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大秦帝国风云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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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6章 礼遇范增

武烈侯在与楚国使者的会谈中对寿春政局表示了高度的关注,表面文章做得很足,官话套话说得很动听,但这位楚国使者心知肚明,武烈侯自始至终没有拿出实质性的支持举措,即使他说要调集军队进行威慑,也以自己权力有限为由没有做出正式承诺。

这样谈下去已经失去意义。楚国使者考虑良久,拿出了一封密信,是令尹阳文君熊岳写给武烈侯的私人书信。

武烈侯略感惊讶,意识到这位使者是阳文君的人,而直到此刻才拿出密信,显然也是受阳文君的嘱托。阳文君对咸阳政局的发展也是密切关注,由此可以估猜到阳文君对咸阳和武烈侯之间的斗争抱着悲观的态度。

秦军攻陷邯郸,占据河北大部,赵王迁逃至中山苟延残喘,昔日中土霸主终于日暮西山,只剩下最后一丝黯淡光芒。赵国一灭,中土七国去其三,秦国一枝独秀,剩下齐楚燕三国惨遭分隔,任何一国都不是秦国的对手,虽然齐楚两国还有结盟共抗的机会,但以秦国如此强劲的发展势头,两国想保住三足鼎立的局面已经是困难重重。

齐楚两国当然不会悲观到国祚不保的地步。赵韩魏败亡,中原和河北屏障尽去,形势对齐楚两国来说虽然险恶,但齐国有四十年的积累,楚国有江淮两道天险,就算秦国占据了中土大部疆土,两国依旧有与其鼎足而立的实力。当然,有鼎立的实力不代表就能形成鼎立的局面,齐楚两国若想与西秦长期抗衡,其中最关键的就是齐楚两国必须拿出正确的策略,在内要有稳定的政局,在外要有牢固的联盟,这是与西秦抗衡的基础。

楚国贵族中不乏远见卓识之辈,熊氏宗室和“景、昭、屈、项、庄”为首的大贵族们面对楚国生死存亡的大危机,还是果断放弃了争执,搁置了矛盾,迅速联手,而联手的第一件事就是更替王统。只有更替王统才能把楚国的权柄从李太后和李氏外戚的手中抢过来,楚国贵族们只有掌握了楚国权柄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于是阳文君这一次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公子负刍。

这时候能否发动兵变?兵变的后果会不会引发内乱?如果兵变导致内乱,那等于拱手送给了秦国灭楚的机会,楚国岂不是自取败亡?

秦国的政局和中土局势的发展因此成为公子负刍夺取王统的成败关键。

现在中土的局势是秦军主力在河北,准备对赵国发起最后一击,而武烈侯已经返回中原,正在全力救灾。中原大军主力就在武烈侯手上,对楚国虎视眈眈,随时可能发动攻击。可见今日的中土局势对楚国不利,但秦国的政局却有利于楚国。

武烈侯攻克邯郸,拿下大半个河北,建下显赫功勋,咸阳为遏制他实力的发展,秦王政迫不及待地出京东巡,肆无忌惮地抢去了河北大战的胜利果实。武烈侯妥协了,忍气吞声,没有与咸阳宫发生激烈对抗。这是大秦发展的关键时刻,此时君臣不和,兄弟阋墙,自相残杀,只会葬送大好局面。

武烈侯忍了,妥协了,咸阳宫是不是就此放松警惕?当然不会,咸阳宫要乘胜追击,要迅速摧毁负隅顽抗的赵国残余,为此楚国局势越乱对它越有利。

但武烈侯是什么态度?如果他决心反击咸阳宫,那么他极有可能利用楚国内讧,对楚国发动攻击,再一次改变中土局势,继而逆转他在与咸阳宫斗争当中的不利处境。

楚国贵族们考虑再三,决定试探一下咸阳宫和武烈侯的反应。

楚王悍暴毙。

楚王悍暴毙引发了李太后和李氏外戚力量与以公子负刍为首的楚国贵族们之间的血腥对抗,但双方都没有调用军队,双方都在等待秦国的反应。

咸阳宫的态度可以估猜得到,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不予理睬,冷眼旁观,甚至推波助澜,彻底引发楚国的内乱。

