,舍此以外别无他途。
今天老太后以诸侯王来诱惑自己,自己没有不答应的道理,所以隗清一早就在等待自己出宫,把自己带来与夫人会面。楚系的未来就掌控在这位夫人手上,而自己显然忽略了这至关重要的一点。
宝鼎转目望向隗清,以一种全新的眼光来看待隗清。自己轻视了这位风华绝代的女巨商,未来她的作用非常重要。历史上的隗清和现实中的隗清都再做同样一件事,把后宫与楚系连在一起,只不过历史上她应该被始皇帝所控制和利用,现在她却要被自己控制和利用。一股强烈的征服欲望突然从他的心底喷涌而出,我要征服这个女人,把她牢牢控制在自己的手心里。
夫人和隗清都望着宝鼎。夫人眼神淡然,而隗清则略显紧张,她担心宝鼎不接受夫人的帮助,那意味着老太后一旦薨亡,局势的发展就无法控制了。
“我需要夫人的帮助。”宝鼎说道,“竭尽所能的帮助。”
夫人笑容更浓。隗清则暗自松了一口气,对夫人轻声说道,“武烈侯打算与我一起赶赴楚国。”
夫人眼里掠过一丝惊色。武烈侯如果秘密赶赴楚国,以身试险,那一旦出事,所有的谋划都失败了,所以他需要的帮助的确非常大。自己对武烈侯的帮助越大,双方的关系就会越密切,这对自己而言是好事。
夫人沉思良久,说道:“姐姐会把我的帮助带给你。”
宝鼎躬身致谢,“我想,我还是马上见到大王为好。”
夫人缓缓站起,虚手相请,“武烈侯,请随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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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政正在书房内给几个孩子绘声绘色地讲故事。
夫人正想推门进去,宝鼎摇手阻止了。两个人站在门外,专心致志地听着。
秦王政讲述的是韩国任侠聂政的故事。聂政是战国著名刺客,以然诺仗义名闻天下。为报友人之恩,当日单人独剑,斩杀数十卫士,刺死韩国国相侠累,然后自杀而死。秦王政讲完之后,孩子们非常兴奋,叽叽嚓嚓地问个不停。
忽然一个稚嫩的声音问道:“父王,叔父也是刺客吗?”
“当然,他是当今天下最厉害的刺客。”
“父王,我知道我知道,叔父还刺死了匈奴人的王。”一个清脆的童音激动地叫道。
“对,叔父去年出塞,一口气刺死了匈奴人三个王。”秦王政笑道,“你们的叔父不但名震中土,在大漠上也是名闻遐迩。”
“父王,叔父会死吗?”一个女童怯生生地问道。
“叔父怎么会死?”几个小男童同时叫了起来,“叔父是天下最厉害的刺客,没人能杀死他。”
“父王刚才说,聂政也是天下最厉害的刺客,但他还是死了。”女童不服气,尖叫着争辩道。
“叔父不会死。”稚嫩的男童声音愤怒地吼道,“你才会死。”
屋内传来孩子们的争吵声,跟着小女童“哇哇”地哭了起来。秦王政又劝又哄,书房内乱成一团。
夫人急忙推门进去,把嚎啕大哭的女童抱进了怀里。几个小孩“呼啦”围住夫人,七嘴八舌地告状。秦王政一抬头,看到了宝鼎,顿时惊呼起来,“看啦,孩子们,你们的叔父来了,天下最厉害的刺客到了。”
哭闹声同时停止,孩子们齐齐望向宝鼎。
“他就是你们的刺客叔父。”夫人指着宝鼎对小女孩说道,“快叫叔父……”
小女孩目露恐惧之色,接着两眼一闭嘴巴一张,放声大哭。夫人无奈,急忙一边哄一边抱着她匆匆离开。几个小男孩跟在夫人的后面,也一窝蜂地跑了。崇拜是一回事,当真看到刺客,孩子们的第一反应还是恐惧,有多快跑多快。
宝鼎童心大起,跟在后面就追,“不要跑,叔父有礼物……哎呀,不要跑嘛,等等我,我们先认识一下。”
孩子们跑得更快了。
秦王政望着他们的背影,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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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鼎认识了几位小王子小公主,也第一次看到了扶苏。
他根本没有准备,哪有礼物可送?但他料定隗清肯定带了礼物。果然,不待他开口,隗清就把精心准备的礼物拿了出来。小家伙们欢呼雀跃,转眼就与刺客叔父分外亲热了。
等宝鼎再次走进书房的时侯,秦王政已经备好了香茗。兄弟两人相对而坐,一边品茶,一边谈孩子,谈家庭,闲话家常,其乐融融。
“准备何时走啊?”秦王政主动谈到了正题。
“明天。”
“这么快?”秦王政略感惊讶,“去向太后辞行了?”
宝鼎点点头,“太后身体不好,以后不能尽孝于榻前了。”
秦王政叹了口气,“南阳那边局势紧张,你到了南阳,形势会更加紧张。寡人让你去南阳,你是不是有怨言?”
“我当然要为大王分忧解难。”宝鼎笑道,“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啊。”
秦王政摇摇手,示意宝鼎不要说这些废话,“有什么需要帮助的,你说,寡人都答应。”
“我要去刺杀李园。”宝鼎正色说道,“我必须杀死楚国令尹李园,才有可能破坏关东诸国的合纵。”
秦王政的眉头顿时皱了起来,“你的怨气不小啊。寡人让你去南阳,是要你坐镇中原,不是要你去刺杀李园。你当真以为自己是天下第一刺客?”
