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今中土各国使者都纷纷赶往齐国临淄,在吊唁君王后的同时,继续稳固与齐国的盟约。
秦国需要进一步牢固两国的关系以便实施东扩大计,而赵楚韩魏燕五国则心情复杂,既担心齐国这头猛虎下山对他们造成不利,又希望齐国能与他们冰释前嫌加入合纵抗秦的大军。当然了,就眼前中土形势来说,赵楚韩魏燕五国也不期待齐国会加入合纵,他们只祈祷齐国不要趁火打劫,与秦国东西夹击中原就心满意足了。
对于齐国政局的变化,李园和三位特使的预期都不好,试想一个休养生息了近四十年曾经在中土屡次称霸的东方大国,他们的身体里始终流淌着好战的血液,再加上四十年前那刻骨铭心的血海深仇,齐人怎么可能继续待在老巢里冷漠地关注着这个烽烟四起的大时代?
四十年前,赵楚韩魏燕实力不俗,他们联合西秦给了这个东方强国毁灭性打击,但他们搬石头砸自己的脚,齐国是毁了,却让西秦乘机崛起,再一次杀进了中原,在短短时间内给了他们沉重一击,导致他们至今没有恢复元气,然而,就在西秦和他们血腥厮杀的时侯,昔日的东方霸主却休养生息了四十年,一个与西秦并肩的强国就此养好了伤口,而君王后的死亡等于打开了猛虎下山的阻碍,赵韩魏楚燕五国就像他们的先祖一样,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东方的巨大威胁。
君王后死亡的时机对齐国来说非常好。在李园和三位特使看来,这或许是天意。
秦国自武安君死亡,邯郸大败之后,在东方战场上就失去了无坚不摧的锐气,王龁(he)、王陵、蒙骜、桓齮和王翦等人虽然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与关东诸国反复交战,也占据了一些城池和土地,但总体来看,战绩有限,尤其在三次关东合纵军的攻击下,前两次都败于信陵君之手,最后一次虽然侥幸击败春申君,但事实上没有取得任何战果。
秦国二十多年来,在东方战场上没有取得进展,不过它严重消耗了关东诸国的实力,尤其正面战场上的赵韩魏三国,更是损耗严重,如果没有齐燕楚三国在钱粮等物资方面的援助,恐怕已经无力支撑了,但齐燕楚三国的物资援助是需要金钱购买的,赵韩魏三国的国库基本上已经空竭。
秦国因为有富庶的巴蜀和荆襄,再加上郑国渠的建成改善了关中耕种的条件,它在持续的征战中顽强坚持了下来,但它同时和几个对手作战,其国力的消耗同样惊人,虽然国库不至于空竭,但它无法支持军队长期作战,而近期在河北战场上的两连败更是给了咸阳沉重一击。
在齐国休养生息的四十年里,秦国和关东的赵韩魏楚燕五国打得两败俱伤,秦国这位最强悍的勇士鲜血淋漓,赵韩魏楚燕四位悍卒也是伤痕累累,尤其赵韩魏三位难兄难弟更是岌岌可危,这时候养得膘肥体壮的齐国突然在东方站了起来,那么无疑,秦国希望齐国加入搏斗,而齐国呢?它有什么理由继续坐山观虎斗?难道此刻不是它重振雄风的最佳时刻?
既然对未来的预期非常不好,赵韩魏楚燕五国事实上已经没有选择,只有乘着齐国还没有加入搏斗之前,先把伤痕累累的秦国打倒,然后再联手对抗齐国。当然,这是最坏的估计,形势的发展或许比预期的要好,但谁敢拿王国的生死存亡开玩笑?
