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咸阳风起云涌之时,中土局势也在急剧变化之中。
赵国苟延残喘于中山,赵王迁诛杀了李牧,终于如愿以偿稳定了朝堂,与此同时也顺利地把代郡割付给了秦国,换回来两国和约,赢得了一段宝贵的喘息时间。
赵国还需要代北军,割让代郡的消息瞒不了多久,就算赵王不惜代价封锁消息,秦国也会利用各种办法把此消息传递到代北军中,以便扰乱赵国军心,所以赵王迁和相国郭开请来了代北军副统率司马尚,好言安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希望司马尚能从大局出发,放弃前嫌,继续统领代北军戍守国祚。
司马尚答应了。他没有选择,他要是拒绝必死无疑,代北军将士也必定是死伤殆尽。李牧已经死了,如果他再死了,代北军肯定崩溃。代北军现在之所以还在维持,就是因为赵王隐瞒了诛杀李牧的消息,隐瞒了割让代郡的消息,这两个消息一旦在军中传开,代北军马上就会成为历史,那些楼烦等北虏将士绝不会为一个出卖自己家园的大王卖命。
司马尚火速赶到前线,先与赵葱一起释放了被禁的各军统率。司马尚实话实说,摆在大家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不是生就是死,若想活下去,尤其那些北虏将士,若想活着回代北,就必须与赵王合作,必须遵从赵王的命令。这些高级军官心领神会,现在不管是哗变还是崩溃,大家都是死路一条,唯一的办法就是与赵王虚于委蛇,先把军队稳住,把防线稳住,然后再想活路。
各级统率的情绪稳定了,思路明确了,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赵王迁稳住了代北军,随即寻求燕国的支援。此刻巨鹿郡已经被秦国占据,赵燕两国与齐国的陆路往来被切断,只剩下海路可通,所以现在赵燕齐三国合纵已经名存实亡,实际上就剩下赵燕两国这对难兄难弟携手抗秦了。
赵王迁绝口不提太子丹有意帮助公子嘉谋反一事,而是继续请太子丹从中斡旋。燕王喜虽然人老成精,但此时此刻他也没有选择,他只能竭尽全力支援赵国,否则赵国亡了,燕国的日子也就到头了。
赵国把代郡割让给秦国后,秦燕两国边境已经接壤,秦国可以从代郡直接杀进燕国,但因为阴山一带的匈奴人时刻觊觎(ji/yu)代北,有力牵制了秦军,再加上有太行山天然险阻,因此秦军在这条路线上的攻击暂时还不会给燕国造成威胁,秦军对燕国的威胁主要还是来自河北一线。
燕国在易水一线筑有长城,另外还有大河之险(这个时代黄河从今日天津方向入海),但燕国国力有限,军队数量有限,长城和大河挡不住秦军的脚步,只能寄希望于赵国坚守中山,继而形成一道坚固屏障。
初夏时节,赵王迁和燕王喜相会于易水,两国君王坐在一起,第一次彻底放下了仇怨,也不再算计对方,老老实实地精诚合作,再不合作,难兄难弟一起完蛋。
然而,秦国攻克邯郸,拿下河北大部,已经强大到一个可怕的地步,偏偏赵燕齐楚四国又被秦军分割,实力孱弱的赵燕两国在中土之东北,实力较强的齐楚在中土之东南,无法形成合纵,赵燕两国可以说是生死悬于一线。
两国君主和两国中枢大臣经过商议,决定派太子丹沿海路赶赴齐楚两国求援,希望依靠他们两国在东南方向的牵制给自己争取足够多的时间。另外燕国的太傅鞠武献策,北联匈奴,唆使匈奴人攻打代北,从而有效牵制秦军北疆兵力。
但远水救不了近火,不出意外的话,秦军在秋后十有八九要发动攻击,所以两国的主要精力都放在即将来临的大战上,就在两国为生存而殚精竭虑的时候,从中原传来一个让他们振奋不已的消息,齐人徐福刺秦,赵太后暴毙,秦国政局因此大乱,秦王政更是下令,灭齐,以血屠临淄来报仇雪恨。
秦国要打齐国了,不管秦军是不是马上攻打齐国,秦齐两国是绝无可能重建盟约了,如此一来,齐国为了防御秦国,必定全力备战,这样假如秦国打赵燕,则中原面临齐国的攻击,而秦国如果马上打齐国,则将给赵燕两国赢得喘息的时间和反击的机会。
