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烈侯直接回到白水河畔的蓼园。
宝鼎带着赵仪和黄依拜见了母亲白氏,又送了妹妹溥溥一堆礼物,一家人总算聚在一起吃上了团圆饭,不过宝鼎马上就要赶赴中原,而中原现在是个烂摊子,白氏为此忧心忡忡,愁云不展。
宝鼎安慰了母亲几句,决定留下赵仪侍奉母亲,自己则带着黄依去中原。白氏当即否决。中原局势混乱,危机四伏,她不愿意看到黄依身处险境,坚决要留下黄依。宝鼎不想违背母亲的意思,一口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昌平君、昌文君联袂赶到蓼园。
熊氏没落已成定局,秦王政和武烈侯联手出击,不但罢黜了昌平君丞相一职,还在东南对熊氏展开了南北夹击。南郡的南面就是江南,江南有公子高和武安侯公子腾;南郡的北面则是南阳,南阳是武烈侯的封地。公子高年幼可以不予考虑,但武安侯公子腾和武烈侯公子宝鼎都是宗室重臣,咸阳宫以两位宗室重臣夹击熊氏,其打击熊氏的决心可见一斑。
熊启和熊炽对宝鼎在关键时刻的“落井下石”极度不满,不过事已至此,怨天尤人无济于事,当前摆脱困局的唯一办法就是保持与武烈侯的联盟,耐心蛰伏,伺机东山再起。
两人见到宝鼎后,质询的第一件事就是王子公子高出镇江南的真正意图是什么?是争夺王统的控制权,还是为分封做准备?
“我不会违背自己的诺言。公子扶苏是储君的唯一人选,现在是,将来也是。”宝鼎笑着回答道,“公子高出镇江南,导致分封之议卷土重来,喧嚣尘上,这对咸阳宫的威胁可想而知。然而自诸侯国变法以来,以郡县制为基础的中央集权早已成为诸侯国的共识,分封诸侯更是被封君制所代替。我们今日所说的分封,和过去的分封诸侯已经有本质上的区别。”
今日封君只拥有封地上的经济特权,诸如法令、军政等等无不遵从中央,甚至就连家里的“大总管”,也就是封君府的“相”,都要由中央直接委派,在这种制度下,封君对中央的威胁大大减少。这也是中央集权的一种体现,也是王国权力和财富的一种有利于中央的分配方式。
宝鼎这句话等于告诉熊氏,他既没有争夺王统控制权的意思,也没有分封诸侯的想法。
熊启和熊炽当然不相信宝鼎这句轻描淡写的话,不过从这句话里可以揣测到,秦王政最终选择妥协,可能与宝鼎对分封的理解和认识有直接关系。两人都知道宝鼎和秦王政保持着密切的私人书信往来。宝鼎在上奏之前,肯定对秦王政详细阐述过封君制的利弊,所以秦王政才会在分封之议席卷而来的情况下,依旧采纳了宝鼎的奏议,派遣公子高远镇江南。
熊启思索良久,抚须说道,“武烈侯的意思是,在不改变大秦基本国策的基础上,分封宗室和功臣?”
