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宝鼎的暴戾和疯狂可谓天下皆知,隗清不是不知道,但她和宝鼎至今不过才见三次面,宝鼎给她的印象就是一个言行举止和实际年纪完全不相符的年轻人,所看到的都是其亲和的一面,今夜她总算才见识到了宝鼎的疯狂,极度的暴戾和疯狂。
隗清不敢想像,公子宝鼎如果就这样冲出行宫,能否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甚至都不一定能活着离开骊山。
“武烈侯,请你冷静一点。”隗清哀求道,“你没有看出来,大王在故意激怒你吗?你根本不知道婴的事,但你在离开咸阳之前,突然请他赦免婴,这里面显然有大王不知道的秘密,所以他要激怒你,他要找到你请求他赦免婴的原因。”
宝鼎的脚步霍然停下,抓着隗清的手也松开了。他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自己为什么要愤怒?是因为自己的父亲和长安君一样,都是政治斗争的牺牲品,自己和婴一样,都是老嬴家为了本身的利益而被毫不留情的遗弃的子孙吗?
星光闪烁,他的思绪瞬间融入无边黑暗,他的灵魂蓦然惊醒过来。我是一个穿越者,我和这个世界没有关系。但瞬间这丝惊醒就被汹涌的思潮所淹没,我已经融入这个时代,身体里流淌着老嬴家的血液,我那颗穿越者的灵魂已经彻底嬗变,已经再无可能脱离这个时代而生存,我就是这个时代的沧海一粟。
“他为什么要激怒我?”宝鼎低声问道,“是因为太后?他已经猜到了太后的用意?”
隗清不敢确定宝鼎是真冷静了还是狂风暴雨的前奏,正想继续劝说,忽然听到这是太后的主意,心跳倏然加快,“这是太后的意思?”
宝鼎点头,“我一直想当面恳求大王,没想到他……这里面有什么秘密?”
隗清的脸色有些难看,眼睛里更是露出一丝恐惧,“我听说,当年长安君的背后是宗室和老秦人。”
这个宝鼎已经估猜到了,长安君屯留兵变的真相虽然至今还是云山雾罩看不清,但如果把它当作一场战斗,那么胜利者和失败者就一目了然了。宝鼎马上就知道了隗清话里的意思,“离间?离间我和大王?”
隗清感觉窒息。老太后的手段未免太狠了。大王把宝鼎拿出来,结果宝鼎把楚系打得狼狈不堪。现在宝鼎做了封君,老秦人东山再起了,宗室势力因为宝鼎的崛起也逐渐有了起色,这时候老太后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果断把婴拿了出来,以离间秦王政和宝鼎,挑起兄弟间的残杀。
婴的背景同样复杂,他的父亲长安君在秦王政亲政当年举兵反叛,失败后逃到赵国,至今还活着,如果赦免婴,等于打秦王政的脸,等于打击秦王政的权威,秦王政绝不会答应。
赦免宝鼎,是因为时机好,一则这是昭襄王时期的案子,过去快三十年了,二则公子弘也死了,而且还是为国捐躯,其三宝鼎自己也建有军功,这样就有充足理由赦免,既无损昭襄王的声誉,还维护了大秦律法的公正,提高了秦王政的威严,一举多得。
在婴这件事上,宝鼎考虑欠妥,稀里糊涂地上当了。其实他即使知道老太后的用意,也无法拒绝,就冲着同病相怜这一点,他也要仗义出手,把婴从苦难中解救出来。只是这样一来,就变成公子宝鼎向秦王政的挑战了。这时候公子宝鼎向秦王政挑战,后果不言自明,秦王政即使无意诛杀宝鼎,也不得不出手了。
老太后一方面提升公子宝鼎的实力,一方面离间兄弟两人,让秦王政和公子宝鼎成为对手,如此楚系就掌握了主动,彻底安全了,这样就可以在利益最大化的时侯采用左右逢源之策,将来公子宝鼎如果出尔反尔、背信弃义了,楚系也能利用兄弟阋墙的局面,迫使秦王政立后立储。
老太后两招齐出,基本上确立了未来大秦政局的走向,由此也基本上确保了楚系利益在未来很长一段时期不会受损。