李园合纵态度的坚定,与中土形势的发展有直接关系,但楚国位于中土南方,疆域辽阔,人口众多,它本身的实力很强大,在西北方向可以抵御强秦,在东北方向可以抗衡齐国,在正北方向可以拓展中原,如果楚国不参加合纵,任由西秦和赵韩魏三国打下去,它肯定有机会进入中原腹地,甚至把边境扩张到大河北岸,而这就是寿春大部分贵族反对合纵的主要理由。
李园合纵的理由严重不足。在楚国大部分贵族看来,他就是牺牲楚国的利益拯救赵国。在这场合纵中,楚国出钱出人,就算打赢了,又能得到什么?当然,李园合纵的理由是收复鄢郢(yan/ying)失地,但问题是,在赵韩魏三国实力不济的情况下,楚国以一己之力能够击败秦国?既然没有把握,那不如养精蓄锐,以便伺机杀进中原腹地,这才符合楚国的利益。
因此,李园此次回寿春,困难重重,连他自己都不知道成功的把握有多大。
李园的难处,三位特使都知道,而赵韩魏三国因为有上次合纵攻秦失败的教训,对楚国信任有限,尤其现今楚国令尹是赵人李园,一个靠裙带关系和背叛春申君而上台的“小人”,这样的权贵在楚国的处境可想而知,所以对合纵所抱的希望也不大。不过合则互利,分则必败,单打独斗肯定要被西秦各个击破,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尽量争取合纵吧。
三位特使于是和李园商议,用什么办法才能以最快速度赢得寿春方面的支持。其次,合纵一旦成功,又用什么计策才能赢得战场上的胜利。
对于李园来说,他合纵的理由就是夺回鄢郢故土,而收复楚国旧都是几十年来楚人为之奋斗的第一目标。鄢郢大战的失败导致楚国丢了都城,宗庙被毁,这是楚人的奇耻大辱,是刻骨仇恨,所以只要以收复鄢郢故土为理由进行合纵,还是有一定把握,只是因为李园在朝堂上的对手太多,赵人加外戚的身份使得他的合纵之策饱受质疑,他所坚持的就是楚国贵族所坚决反对的,激烈的权力博弈让楚国的国政混乱不堪,任何国策都在博弈中变得面目全非。
张良提出了以南阳为攻击目标,从武关杀进关中的策略。
合纵大军屡屡受挫于函谷关下,所以上次合纵军在春申君和庞煖的指挥下,取道大河以北,试图从河东方向杀进关中,但因为楚国战败而走,导致合纵功亏一篑。这次张良同样建议避开函谷关,但取道南阳,如此既符合楚国收复鄢郢故土报仇雪恨的想法,又能打秦军一个出其不意,或许就能取得意想不到的战果。
张良的策略当即得到了李园、司马尚和魏璋的赞赏。
南阳曾是韩魏楚三国之地,如今则是秦国连同关中和西南郡县的要冲之地,还是秦国新贵武烈侯公子宝鼎的封地。打下南阳,不但韩魏楚三国都能收复失地,还能让秦国因为粮草不继而无法在中原持久作战,另外还能乘机重创秦国武烈侯,引起咸阳政局的动荡,可谓一举多得的绝妙好计。
“不知张卿是否愿意去寿春,助我一臂之力。”李园笑着问道。
张良稍加沉吟,微微颔首,“令尹所虑,不过是担心合纵的时间因为拖延太长而贻误了战机,我有一策,可迫使寿春不得不尽快同意令尹的奏请,火速集结军队陈兵于边境之地。”
“何策?”李园问道。
“刺杀武烈侯,迫使秦国提前出兵攻击中原。”
李园轻轻皱眉,“张卿,咸阳的政局比我们想像的要复杂。武安君白起死后,老秦人遭到打击,事隔二十多年,白氏和司马氏解禁,老秦人复出重掌军队,此刻武烈侯返回自己的封邑,说明咸阳有压制他的意思,但奇怪的是,秦王又给了他一个护军中尉的武官职,事实上就是任命他为中原战场上的统率。这里面显然隐藏着很多秘密,我们不知道秦王是有意培植他,还是设下了一个陷阱要置他于死地,但后者的可能性无疑更大。假如秦王有意用冠冕堂皇的理由杀他,那我们现在去刺杀,岂不帮了秦王的忙?”