“这其实就是走楚国和齐国的路子。”熊炽接着熊启的话说道,“统一前后,大量封君封侯,君侯多了,王国的财富必然会转入君侯的私库,造成私家财富重于王室,而这种结果必然导致中央权力的削弱,君王之权将受到严重掣肘。”
昭襄王在其主政后期,实施“固干削枝”之策,不遗余力地打击权贵,其直接缘由就是“私家富重于王室”。财富分配的失衡导致权力分配失衡,中央权力因此削弱,而君主受制于权臣,这让昭襄王忍无可忍,宁愿国力下降也要把权力和财富的分配权收回来,重新分配王国的权力和财富。
华阳太后和熊氏外戚在崛起之后也想重新分配王国的权力和财富,所以不惜代价打击对手,试图独揽权柄,但这一图谋随着秦王政亲政和华阳太后的薨亡而彻底失败。
大秦现在的国策基本上源自昭襄王后期的主政思路,但秦王政推崇高度的中央集权,现有国策无法满足他对权力的攫取欲望,所以他锐意改革,决心摧毁熊氏这个阻碍他攫取最大权力的障碍,偏偏就在这个时候,武烈侯公子宝鼎跳了出来。
武烈侯这个封君就像过去的穰侯魏冉、华阳君熊戎、武安君白起、文信侯吕不韦、长信侯嫪毐(lao/ai)等大权贵一样,私家财富重于王室。财富多了,权势也就大了,对中央的威胁也就大了,中央理所当然要予以铲除。武烈侯当然不会束手就缚,于是就与中央针锋相对,与秦王政正面对决,接下来就有了王子出镇地方之举。王子出镇地方,拿到了功勋,秦王政必然就要封君封侯。王子封君封侯了,宗室封不封?功臣封不封?
关东诸国在变法失败后,为了平息贵族的愤怒,大量封君,其中以楚国和齐国为最,魏国的封君也是层出不穷。封君多了,王国财富转入私库,中央和权力自然受到削弱。武烈侯现在要做的就是同样的事。
这时候回头再看,不得不佩服华阳太后的谋划。她最早决定不遗余力地扶持武烈侯,把武烈侯打造成秦王政的对手,是一个保护熊氏外戚的英明决策。武烈侯在她的扶持下,成了大秦历史上封地最大的封君,由此财富剧增,实力剧增,权势随之暴涨。秦王政要对付熊氏外戚,要加强中央集权,那必然会损害到武烈侯的既得利益,于是这兄弟两人必然要自相残杀。
宝鼎看到熊氏一点就通,不禁微笑点头。
“中原稳定,河北大战取得胜利,公子扶苏肯定要封君。”宝鼎说道,“江南稳定,西南策略得以完成,公子高、公子腾肯定也要封君。那么,在中原和河北赢得战绩的文臣武将呢?在西南战场上取得功勋的军政官长们呢?你熊氏掌控东南,而东南是连通巴蜀、江南、中原和关中的枢纽,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其蕴含的财富也难以估量。当河北和西南取得了惊人战果,咸阳要论功行赏的时候,还会少了你东南熊氏?”
熊启和熊炽已经明白了武烈侯的用意。按此策略,只要河北和西南取得战绩,熊氏自保没有问题,其实力也将得到最大程度的保存,将来时机合适,必定可以东山再起,但关键问题是,河北和西南两个战场都没有取胜的绝对把握。
河北战场是关键之关键,河北战场一旦败北,中原必然充满变数。中原一旦出现问题,秦楚盟约旦夕不保,西南战场失去楚国的援助,必定失败。两个战场都败了,其后果可想而知,不但武烈侯会倾覆,其背后的势力都将遭到重挫,而咸阳宫将取得全面胜利。这或许也是秦王政决定暂时妥协的原因之一吧。
“武烈侯有把握赢得河北战场的胜利?”熊启担心地问道。
宝鼎笑着点点头,“昌平君过于谨慎了,如果你能一直坚持下去,坚持到明年的初春,局势必然发生逆转,胜利唾手可得。”这是一句废话,秦王政怎么可能让昌平君坚持到明年的初春。
然而,宝鼎的信心并没有缓解熊氏对局势的担忧。熊启和熊炽互相看看,暗自叹息,如今只有放弃矛盾,齐心协力共谋出路了。
“我在江南的时候,曾对昌文君说过,熊氏必须暂时搁置利益之争,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可惜你们不相信我。”宝鼎毫不客气,重重“敲打”熊氏,“我无意置你们于死地。早在我离开咸阳之前,太后就与我有共同看法,蓼园和熊氏只有联手合作,才能遏制咸阳,取得利益最大化。如今太后虽然不在了,但我还是坚持这一观点,并且希望赢得你们的信任。”
熊启和熊炽的脸色都很难看。两位当年叱诧咸阳的权臣竟然被一位年轻的封君当面责斥,这脸上当然挂不住。
“但咸阳宫肯定要置你们于死地。”宝鼎语出惊人,“咸阳宫只有彻底摧毁了熊氏,才能集中精力对付我,这时候如果你我还是互相掣肘,互相猜忌,其结果必定是死无葬身之地。”
熊炽冷笑,“武烈侯,如今东南遭到南北夹击,你让熊氏如何信任你?”