武烈侯的态度呢?武烈侯就在中原,他的态度才是至关重要。

武烈侯的态度和咸阳宫的态度如出一辙。阳文君这时候就在信中直接询问了,他问得很含蓄,今秦国熊氏外戚没落,武烈侯又遭到咸阳宫的镇制,请问武烈侯何以兑现昔日的诺言?意思就是你在秦国王统之争上已经陷入绝境,那么你的对策呢?你是不是有意第四次攻打楚国,以便扭转自身的危机?

武烈侯在过去几年里曾三次攻打楚国,每次都从中获得巨利,这让楚人在愤怒之余也是颇为畏惧,唯恐他故计重施。

武烈侯看完信,稍稍考虑了一下,然后把书信烧了,当着楚国信使的面回了一封书信,只有四个字,养寇自重。

阳文君接到信,看到这四个字,当即知道了宝鼎的态度,随即告诉公子负刍,马上派人去大梁拜见武烈侯,寻求他的支持。

公子负刍急告淮南项燕。项燕马上派长史范增急赴大梁。

范增大约四十岁左右,身材削瘦,高冠宽袍,神态矜持,眼神坚毅,气度不凡。

宝鼎对他的第一印象非常好,虽然宝鼎现在早就没有了看到历史名人就惊奇不已的心态,但范增毕竟声名显赫,他因为项羽的悲剧而在历史上留下了重重的一笔。在宝鼎的心目中,他同样是个悲剧人物,假如项羽在几个关键时刻听从了范增的建议,何至于一败涂地,功业声名彻底葬送?好在无论是刘氏王族还是太史公,对项羽这位楚国贵族都保留了足够的尊重,给了他无上的荣耀和尊严,让他流芳千古。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项羽带着八千江东子弟实现了这个誓言,而范增就是帮助项羽实现这个誓言的功臣之一。如此人物,坐在宝鼎的对面,与宝鼎侃侃而谈,让宝鼎有一种湮没于历史的虚幻之感。

范增谈吐犀利,言辞间并没有丝毫的阿谀和求助之意,始终把公子负刍放在与武烈侯同等的位置上进行利益上的交换。

公子负刍承诺,他绝对信守秦楚盟约,继续对秦国的西南开拓大计给予支持。期间范增还隐晦地表示,公子负刍希望公子扶苏能成为大秦的储君,这有利于两国保持长久的盟约关系。

“我无法信任他。”宝鼎当头泼了范增一盆冷水,“他背叛春申君,伤害了我的亲人,卑鄙无耻。此等小人,我绝对不会信任他的承诺。”

范增笑笑,眼里露出一丝鄙夷,“据我所知,当初公子负刍重返寿春,和武烈侯之间可是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言下之意,你试图让公子负刍成为秦国的傀儡,这等险恶用心岂不是更为卑鄙?

如果公子负刍没有公开背叛春申君,今天他很难赢得到楚国贵族的暗中支持,所以从公子负刍的立场来说,他当初的决断非常明智。武烈侯虽然得到了少师黄依,得到了春申君的残余力量,但他谋划的主要部分却未能成功。当初他的谋划是让公子负刍背上“秦国傀儡”的印记登上王位,继而进一步激化楚国贵族之间的矛盾,混乱楚国政局,但公子负刍并没有中计。

宝鼎笑了起来,“既然是不为人知的秘密,那就不会大白于天下。”这意思很明显了,你公子负刍如果不能拿出足够的补偿,你就不可能得到我的承诺。

范增微微皱眉,思考良久,说道,“在春申君这件事上,公子负刍没有退路。”

他拒绝了宝鼎的要挟。宝鼎有让公子负刍给春申君翻案的意思,但公子负刍此次篡位,其中理由之一就是坊间的传闻,有关春申君和李太后有染,楚王悍血统存在争议等等极尽污蔑之流言,就是为篡位做准备的。

宝鼎微笑点头,“你我之间还有继续商谈的必要吗?”