宝鼎想明白了,他不得不佩服老太后,这一系列的谋划可谓妙若天成,从打击乌氏到现在,老太后一直掌控着形势的发展,最终完全达到了目的,更为更怕的是,秦王政也罢,公子宝鼎也罢,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跳出这个陷阱。
宝鼎暗自叹息。在权力博弈上,自己还是一个雏,尤其与华阳太后比起来,真的是差得太远太远。
老太后先让自己自请就国,然后把婴托付给自己,那时候自己构建强大利益集团的谋划还没有出来,自己回到封邑后南阳局势的发展也还没有全部确定,所以婴这步棋的作用不要说自己没有看出来,就是苍头和公子豹听说之后也没有想到更多。如今自己的整体谋划出来了,南阳局势的发展也明朗了,老太后也做出了让楚系全力帮助自己的承诺,接下来婴这步棋的作用就突然露出了真相。
打击乌氏这件事看上去是楚系的一着败棋,其实正是楚系离间秦王政和自己亲密关系的开始,楚系绝不允许秦王政和自己亲密无间,那对楚系绝对是一场灾难。由此目的往下推演,由于乌氏这件事导致自己的处境异常艰难,于是自己不得不改弦易辙主动结盟楚系,接着老秦人全面复出,自己自请就国,再到自己构建利益集团与秦王政形成抗衡,再到楚系主动帮助自己以换取立后立储,所有这些事情的背后都是一个目的,让自己与秦王政手足相残。
离开咸阳之前,自己肯定要拯救婴,因为这是自己对老太后的承诺。于是兄弟矛盾必然激化,但这个时候,兄弟已经是死敌了,婴这件事不过是把兄弟反目的事情挑明了而已,也就是说,双方箭已上弦,都没有退路了。这不是两个人的事,这是两个庞大利益集团之间的战争,兄弟相残的局面已经形成,风暴的漩涡已经开始咆哮,两个人都身不由己,想退都退不出来了。
高,太高了,太绝了,老太后不愧是老太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短短时间里便把秦王政早期的谋划彻底摧毁了。
楚系死几个人算什么?楚系遭受一连串的打击算什么?谋定而后动,公子宝鼎的特殊身分决定了他肯定是政治漩涡的中心,肯定是秦王政的对手,所以老太后早在宝鼎返回咸阳的第一天就把未来局势看得一清二楚,她一直在谋划。楚系受到的打击越大,谋划的成功率就越大,秦王政和公子宝鼎就越是看不到楚系藏在背后的杀人利剑。果然,到了今天,一切都清楚了,秦王政的谋划算什么?公子宝鼎的谋划算什么?两个人的谋划都在老太后的算计之中,两个人都掉进了老太后的陷阱,而楚系由此牢牢控制了局势。
公子宝鼎要更大的实力吗?可以,向楚系求助。秦王政要打击公子宝鼎吗?可以,向楚系求助。
楚系的要求是什么?简单,立后立储。
立后立储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现在和未来的朝政都被楚系所把持,即使楚系还会遭到打击,权势还会遭到损失,无力长久把持朝政,但绝对可以长久影响朝政,而楚系整体利益也将因此得以长久维持。
但由此产生的后果是什么?大秦的统一之路将变得遥遥无期。
自己一旦在南阳崛起,必定与楚国贵族建立亲密的关系。春申君也罢,李园也罢,都是楚国贵族的对手,这次只要把李园杀了,楚国贵族必定控制朝政,这也是老太后的谋划之一。只要楚国贵族控制了朝政,必然呼应秦国的楚系力量,从而保证楚国的安全,而办法就是给自己以支援,把自己变成像孟尝君、平原君和信陵君一样的大权贵。
到了那个时侯,秦王政已经无心去实现统一四海的大业了,他首先要确保王位,确保王统,他不得不再次与楚系密切合作,竭尽全力打击自己,大秦的政局将由此转为宗室相争,大秦将像当初的齐国、赵国和魏国一样陷入内部的权力争斗,而关东诸国随即赢得了喘息的时间,赢得了合纵反攻秦国的机会。