宝鼎也是冷笑,“如果我不对你熊氏形成南北夹击之势,你熊氏迟早会被咸阳宫逼得举兵谋反。”
熊启和熊炽骇然变色,不约而同地睁大一双眼睛望着宝鼎。
“不相信是吗?”宝鼎手指熊氏兄弟,冷森森地问道,“要不要试一试?”
这是威胁,赤裸裸的威胁,这是逼着熊氏低头,逼着熊氏与蓼园合作。华阳太后一走,熊氏的权势直线下降,如今更是面临崩溃之境,熊氏兄弟不禁产生一种兔死狐悲之感。面对这位年轻的宗室封君的直接威胁,熊氏除了低头根本没有其他出路。
熊启黯然叹息。失去了咸阳宫的支持,在这对如虎狼一般的嬴氏兄弟的联手打击下,熊氏当真是走向了末路。
“希望武烈侯信守诺言。”熊炽咬牙说道。
“前提是熊氏必须在朝野内外鼎力相助。”宝鼎毫不退让。
楚系的核心是熊氏外戚,虽然现在熊氏外戚遭到了打击,昌平君和昌文君都被赶出了咸阳,但无论是中枢还是地方,楚系的势力依旧非常庞大。楚系从宣太后到华阳太后,苦心经营了八十余年,早已是一棵参天大树,即便其核心层迅速败落,但想连根拔除,也不是一朝一夕之事。再说,现在楚系还有王统这个救命稻草,咸阳宫内还有楚国公主,而朝堂上还有隗氏,所以不管是熊氏还是楚系其他成员,都在顽强支撑。
“武烈侯希望得到何种助力?”熊启问道。
“隗氏在庙堂之上,熊氏在山野之间。”宝鼎也不客气,断然提出要求。
这是分裂楚系了。楚系一分为二,一部分集中于隗氏门下,一部分则随熊氏蛰伏于东南。秦王政一直在拉拢隗氏,意图分裂楚系。宝鼎的意思是将计就计,满足秦王政的欲望,让楚系公开分裂。这既可以保存楚系的力量,又可以让熊氏暂时摆脱咸阳宫的打击,赢得喘息的机会。如果秦王政不顾一切地追着熊氏不放,痛打“落水狗”,那以武烈侯目前的处境来说,也是束手无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秦王政逼反熊氏,最终将熊氏连根拔除。
其实让隗氏代替熊氏做为楚系的核心,以此来保存楚系力量,最早也是华阳太后的谋划之一。隗氏能成为丞相公,也是得益于华阳太后的支持。但隗氏毕竟是咸阳朝堂上的一股大势力,所以当初秦王政极力拉拢,其目的就是想利用隗氏来掌控熊氏没落后的楚系,而宝鼎积极与隗氏联盟,虽然最初是出自对历史的认知,但现在他的的确确需要帮助隗氏拓展实力,掌控楚系,以便坐稳第一丞相的位置。然而,熊氏有自己的利益诉求,熊氏必须考虑到隗氏假如在实力增加后倒戈一击,那熊氏就完了,所以到目前为止,熊氏还不想把楚系的大部分力量交给隗氏。
“我们不能完全相信隗氏。”熊炽当即否决。
“事实是,你们现在不相信也得相信。”宝鼎冷声说道,“昌平君罢黜江陵,这是熊氏迅速走向没落的开始,楚系成员此刻都在做出选择。可以想像,继续追随熊氏的人会越来越少。现在你们主动一点,隗氏或许还心存感激,但假如等到楚系成员大都投到隗氏门下,你们就被动了,而且与隗氏的矛盾可能会因此激化。”停了一下,宝鼎又说道,“尤其重要的是,现在只有隗氏才能在王统一事上影响大王的决策,而王统直接关系到熊氏的兴衰存亡。这种利害关系,你们不会视而不见吧?”