范增暗自咬牙,说出了公子负刍的底线,“武烈侯的下一个目标是齐国。楚国承诺,绝不与齐国联手抗秦。”

宝鼎愣了一下,他没想到公子负刍和楚国贵族们竟然给了自己这么一个承诺。这根本就没有诚意。公子负刍做了大王,还会遵守这样的承诺?你当我是白痴啊?

宝鼎笑意更浓,目露嘲讽之色,片刻后,他摇了摇头,笑道,“罢了,我也不为难你了。你回去告诉公子负刍,既然他向我挑战,我就给他一次机会。当初公子负刍重返寿春,的确是我的谋划,本意是想给春申君洗雪沉冤,但没想到却是今日的结果。”

范增暗自吃惊,心里掠过一丝不详之感。公子负刍也罢,景氏和项氏也罢,对未来过于自信了。虽然秦王政正在不遗余力地压制武烈侯,但秦王政选择的时机并不恰当。统一大战还没有结束,统一的大势也是刚刚出现,武烈侯反击的机会比比皆是,一旦让武烈侯抓住了反击的机会,扭转了乾坤,那对楚国来说就是一场灾难,可惜,自己位卑言轻,上位者一个个听不进去这些逆耳之辞。

“好了,你的使命完成了。”宝鼎笑道,“接下来,我能否可以邀请你泛舟鸿沟,喝喝酒,聊聊天,谈谈家事国事天下事?”

范增诧异地望着宝鼎,不知道其目的何在,但宝鼎身份尊贵,在大秦是除秦王政之外权势最大的君侯,与这样的显贵攀交,对范增来说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大机遇。

武烈侯非常爽快地接受了公子负刍的条件,这事实上是给了范增一份功劳。范增欠了武烈侯的人情,自然不好拒绝邀请,于是第二天他就出现在鸿沟,与武烈侯一起泛舟而行。

同时被武烈侯邀请而来的还有几位中原大学府的博士,有淳于越,叔孙通,伏生等人。

淳于越的名气太大,不仅有祖上余荫,他本人的学识也是稷下学宫当仁不让的第一人。

叔孙通也是历史上有名的大儒。齐国灭了之后,他到秦国出任博士,后来投奔项梁、项羽,最终投了刘邦。他的一生生动地展现了这段波澜起伏的历史。叔孙通替刚刚诞生的汉朝主持制定了宫廷礼仪,这套礼仪一直延续了两千余年。

伏生在儒学历史上的名气非常显赫。他的祖上是孔门七十二弟子中的伏子贱,以研习《尚书》著称。《尚书》分《虞书》、《夏书》、《商书》和《周书》,在战国总称为《书》,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史书。秦王焚书,伏生藏《尚书》于夹壁,《尚书》得以保存。汉时儒学兴起,诸生研习今文经学,凡《尚书》一门,皆出伏氏。

济南伏氏从春秋时期的伏子贱开始,到秦汉时期的伏生,再到东汉光武皇帝的重臣伏湛,直至东汉末代皇帝献帝的伏皇后,历经四百余年而不衰,世传经学,历史上号称“伏不斗”。

宝鼎把这些贤才全部“抢”到了中原,如获至宝,而齐国当初之所以“忍痛割爱”,一方面是迫于国内外形势的需要,一方面却是抱着迟早要拿下中原,这些人将来还是要重返齐国的念头。淳于越等人则是抱着济世救国的想法到了中原,如果能以经文教化西秦蛮人,对中土也是一种福祉。当然,大多数人不愿意离开齐国,不论他们是不是齐人,齐国四十年的和平和安宁还是让他们在这个血腥的大争之世找到了一块乐土,就算他们被齐国出卖了,他们也还是心念齐国。