这就是贵族的力量。齐国之所以差点被乐毅打得亡国,楚国之所以让秦军攻克都城,赵国之所以有长平大败,都是源于国内激烈的权力斗争,源于国内贵族集团之间的血腥厮杀。反过来,秦国之所以有当年的辉煌,正是因为内部贵族的团结,等到宣太后一死,秦国的辉煌也就一去不返。
未来,秦王政还能杀了自己吗?不可能了,他现在就杀不了自己,老太后的存在就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高山。等到老太后死了,自己已经崛起于南阳,老秦人也完全控制了军队,秦王政不要说杀自己这位封君,他反倒要担心自己的王位了。
这完全违背了自己的初衷。没有统一就没有帝国,没有帝国就没有中土的和平,没有和平就无力抵抗匈奴人的入侵。这是一个死道理,中土历史被自己改变了,但大漠历史还是按照既定的轨迹在前进。历史有它的必然性,但冥冥之中自有天道,匈奴人统一了大漠,中土也统一了,这才有了几百年的南北战争,假如中土人的统一步伐变慢了,可以想像,中土必将遭受巨大的灾难。
我改变历史是想拯救帝国,是想让中土避免灾难,但我现在在干什么?我不但要葬送帝国,还要葬送整个中土,让中土生灵涂炭。
宝鼎越想越是愤怒,忍不住仰首向天,厉声咆哮。
秦王政就是未来的始皇帝,始皇帝的确伟大,但始皇帝的伟大建立在他统一四海的功绩上,没有统一四海的功绩,他就是一个普通的大王,他就是一个秦王,而一个普通的秦王首先要保证君王的利益,假如君王的利益都保不住,他还有心思去建功立业?
自己所构建的庞大利益集团绝不会像自己一样了解未来的历史并高瞻远瞩地做出最有利于本集团的策略,他们正在创造历史,他们要抓住一切机会攫取利益,他们绝不会像老太后所说的那样把目光放到十年二十年之后,所以自己即使有策略,利益集团也未必按照策略来执行,而只顾眼前利益的执行者们会把形势搞得越来越糟糕。
一切都是理想化的东西,而这些理想化的东西源于自己的“无知”,政治上的“无知”。
看看老太后的谋划,看看秦王政的谋划,再看看自己的谋划,不难发现自己的谋划完全建立在理想上,如果继续按照这条路走下去,历史轨迹的改变将彻底背离自己的初衷。
“武烈侯,你要向大王请罪,马上请罪。”隗清被宝鼎的怒吼吓住了,连退数步,惊恐万分地说道,“你们是兄弟,但也是君臣,君臣之礼不可违。”
宝鼎宣泄完了心里的怒气,把脑海里乱七八糟的想法统统赶走,急速思考对策。
“武烈侯,婴的事可以退让一步。”隗清小声劝道,“你可以恳求大王赐你隶臣妾,用这种办法也可以带走婴,将来婴立了军功,你再恳求大王下令赦免。”
宝鼎站在那里沉默不语。
“你这样走出去,根本救不了婴。”隗清恳求道,“武烈侯,请三思啊。”
宝鼎猛地一转身,向书房方向急行而去。
秦王政坐在案几后面,以手抵额,正在闭目沉思。夫人跪坐在一侧,担心地看着他。忽然脚步声响,两人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公子宝鼎又回来了。
“王兄,我们再谈谈。”宝鼎指指自己的脑袋,“如果谈不好,我把它给你,我自己割下来给你。”
宝鼎把称呼改了,把脑袋也拎在了手上,摆明了要和秦王政摊牌了。
秦王政微微颔首。夫人担心地看看两人,欲言又止。秦王政冲着她挥挥手,示意她离开书房。
宝鼎坐到秦王政的对面,摇头苦笑,“王兄,我错了,大错特错,罪无可恕。”
“想明白了?”秦王政不动声色,嘴角露出一丝嘲讽之色。
“但你不相信我。”宝鼎望着秦王政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你从来就没有信任过我,今日之局面,王兄也有责任。”
秦王政冷笑,“你信任过寡人?寡人给你进出王宫的自由,但你呢?你做了什么?”