形势扭转了,机会出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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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国听到这个惊人的消息后,齐王建和朝中大臣们极度震惊。
冤枉啊!天大的冤枉啊!但到哪喊冤?徐福是齐国的大名人,是齐国稷下学宫神仙家的宗师级人物,是经常出入王宫与齐王建谈论道法的大客卿,再加上齐国自君王后薨亡后屡屡合纵抗秦,就凭这几个证据足以证明徐福刺秦的策划者就是齐国。
齐国的气氛骤然紧张,齐王建和国相后胜被逼上了绝路,不得不接受临淄主战派的建议,全力备战。
赵国的灾民正好逃到齐国求生,这下正好,兵源不用愁了,从十五岁到六十岁,统统征募,疯狂扩军。五都大军全部进入战备状态,随时准备赶赴长城作战。
韩魏两国的残存军队也齐聚薛郡,齐国给予全力支持,指望他们在秦齐大战中发挥作用。
齐王建又急派使者赶赴赵燕两国,继续保持合纵,一旦秦齐开战,则希望赵燕两国向邯郸方向展开攻击,以牵制秦军兵力。
齐王建又派使者赶赴楚国寿春商谈合纵事宜。
这位使者尚未离开临淄,楚国的使者到了。寿春政局发生巨变,公子负刍联合楚国贵族发动了政变,杀了楚王犹,囚了李太后,自立为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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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负刍本来还在耐心地寻找机会,哪料咸阳政局突变,中原秦军绝无可能在此刻攻打楚国,这真乃天赐良机。
公子负刍毫不犹豫,果断发动了兵变,篡位成功。
公子负刍做了楚王,马上派使者赶赴中原,同时以最快速度合纵齐国。
楚国的使者到了中原,正值武烈侯为中土局势的一连串变化而忧心忡忡之刻。
咸阳政局的变化源自宝鼎对历史的了解,正是因为他知道赵太后死亡的大概时间,才提前布局,制造了一个“徐福刺秦”的大阴谋,但他始料不及的事,“徐福刺秦”的后果就像历史上“荆轲刺秦”的后果一样,给了秦国攻打齐国的绝佳借口。
秦王政为了泄愤,下令灭齐,要血屠临淄做为报复,那么很显然,宝鼎再想按照历史上的统一轨迹发展,打完赵国调头就去打楚国已经非常困难了,如此一来,中原战场风云再起,秦国必将迎来与齐楚联军的一场恶战。
但此事还不足以困扰宝鼎,毕竟赵国还没有灭,中山一战还要打,另外河北还没有从大饥荒中摆脱出来,秦国接下来不管是打齐国还是打楚国,首要之务是稳定河北,这需要时间,有这段时间做缓冲,宝鼎认为还是有办法说服秦王政和中枢先打楚国。
当前最让宝鼎担心的就是咸阳政局的失控。
徐福刺秦,赵太后暴毙,秦王政负有一定的责任,即使他杀了尉僚,驱赶了部分关东系官员,也无力阻止自身威信的下降。更为严重的是,老秦人和楚系熊氏势力对咸阳宫的旧怨新仇一起爆发,趁此机会向咸阳宫发动了猛烈“攻击”。此刻各种不利于咸阳宫的谣言满天飞,这对咸阳宫的权威是个打击,对秦王政本人的威信也是个打击,老嬴家更是因此颜面大失,声望暴跌。
嫪毐(lao/ai)之祸源自赵太后淫乱后宫,今日徐福刺秦又是源自秦王政崇信神仙术,秦王政这对母子在咸阳宫接二连三地上演了一幕幕丑剧,这令王族蒙羞,让老嬴家成为天下笑柄。
大王和太后先后爆出丑闻,受到打击的不仅仅是咸阳宫的权威,更可怕的是中央的信任出现了严重危机。在目前这种局面下,地方郡县,各军将士,包括大秦士庶对王族和中央的信任度必然下降,如果不马上予以挽救,将对大秦的统一大业,对大秦的未来造成无法预料的后果。