这句话戳到了熊氏的要害。当初华阳太后之所以选择在她死后由隗氏代替熊氏掌控楚系,正是看中了隗氏与咸阳宫内楚国公主的亲密关系,这种由姻亲做为基础的亲密关系可以保证隗氏始终如一地支持公子扶苏问鼎储君。
双方的商谈完全被宝鼎所控制,熊氏最终不得不屈服于宝鼎的胁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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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下午,公子高和武安侯也到了蓼园。
公子高对这位传奇般的叔父非常崇拜,一直缠着宝鼎问东问西。他长这么大还没有离开过咸阳,这一次出镇江南,算是脱离了樊笼,像小鸟一般自由飞翔了。宝鼎给他描绘了一个诱人的未来,同时嘱咐他要听武安侯的话,要尊重江南官员,要善待十八方镇,他的未来如何直接决定于这三股势力的支持。
公子高很懂事,牢牢记下了叔父的嘱托。他在离开咸阳前,不管是他的父王还是母亲,包括他母系家里的舅舅们,都无一例外地告诉他,到了江南必须遵从武烈侯公子宝鼎的所有嘱托,不折不扣地去完成,将来必定有一个美好的前程。谁敢说,未来的大秦君王就不是公子高?
宝鼎向公子腾详细介绍了江南的所有情况,尤其重点介绍了未来将帮助他完成西南策略的几个重要的军政官长。
宝鼎已经在江南夯实西南策略的基础,公子高和公子腾只要按照既定步骤走下去,三四年内必定可以完成开拓西南的大业。这份功劳之大,足以让公子高和公子腾爵至封君。
“叔父是不是怨怪我把一个烂摊子交给了你?”宝鼎把自己写得一份有关实施西南策略的详细方案递给了公子腾,脸上露出歉疚之意,“如果我不把你拉到江南,这次你就是大秦的丞相了。”
公子腾郑重接过这份饱含了宝鼎心血的文卷,翻开大致看了一下,然后感慨地说道,“相比起来,我更愿意到江南,毕竟西南策略关系到我大秦的未来,这份功业可以让我青史留名。不说什么感谢的话了,等我拿下西南,再与你举杯共庆。”
接着两人谈到了咸阳政局和中土局势。宝鼎对自己这位叔父没有任何隐瞒,把自己的想法和未来的谋划做了一番细致的说明。
“如此说来,河北大战结束之后,你和咸阳宫将面临一场激烈的对决。”公子腾叹了口气,“你有把握吗?隗氏和冯氏是否会坚持站在你这一边?”
宝鼎对此却是信心十足。隗氏不用说了,隗氏只有把公子扶苏扶上储君之位,才能获取最大利益。冯氏当初在韩国就是豪门贵族,上党基本上就是冯氏的封地,所以在历史上,大秦统一后坚持分封的除了老秦人丞相王绾就是御史大夫冯劫了,至于隗氏,不用说,肯定也是坚持分封的一员。
分封之策若等到统一之后再去争取,难度非常大,毕竟秦王政有统一中土之功业,权威达到了巅峰,那时候再与其对抗,难度可想而知,所以必须提前布局,在灭赵之后就迫使咸阳宫修改国策。虽然这一次国策的修改非常有限,但这一步一旦迈开,就相当于在坚固的堤坝上凿开了一道口子,再想阻挡洪水的冲击就难如登天了。
“我们必须联合所有可以争取到的力量。”宝鼎笑道,“昌平君和昌文君就在蓼园,武安侯是否有兴趣和他们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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