宝鼎扪心自问,他的确没有信任过秦王政,却奢求赢得秦王政的信任,结果兄弟两人越行越远,以至于现在反目成仇了。现在还在重建信任的可能吗?事实上绝无可能,两个人虽然目标一致,但因为在国策上有根本性分歧,不存在求同存异的可能。秦王政所坚持的,都是宝鼎所反对的,这就是你死我活的局面,就算兄弟间的感情再好,但在事关王国存亡这件事上,肯定要手足相残。
“我发过誓,我要为王兄冲锋陷阵,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宝鼎正色说道,“我忠诚于王兄,忠诚于大秦,此心天地可鉴。如果王兄认为我会背叛,你现在就可以杀了我,我绝无怨言。”
“我们是兄弟,我们身体里流淌着同样的血液,这一点不可改变。”秦王政也郑重说道,“你一门心思想着吞并六国统一中土,甚至不顾死活和寡人定了个三年之约,由此可见你不会背叛大秦,更没有理由背叛我,但你绝不会顺从寡人,更不会对寡人言听计从。”
宝鼎无言以对,挣扎着说了一句,“王兄,我们的目标是一致的。”
“先祖昭襄王和武安君也是目标一致,但武安君不听话,拒绝君王的命令,这就是死罪。”秦王政厉声说道,“这和背叛没有关系。你正在重蹈武安君的覆辙,所以寡人把你赶出了咸阳。寡人不希望你干涉朝政,不希望看到兄弟阋墙,所以你必须走,走得越远越好。”
宝鼎彻底无语了。
“你和寡人的三年之约依旧有效。”秦王政继续说道,“你明日上奏,我明日令准。失败了,你回北疆,永远不要回来。”
“王兄不给我成功的机会?”
秦王政冷笑,“寡人说一不二,说竭力相助,那就不惜代价。”
“我成功了呢?”
“你不会成功。”
“假若我赢了呢?”宝鼎追问道。
“假若你赢了,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秦王政冷笑道,“那意味着大秦只剩下齐楚两个对手,寡人即将统一四海,如此功劳,即便是寡人也无法将你赶出咸阳。”
“然后呢?”宝鼎继续追问。
“寡人说过,寡人不希望你干涉朝政,所以寡人即使不把你赶出咸阳,但也绝不会给你干涉朝政的机会。”
“混吃等死。”宝鼎揶揄道,“做个逍遥君侯也不错啊。”
“你能想明白就好。”秦王政说道,“寡人既然把你从乌氏逼出来,你又是天赋异禀的天之骄子,寡人当然想物尽其用,但寡人也不会亏待你,寡人唯一的希望就是你不要干涉朝政,不要做出兄弟阋墙的事,如此才能赢得寡人的信任。”
宝鼎苦笑,“王兄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我还能有什么想法?一切听王兄的吩咐。”
“好,你能想明白就好。”秦王政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你是真心为了大秦,但有人不是,有人正在想方设法吞噬我大秦,你不是他们的对手,我也只能勉强抗衡,但时间会证明,寡人才是最后的胜利者。”
宝鼎暗自冷笑,“真正的胜利者一定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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