宝鼎之所以一直保持沉默,就是因为他远在中原,无法第一时间掌握政局的发展,结果在他意识到局势正在失控后,再想出面挽救已经来不及了。
在他所在的利益集团里,老秦人是绝对主力,其后熊氏外戚因为华阳太后的辞世不得不与宝鼎结盟,熊氏外戚随即也成了这个利益集团的主导力量。今天这两股力量放弃仇怨,携手合作,其爆发的力量非常恐怖,再加上宗室和楚系巴蜀人在一边推波助澜,咸阳宫根本招架不住。
秦王政在他们的逼迫下,赐死了尉僚,但老秦人和楚系熊氏要利用这次机会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于是要求秦王政“逐客”,要求秦王政把关东系全部逐出京城。
关东系在咸阳朝堂上的存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大秦长久坚持和实施“以法治国”的保障,这些寒门军功贵族与咸阳宫的王权相结合,牢牢把持着对大秦权力和财富的分配权,继而遏制和打击豪门世家贵族对大秦权力和财富的无止尽的占有和掠夺。正是因为大秦朝堂上有了关东系的力量,大秦的变革之路才延续至今,大秦的强国之梦才得以实现。
昭襄王后期熊氏外戚的没落和以武安君白起为首的本土老秦人的凋落就是因为关东人范睢的“固干削枝”之策,而“固干削枝”之策说白了就是打击豪门贵族对权力和财富的侵占,以维持符合大秦王国利益的权力和财富的分配原则。
秦王政时代,咸阳的政治风暴一个接一个,夏太后和长安君被打倒,赵太后和吕不韦被打倒,接着武烈侯和老秦人崛起,熊氏外戚随着华阳太后的辞世而没落,直到今天的徐福刺秦,所有这些政治风暴的背后都是寒门军功贵族和豪门世家贵族对大秦权力和财富的争夺,双方都想控制大秦权力和财富的控制权。
这种对峙虽然让咸阳风暴不断,让咸阳政局动荡不安,但它对大秦维持“法治”这个基本国策还是有一定的促进作用。
如果没有这种血腥争斗,不管是哪一方胜出,“法治”必然会走向两条路,一条是走向“法治”的极端,比如大秦统一之后的高度中央集权,秦王政和法家大臣们把“法治”推向了巅峰;还有一条是走向“法治”的毁灭,一旦豪门世家贵族独揽权柄,他们对权力和财富的无止尽掠夺将让大秦“法治”不可避免地走向崩溃,大秦的强国之梦可能会因此破灭。
所以这种血腥斗争对大秦“法治”的持续、长期和良性发展有着不可替代的推动作用。
老秦人和楚系势力对此非常清楚,因此不惜代价逼迫秦王政下令“逐客”,只要把关东系赶离朝堂,那么大秦的这些豪门世家贵族马上就能掌控王国权力和财富的分配权,如此大秦即便还是坚持“法治”这个基本国策,那也是一种有利于豪门世家贵族利益的变革之后的“法治”了。
宝鼎对此也是非常清楚,但他阻止不了,随着老秦人完全崛起,随着楚系力量在熊氏外戚的没落后顽强坚持下来,宝鼎对本利益集团已经逐渐失去控制。
其实他早在咸阳组建这个利益集团的时候,他就无力控制这个利益集团的决策,只不过当时几个势力都需要武烈侯的迅速崛起,都需要通过他来缓和与其他势力的矛盾,所以很多时候几个势力都围绕着武烈侯的决策而推动局势发展。等到武烈侯崛起了,局势也完全变了,这个利益集团的松散性也就暴露无疑。如今几个势力虽然还是尊重武烈侯的决策,但很多时候首先考虑的是自己的利益,毕竟这个集团当初之所以能组建,是因为各势力有共同的利益需求,有合作的基础,如今这个基础动摇了,合作也就困难了,武烈侯若想协调一致,更是难上加难。
宝鼎自知无法说服老秦人和楚系熊氏放弃对咸阳宫的持续“攻击”,那么他只能保持沉默。
老秦人需要什么?需要掌控朝政。大秦是老秦人的大秦,老秦人当然要控制朝政。当年武安君白起就想做到这一步,所以他不遗余力打击关东系,甚至不惜与昭襄王决裂,结果武安君输了,老秦人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如今终于翻身了,找到摧毁关东系的机会,他们岂肯放弃?
