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武烈侯未能扭转中原战局,其结果是灾难性的,但中原危局是武烈侯蓄意制造的,他布下的局,他自己去解,秦王政的这一要求合情合理。
兄弟之间的矛盾可以缓解,利益可以妥协,但不能以损害王国利益来实现自己的政治目的。王国利益不容受损,这是底线,谁触犯了这个底线,那就是不死不休的结局。
武烈侯带着三千虎烈卫,日夜兼程赶赴中原。
由平城入代,再由代城翻越飞狐陉南下中山,然后由中山抵达邯郸。
王翦、冯毋择等河北军政官长出城十里相迎。琴氏、乌氏、卓氏、郭氏等云集于邯郸的巨商富贾也随同出迎。
宝鼎与众人一一寒暄,虽然风尘仆仆,疲惫不堪,但神态从容,脸上自始至终充满笑容,言谈之中也看不到任何忧愁之色,这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众人心里的不安。
中原形势太恶劣了,大片土地丢失,大量城池沦陷,大梁和新郑两座中原重镇遭到齐楚联军的攻击,但中原没有援军,秦军主力在代北战场,东南和江南军队与楚军激战于九江,京畿军队要戍卫关西。蒙武指挥中原地方军能坚守到现在,已经是难能可贵了。
在大部分人看来,现在拯救中原的唯一希望就是武烈侯,就是代北战场上的秦军主力,虽然这可能要付出丢失代北的惨重代价,但代北和中原的价值没有可比性,弃代北而守中原是绝对正确的策略。
大秦朝野上下都在期盼着大王下令,都在等待着武烈侯的到来。终于,秦王政顺应民意,下令调武烈侯赶赴中原,那么紧随武烈侯而来的必定是浩浩荡荡的几十万秦军主力。
宝鼎和王翦同乘一车。
“看到了吗?”王翦指指车外欢呼的人群,“他们一直期盼你重返中原,已经等了很久了。”
宝鼎笑了起来,“他们期盼的不是我,而是几十万军队。中原牵扯的利益太多,如果丢了,损失难以估量,但这一次的损失无法避免,咸阳宫不愿意承担这个责任,于是就把我从代北赶了过来。我就是来做替罪羊的,免得让大王和咸阳宫丢人又丢脸,颜面大失啊。”
王翦笑了起来,摇摇头,“事已至此,你就勉为其难承担一次责任吧。反正中原是你打下来的,大家的利益也是从你手上拿来的,中原丢了也罢,损失惨重也罢,大家都不敢对你怎么样,更不至于墙倒众人推。相反,割地议和之事如果由咸阳出面,大王和中枢不但威信受损,咸阳政局恐怕又要风起云涌,这对我们都没有好处。”
接着他笑容微敛,皱眉问道,“咸阳给你的时间很短,你有把握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解决中原危局吗?如果你解决不掉,咸阳会不是放弃代北,转而调主力大军南下作战?”
宝鼎迟疑了一下,说道,“这种可能性很大。大王逼着我离开代北,显然暗含这种威胁。我不在代北,恐代北怕没有几个人敢于和咸阳直接对抗,公然违抗大王的命令,但代北的局势直接关系到京畿和河北两地的安危,所以咸阳在此事上肯定极其慎重,不到万不得已的情况下绝对不敢放弃代北,那等于把京畿和河北直接暴露在匈奴人的马蹄之下,咸阳无论如何也不会做这种蠢事。代北和中原相比较而言,代北山高路远,易守难攻,而中原则是四战之地,谁的武力强悍,谁就可以占据,所以在代北和中原的取舍之间,当然是舍中原而守代北,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王翦不屑冷笑,“如果显而易见,为何朝野上下都要你去中原坐镇?谈判议和,割地赔城之事,为何都要你去做?”