“赵国灭亡了,大王下一个对手是谁?”宝鼎问道。
“当然是楚国。”
“所以,我的要求非常合理。”
“合理?你是封君,是武烈侯,一个封君跑去做刺客,你让寡人的脸往那搁?”
宝鼎笑了起来,“除了大王,没人知道我去刺杀李园,所以,如果我死了,你就随便找个理由宣告一下我的死讯就可以了。”
“胡闹。”秦王政责斥道,“你是小孩还是大人?你以为你死了,寡人随便找个理由宣告一下死讯,然后就万事大吉了?你这是在威胁寡人,你知道吗?”
宝鼎笑而不语,但眼神很坚决,显然没有放弃的意思。
“你一定要威胁寡人?”秦王政不高兴了,“寡人的对手不仅仅是楚国,还有齐国。寡人最担心的就是齐楚燕联手,那我大军在南北两线作战,中原之战势必持久。”
“所以李园必须死,尽快死,这样我们才能加快统一的步伐。”
“当务之急是灭了赵国。”
“灭赵的前提是彻底摧毁关东诸国的合纵。”宝鼎说道,“在没有摧毁关东诸国的合纵之前,我们不可能吞并赵国。齐国在东方蛰伏近四十年了,原因就是因为有赵国这道屏障。一旦这道屏障岌岌可危了,大王认为齐国还会继续坐视不理?”
秦王政想了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把主力集结到中原一线?”
“形势摆在这里,未来两三年,大王应该把主力集结在中原一线,先把韩魏两国拿下,以重兵威胁齐楚两国,如此则必能以南北夹击之策灭亡赵国。”
“统一没有那么快。”秦王政说道,“以你的预测,大秦十年后就能一统天下,但你自己看看天下大势,十年内我们吞并六国,一统四海,可能吗?”
“当然可能。”宝鼎毫不犹豫地说道,“如果大王授予我在中原便宜行事的大权,那么两年内,我必将改变中原局势,拿下韩魏两国,重创齐楚两国,三年内,灭亡赵国。”
要权,这才是宝鼎私下会晤秦王政的重要目的,但秦王政明明要压制他,怎么可能给他权力?
秦王政望着宝鼎,心里疑窦丛生。宝鼎不是痴儿,不会做出这种自取灭亡的举动,那么他到底什么意思?三年内灭赵。这个疑惑对秦王政来说太大了。秦军在河北两战皆败,损失惨重,而关东诸国在赵军两战两捷之后,士气大振,合纵之势已成,未来中原局势非常严峻,这时候宝鼎竟然匪夷所思地说他能在三年内灭赵,这怎么可能?
不过,宝鼎假若失败,他的前途理所当然完蛋,反之,宝鼎假若成功了,拿到了灭赵的大功,对秦王政来说可是惊天之喜,虽然如此一来咸阳的政局更加复杂了,但相比统一大业,这点麻烦不值一哂。
这是一个陷阱,这个陷阱从南阳扩大到了中原,但这是一个光明正大的陷阱,能否死里求生,靠得是真本事,靠得是三年内取得骄人战绩。
“武烈侯,你要知道,这话一旦说出来了,你就要承担责任,即便你我是兄弟,寡人也无法徇私。”秦王政郑重说道,“一旦你没有兑现自己的诺言,那么你将一无所有,甚至要被流配北疆再做刑徒。”
宝鼎微笑点头。
假若没有老太后的承诺,没有楚国公主的帮助,宝鼎的确不敢说大话,他现在一无所有,拿什么去打韩魏两国?又拿什么去重创齐楚两国?这不是痴人说梦嘛,但正因为是痴人说梦,才更有把握骗过秦王政。
宝鼎要见秦王政的初衷是想与他掏心窝子地谈谈,纠纠老秦共赴国难,自家兄弟当然要交心,要把话说清楚,不要兄弟阋墙,让仇者快亲者痛,但随着局势的变化,随着宝鼎对这段历史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兄弟阋墙已经成了一种必然,一种历史前进的必然,他没有选择,所以也就放弃了与秦王政兄弟交心的念头。但是,就在他准备离开咸阳的时侯,局势有了进一步的变化,而隗清又偏偏把他带到了秦王政的面前,于是,他断然决定,欺骗秦王政,诱惑秦王政,以自己的性命为代价来换取有限的权力。
秦王政沉思良久,再次问道:“你真的决定这么做?”
宝鼎失败于南阳,最多不过夺爵,失去权势,但还可以做个有钱的宗室公子,但他如果失败于中原,他所承诺的事没有兑现,那他就犯了欺君之罪,假如中原局势变得更加糟糕,他的罪责就更大,所以最终的结果就是一个,被打回原形重新做个刑徒,或者直接被砍下脑袋。宝鼎咎由自取,成了刑徒或者死了,对秦王政可谓有百利而无一害。
诱惑,绝对的诱惑,宝鼎成功了或者失败了,受益最大的都是秦王政,所以秦王政根本无法拒绝这个诱惑。
“决定了。”宝鼎毫不犹豫地说道。
“授你镇秦王剑,允许你便宜行事。”秦王政也不再犹豫,断然说道,“三年内,如果你果真拿下邯郸,邯郸就是你的封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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