可惜秦人野蛮,宝鼎更是手段狠辣,把这些人包括他们弟子门徒的家眷全部禁锢在咸阳,如果逃离中原,等待他们的就是灭门之祸。秦国律法中的“连坐”可是无处不在,其律法之残酷,主要也就体现在“连坐”,上,让无辜之人遭受莫大伤害。

宝鼎离开中原的时候,正值大饥荒爆发,这些人尚没有抵达中原。他们是在公子扶苏和昌平君坐镇中原的时候,陆续进入秦国。此次宝鼎重返中原,又是大饥荒,又是河北大战,宝鼎连续忙了几个月,直到最近一段时间才开始拜访这些声名显赫的大贤、大师和大匠。

这些人对武烈侯的印象早就从最初的野蛮人变成了仁义贤侯。武烈侯不惜代价救助无辜生灵,这给他赢得了极高的声誉。另外,武烈侯即便在江南,也一次次书告咸阳的秦王政,书告中原的公子扶苏和昌平君,恳请他们务必善待这些贤才,给予他们最好的待遇。这些人从各种渠道得知这一讯息后,对武烈侯“强抢”他们的怨恨也是有所减轻。如今看到武烈侯亲自上门拜访,嘘寒问暖,自然对他的印象大为改观。

武烈侯的师傅是冯劫和韩非,冯劫把他引进了“门”,而韩非则实实在在教授了他不少学问,但他的那点学问实在是“不堪入目”,平时糊弄人还可以,一旦与这些大贤们清谈论道,他只能闭上嘴巴以免原形毕露,或者干脆“逃之夭夭”。不过武烈侯的那些来自于后世的观点倒是颇为新颖,常常也让某些擅长阿谀奉承的大贤们故作惊叹之态,小小满足了一下他的虚荣心。

泛舟而行,沿鸿沟而下,可以看到两岸郁郁葱葱的田野和忙碌的农夫,也可以看到河面和堤岸上南来北往的船队和车队。大饥荒之后的中原正在恢复它伤痕累累的躯体,武烈侯的功绩历历在目,不能不让人为之赞叹。

这一天的清谈论道是从大饥荒开始,宝鼎还是一如既往地“推销”自己的大一统理论,由“大一统”到大一统之后的主流学术思想,由主流学术思想到治国策略,到具体的律法、官制、赋税制度等等,最后集中到人口和土地之间的矛盾,由这个主要矛盾展开,谈到生存和天道,于是不可避免地就要涉及到整个天下大势,涉及到中土未来的命运。

宝鼎的理论和观点当然不会得到这些大贤们的全部认同,宝鼎也不指望得到他们认同,他的目的就是用这种办法不断影响大贤们,将来他可是指望这些大贤们去影响秦王政和中枢,继而推动大秦国策的变革。

宝鼎在经文上可以说是“一塌糊涂”,但他在治世经略上还是有自己的一套办法,这说明他肚子里确实有“货”,这在一定程度上也赢得了大贤们的尊重。当然,他得到的“尊重”主要还是来自他尊贵的身份和强悍的权势,在大多数人眼里,他正在逐渐成长为和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一样足以改变中土命运的显赫大权贵。

范增在清谈论道中听得多,说得少,但宝鼎一次次主动询问他的意见和看法,范增不得不回答,随着话题的深入,他的才华也渐渐显露,引起了大贤们的注意。

接下来的几天,宝鼎又邀请范增一起去大学府,一起去冶炼作坊,最后宝鼎甚至带着他观看了一次中原常备军的实战演练。

武烈侯对范增的礼遇和重视引起了各方面的关注,虽然大家估猜到这和秦楚两国的交好有关系,但武烈侯纡尊降贵,百忙中抽出数天时间亲自陪同范增,这就显得格外的“与众不同”了。

范增却是越来越惶恐,他仿佛看到自己掉进了一个可怕的陷阱,但让他不能理解的是,他不过是项君府上的长史,武烈侯在他身上能挖掘到什么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