宝鼎望着王翦久久无语。他知道王翦对谈判议和没有信心,担心自己因此受到重挫。
目前局面下,解决中原危机的唯一办法就是议和。这不是能否放弃代北的问题,而是大秦即便主力南下,能否有实力三线作战?大秦的财赋是否足够支撑三个战场的需要?这个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但秦王政和咸阳宫必须做出决策,必须在代北和中原之间做出选择。
武烈侯不愿意放弃代北,那么他就要承担拯救中原的责任,假如他不愿意承担,或者承担了,但还是失败了,那么丢失中原的罪责就是武烈侯的。这不是秦王政和咸阳宫为了推脱责任,让武烈侯做替罪羊,而是武烈侯自己要与咸阳宫对抗,把咸阳宫逼到了这一步。
如果双方决裂,咸阳宫不但要承担丢失中原的责任,还损害了王国的利益,所以咸阳宫只有妥协,但咸阳宫要维护自己的权威,武烈侯也要维护咸阳宫的权威,因此双方妥协的前提就是武烈侯必须承担责任。
武烈侯败了,就算中原丢了,咸阳宫的权威还在。反之,武烈侯赢了,咸阳宫的权威更高,但双方的抗衡依旧存在,为了避免对决给王国利益造成损失,双方都要妥协,都要让步,从而实现王国、君王和贵族集团三方共赢的局面。
现在的形势其实一目了然,中原就是保不住,咸阳宫就是要为此付出权威大损的代价,而所谓代北和中原之间的选择根本就是自欺欺人,咸阳发出弃代北守中原的呼声其实就是咸阳宫对武烈侯的反击,就是把武烈侯逼到风口浪尖上,就是逼着他到中原承担所有责任。这局面是你蓄意制造出来的,责任当然由你来负。你如果有办法化解,足以说明你现在的实力已经可以影响大秦的命运,那么咸阳宫理所当然要妥协,否则两虎相争,手足相残,后果不堪设想。
“我必须维护大王和咸阳宫的权威。”
宝鼎言辞恳切地说道,“大王和咸阳宫的绝对权威是大秦强大的基础,也是大秦统一中土的必备条件,更是将来帝国长治久安、国富民强的重大保障。”
“六百余年来,诸侯争霸兼并,生灵涂炭,根本原因还是因为大周王权的严重衰落。”宝鼎叹了口气,“假如历代周王及其中枢都拥有绝对权威,中土怎么会有六百余年的战乱?难道你希望大秦统一中土后,中土再次陷入年复一年的战争吗?”
王翦脸色阴郁,低头沉思。
他可不会像宝鼎这样想。几十年来正是因为大秦君王拥有的权威越来越大,功高盖世的武安君才会含冤而死,而寸功未立仅靠动动嘴皮子的范睢就能封君为相,这对浴血疆场的武将们来说太不公平了。不错,君王是拥有予取予夺的大权,但过去君王不会滥用这样的权利,更不会因为自己的喜怒好恶就诛杀一员功勋显赫的大将,相反,那时候的君王对自己的功臣非常的信任和慷慨,比如周武王就曾分封功臣于天下。
今天的秦王给了功臣什么?薄情寡义也就算了,可怕的是兔死狗烹啊。为什么会造成这种种的不公?天地公正又在哪?就是因为君权的无限扩大,君王已经把自己当作“天”,当作“神”了,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天地间的“公平公正”已经蜕变为君王个人的“公平公正”了。
这样的君权还维护它干什么?就算你武烈侯是宗室,是秦王的兄弟又如何?看看中土那些声名显赫的贵公子,最后又有几个人落得了好下场?