上将军王翦至今没有说话,一旦他说话了,咸阳宫将面临空前压力。
楚系熊氏需要什么?需要掌控王统。老秦人和熊氏外戚有过美好的合作期。当年大秦在宣太后的掌控下,熊氏外戚和老秦人通力合作,内外携手,横扫天下。那个时候,关东系被压制到了极致,但随着范睢的到来,随着宣太后的薨亡,咸阳政局突然就变了,熊氏外戚和老秦人先后被昭襄王和关东系血腥镇制,于是大秦战无不克的神话瞬间破裂。
现在熊氏外戚和老秦人再度合作,双方各取所需。熊氏外戚帮助老秦人进一步扩大在朝堂上的掌控权,老秦人则帮助熊氏外戚取得王统的控制权,试想此刻熊氏外戚怎么会放弃眼前的大好时机?
然而,秦王政的性格非常倔犟,他不会屈服。从历史角度来审视秦王政的一生,不难发现他和昭襄王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两人的身体里都流淌着宁死不屈的血液。秦王政宁死不屈,那么即使君臣之间斗得两败俱伤,即使大秦国力因此受损,即使统一大业因此再遭重挫,他也绝不会退让一步。
继续这样斗下去,咸阳政局还会再掀血腥,秦王政一怒之下,必然要利用手中至高无上的王权,再度杀人。
宝鼎是咸阳政局发展的关键,他挑起了这场风暴,并试图置身事外,以免兄弟反目,自相残杀,但形势发展到这一步,他不得不出面力挽狂澜,阻止这场风暴的蔓延了。
他该怎么做?如果在这个关键时刻帮助老秦人和熊氏外戚,咸阳宫和秦王政的威信会进一步受到打击,而以秦王政的性格,必定是两败俱伤之局,大秦的统一大业必将受阻。
宝鼎无意和秦王政反目,更不想让咸阳宫和秦王政的威信再受打击,尤其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豪门贵族把持朝政,那损失的不仅仅是统一大业,就连未来的帝国命运都无从掌控。
大秦因为“法治”而强大,因为“法治”而统一中土,未来大秦还要继续走这条路,以便在未来的南北战争中赢得绝对优势。“法治”这个基本国策不能变,宝鼎需要的是“法治”的变革,是阻止“法治”走向极度,以避免高度集权的“法治”摧毁未来的帝国。
从这一观点出发,宝鼎必须帮助秦王政摆脱当前的危机,以维护老嬴家和大秦王国的利益。
但如此一来,宝鼎必然会走到老秦人和熊氏外戚的对立面,昔日的盟友变成了朝堂上的政敌,虽然短期内宝鼎可以帮助秦王政结束这场政治风暴,但未来的路却更加难走了,未来帝国的命运也更加难以把握了。
宝鼎难以取舍,他一直在思考,一直想找到一条两全其美的路。
这天,他接到了秦王政的书信,书信上只有短短四个字:速回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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