“令尹刚才说了,秦军在河北两战两败后,必然吸取教训,把攻击重点放到中原,以攻克大梁,切断齐楚援赵之路。”张良说道,“由此来判断,秦王即使要打击武烈侯,也是用光明正大的手段,所以不论我们是否刺杀武烈侯,秦军都要发动攻击,只不过时间早晚而已。就目前齐国的政局来说,秦国肯定要拖一拖,看看能否连横齐国,东西夹击。此刻时间对于我们太重要了,而杀死武烈侯,必定挑起秦王和老秦人之间的矛盾,秦军攻击时间越迟对他们越不利,所以不出意外的话,武烈侯一死,秦王肯定要下令攻击,以免夜长梦多出现无法控制的意外之事。”
李园沉思不语。
司马尚和魏璋异口同声支持张良的刺杀之计。武烈侯的崛起对关东诸国来说不是一件好事,那意味着老秦人再次控制军队,而关东人因为害怕武安君而畏惧老秦人,大家都不想看到自己的对手是野蛮和血腥的老秦人。武安君当年杀死了多少关东人?每战必胜,每战必屠,尤其长平一战,传言坑杀四十万降卒,这太恐怖了,根本不是人干的事。
“张卿打算去南阳?”李园问道。
张良拱手为礼,“我的能力有限,即使去了寿春也帮不到令尹,倒不如去南阳刺杀武烈侯。”
李园考虑良久,点头答应了,“我等你的好消息。”
第二天,李园与魏璋、司马尚南下赶赴京都。
当李园渡过淮水,抵达都城的时侯,巴蜀巨贾琴氏的车队正沿着淮水急速飞驰。一路上公子宝鼎以普通卫士的身份混在车队中,二十名墨者剑士同着黄衣黑氅,寸步不离左右。
这一日琴氏家主弃车登舟,宝鼎、墨者剑士和部分劲督卫随同上船,顺水而下。
琴氏家主毕竟是年轻貌美的寡妇,出行在外,卫士女婢不离左右,戒备森严,宝鼎当然不敢随意接近以免暴露了身份。登船之后,在唐老爹的安排下,宝鼎和五名剑士护卫主舱,这才与隗清有了见面的机会。
隗清看到宝鼎脸上的假胡子,忍不住掩嘴而笑。
“是不是太过英俊了?”宝鼎正襟危坐,一边手抚长须,一边得意洋洋地问道。
隗清没想到他来了这么一句,当即娇笑出声。唐老爹正在沏茶,闻言也是哈哈大笑,“何止是英俊,可以说是玉树临风、风流倜傥啊。”
“谬赞谬赞。”宝鼎拱手致谢。
“哪里英俊了?”隗清勉强止住笑,指着他的脸说道,“你面相稚嫩,却长着一大把胡子,太过怪异,明眼人一看就会怀疑,晓得无?”
“真的?”宝鼎转头望向唐老爹,“老爹是否有同感?”
唐老爹给两人上了茶,目光在宝鼎的脸上很注意地看了一下,摇摇头,“难道我老眼昏花了?”
“老爹……”隗清娇嗔叫道,“你不是老眼昏花,你是怕得罪了武烈侯,不敢说实话。”
“姐姐,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吗?”宝鼎佯作不满地拍拍案几,“老爹,快说实话。”
唐老爹左右看看,猛地转身就走,“我想起来了,我还有件事没做。”一溜烟消失了。
宝鼎和隗清互相看看,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宝鼎故意叹了口气,“现在想见姐姐一面太难了。原以为一路上可以与姐姐说说话,聊聊天,谁知几天下来,连姐姐的影子都没有看到。”
“你想死在楚国?”隗清不满地瞪了他一眼,“我整天提心吊胆,就怕你暴露了。你知道你这颗头颅值多少钱?就算把我琴氏全部赔进去也不够啊,所以姐姐求你了,你若想平平安安回去,就老老实实听姐姐的安排,晓得无?”