王翦紧紧闭上了嘴巴,目光望向了车外,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失望之色。他原以为宝鼎会利用这个机会给咸阳宫以重创,从此牢牢控制朝政,但他错了,宝鼎以这样一个自以为“高尚”的理由牺牲了贵族们的利益,这是一个错误,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将来的某一天,贵族们肯定要为此付出惨重的代价。
宝鼎知道王翦对自己这句话非常不满,但他不能不说,不能不给像王翦这样位高权重势力庞大的豪门贵族以告诫。
楚国政局的剧烈动荡对宝鼎来说也是一个警示。君权是要维护的,贵族们的权势是要遏制的,这两者之间需要互相制约,否则政局必定不稳,而政局的不稳将带来一系列可怕的后果,这种后果足以导致王国的衰败和崩溃。
如何在两者之间取得一种平衡最终取决于权利和财富的再分配,大秦国策的变革如果能和今日社会发展相适应,那国策变革就会成功,未来帝国也就能稳定而健康的发展下去。这个道理很简单,但人性太复杂,对权利和财富的攫取永远没有止境,过度的贪婪必然导致国策前后摇摆,而理想和现实的距离永远是那样的遥远。
宝鼎暗自叹息,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
“河北能否在秋天获得收成?”宝鼎问道。
王翦迟疑了一下,“中原局势的变化对河北的恢复和稳定有相当大的影响,一旦中原崩溃,河北必受波及,秋收肯定极其有限。”
中原崩溃,河北战火再起,所有的投入都会打水漂,谁敢在这个时候把财富投到河北的土地上?
宝鼎想了片刻,问道,“假如我在两个月内稳定了中原局势,上将军可以保证河北的秋收吗?”
王翦点头,“你也看到了,咸阳豪门和巨商富贾云集邯郸,而河北的包袱又甩给了代北,河北农耕恢复的条件完全成熟,现在欠缺的就是有利形势。”
宝鼎稍加沉吟,又问道,“如果秋收不错的话,上将军是否愿意攻打燕国?”
王翦脸色微变,眼里掠过一丝诧异,旋即对宝鼎的意图了然于胸。
代北不稳,北疆就不稳,北疆不稳,秦军主力就无法南下,秦军主力不能南下,中原战局就无法打开局面。
今日大秦受挫于中原,若想迅速解决危机,唯一的办法就是以土地换和平,但咸阳不会答应,这将给咸阳宫的权威以重击,如果咸阳能够接受割地赔城,能够忍受自身权威的损失,秦王政也就不会让宝鼎到中原处置危机了。
宝鼎若要迅速解决中原危机,就要以土地换和平,若要让咸阳宫接受这个屈辱的议和条件,就要给咸阳宫一个理由以维护其权威,其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宝鼎如何用土地换和平,王翦不知道,但王翦估猜到,宝鼎为了维护咸阳宫的权威,必然要在中原做出策略性的退让。所谓策略性的退让就是以中原战场上的损失来换取其他战场上的胜利,以损失小利益来换取大利益,只有如此,中原议和方案才能被咸阳宫所接受。
代北战场没有取胜的可能,东南战场和中原战场是一体的,中原停战,东南自然也就停战。无疑,最后就剩下一个目标,那就是燕国。
杀进燕国,灭亡燕国,吞并一个诸侯国,此战绩可谓显赫。
中原割地赔城的目的是为了大秦集中力量吞并燕国。燕国一灭,代北局势大变,秦军主力不再有被敌人东西夹击之危,随即可以全力攻击匈奴。匈奴一旦退到阴山以北,则北疆稳定。北疆稳固了,秦军主力随即可以转入中原作战,以血洗前耻,重夺中原。
这样一个策略显然能被咸阳所接受,但前提是,宝鼎必须能在两个月内稳定中原,否则河北的秋收就得不到保障。没有足够的粮食,王翦拿什么去打燕国?
“河北连遭大灾,即便秋收不错,产量也一时难以恢复,粮食依旧还是无法保证大军的需要。”
王翦没有直接否决。
“若要打燕国,上将军需要多少军队?”宝鼎问道。
“如果两路夹击,十万足矣。”王翦说道,“但以我的估计,深秋之后匈奴人肯定要发动更为猛烈的攻击,代北未必能抽出军队与我夹击燕国。”
宝鼎摇头,“如果我在两个月内稳定了中原,然后把这个消息传给匈奴人,匈奴人是否还敢与我决战?”
“我攻打燕国,这个消息传到中原,中原局势是否还能保持稳定?”王翦反问道。
宝鼎笑笑,“人算不如天算,先不要考虑太多。只待中原稳定,就请上将军准备攻打燕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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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鼎仅仅在邯郸停留了一夜,第二天清晨便飞速南下中原。
公子扶苏、蒙武、隗藏、王昕、公子庄等人赶到白马津相迎。
宝鼎与他们一一寒暄之后,笑着问道,“你们都跑来接我,前线怎么办?就不怕将士们以为你们跑了,开城投降?”
众皆大笑。
中原人都在盼望武烈侯的到来,这倒不是把武烈侯奉若神明,而是武烈侯手上掌控着秦军主力,假如他看到中原岌岌可危,实在守不住了,毅然改变策略,愿意弃代北而守中原,这样咸阳就能把秦军主力全部调到中原,如此中原可保,大家的利益也就保住了。退一步说,就算武烈侯坚持放弃中原,那他的到来等于承担了丢失中原的主要责任,也能替大家“分忧解难”。
总之,武烈侯就是中原人的“救命稻草”,只要他来了,大家肩上的千斤重担卸下一半了,当然心情大好。
这其中最高兴的就是蒙武。假如蒙氏丢掉了中原,其权势必定一落千丈。蒙氏正是看到了其中的危机,所以才主动向武烈侯妥协。武烈侯接受了蒙氏的妥协,关键时刻火速赶到中原就是证明。
其实武烈侯完全可以拖一拖,让中原形势更为恶劣,以此来逼迫咸阳责罚蒙氏,然后以老秦人代之,这样武烈侯就可以重创蒙氏了。
“武烈侯请宽心,十天前,中原将士就知道武烈侯正在飞赴中原,士气顿时高涨。”王昕笑着说道,“现在就算我们真的跑了,将士们也会浴血奋战,等待武烈侯的到来。”
“前线战事已经停了下来。”蒙武接着说道,“敌军听说武烈侯飞赴中原,纷纷后撤。齐人和魏人已经撤到大梁城六十里外。楚人和韩人也撤离了新郑。”
中原人很聪明,早早把武烈侯重返中原的消息传了出去。现在武烈侯的威慑力太大,他手上有几十万秦军主力,他的到来是否意味着秦军放弃了代北,转而全力逐鹿中原?齐楚两国在形势不明的情况下,当然暂停攻击,蓄势以待。
咸阳为什么一定要武烈侯重返中原?中原人为什么盼着武烈侯来?就是因为唯有武烈侯才有这样的威慑力。他是大秦第一权贵,实力强大,他不需要带军队,一人一剑就足以抵十万大军,就能让齐楚两国不得不调整策略、权衡得失。
宝鼎听到这个消息,高悬的心马上松弛下来。
这是好消息,这是齐楚两军送来的一个讯息,他们愿意谈判,愿意议和,关键是议和的条件是什么。
齐楚两国其实不愿意与秦军决战。很简单,楚国现在是两线作战,国内政局又不稳,前期遭受的重创还没有恢复,假如秦军主力蜂拥而至,楚军马上就会撤。楚军一撤,齐国独自面对几十万秦军主力,肯定没有胜算,两败俱伤还能勉强支撑,但假如打败了,齐国可就轰然倾覆。
本来齐国主动攻击中原就是抱着捡便宜的想法,打算乘着秦军主力在代北战场的时候,杀到中原抢占一些土地城池,同时把秦军拖进两线作战的窘境以消耗秦国国力。临淄并没有与秦军决战的勇气和信心。假如秦军主力到了,而楚军后撤了,齐军怎么办?肯定是撤退。
所以对于齐楚两国来说,如其逼得秦军放弃代北,以主力征战中原,大家打得头破血流,倒不如在关键时刻与秦国议和,一边给自己争取最大利益,一边让秦军在代北和匈奴人打得天翻地覆,以此来损耗大秦的国力,同时也给自己赢得了恢复元气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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