宝鼎笑了起来。他现在心情非常好,可以用心花怒放来形容,他从没有想到自己还有这样的机会与隗清独处。两人之间的关系随着彼此共享的秘密越来越多,尤其在骊山行宫情急之下的一番拉扯之后,突然变得非常亲近,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愉悦,温馨,恬谧,让人陶醉。宝鼎不知道隗清是不是有同样的感觉,但他从隗清的眼神里可以看到,隗清愿意亲近自己,只不过保持着相当的距离,而这段距离让自己不敢有丝毫的放肆,即便在口头上也不敢表现地过度亲昵。
“几时可以抵达寿春?”宝鼎主动转移了话题。
“郢,楚国的都城叫郢,而不是寿春。”隗清笑容渐敛,正色说道,“你到了寿春,千万不要说错,这很重要。”
宝鼎笑笑,“这是楚人的忌讳?”
“当然,这代表着楚人的血泪,楚人的耻辱。”隗清说道,“对于楚人来说,最大的心愿就是击败秦人,夺回旧都。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就是楚人的誓言。”
宝鼎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楚人最终实现了这个誓言,灭亡大秦的就是楚,但自己既然重生而来,就绝不会让楚人灭亡大秦。今年的中原大战,必定让楚军遭遇重创,继而加快统一的进程。
“明天上午,我们就可以抵达郢。”隗清看到宝鼎的神色忽然变冷,意识到自己那句话说得不恰当,于是主动告诉了宝鼎需要的答案,“楚国把都城迁到寿春的时间不过数年而已,期间考烈王驾崩,春申君被杀,朝局动荡不安,导致王宫和都城的扩建数次停顿。今日的楚都繁华不再,更谈不上高大雄伟,所以……”隗清停顿了一下,柔声说道,“一言一行都要注意,万万不可刺激楚人。”
宝鼎郑重点头,“既然明天抵达郢,姐姐是否可以把夫人的帮助告诉我?”
“夫人的父亲是楚国的阳文君,现为楚国左尹。”隗清说道,“夫人的祖父是顷襄王的嫡次子,考烈王的弟弟,爵封阳文君,年轻时就病故了。当初考烈王还是太子的时侯,在秦国做质子,娶了秦国公主。今日大秦的丞相昌平君就是他的儿子。顷襄王病重之际,楚人考虑到秦国未必放回太子,遂打算立阳文君的儿子继承王位,但春申君却想方设法让太子冒充信使逃回了楚国,继承了王位。”(楚国令尹之下有左右尹,相当于左右副丞相。楚国以左为尊,左尹在前,右尹在后。这一点与其它六国不同,其它六国皆以右为尊。)
“考烈王并没有因此而报复阳文君一脉,相反委以重任。夫人的父亲不但承袭了阳文君的爵位,还一直在朝中为官,官至左尹。”隗清说到这里黛眉轻蹙,声音突然变小,“太后说,春申君被杀一案,其背后的主谋就是左尹阳文君。”
宝鼎凝神细听,面无表情。
“在楚国,反对合纵,主张连横的就是这位左尹阳文君和司马彭城君。”隗清继续说道,“楚国大贵族中,除了宗室,就是‘屈、昭、景”三大权贵,其次就是项氏和庄氏了,楚人一般叫他们五大显贵。五大显贵同处朝堂,各成一派,斗争激烈。彭城君就是昭氏的世袭封君爵,主掌楚国军政,权势非常显赫。”
“支持合纵的又是谁?”宝鼎问道。
“令尹李园,上柱国临武君和柱国项君。”隗清说道,“临武君是景氏的世袭封君爵,景氏上一代就是楚国名将景阳,这一代的景缨也是功勋卓著的大将。项君则是项氏的世袭封君爵,这一代项君就是淮水以北的楚军统率项燕。”
“项燕?”宝鼎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脸色顿时为之一变,难道我要和项燕交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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