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决战事实上就是大秦权力核心层的一次博弈。
秦王政和激进势力要实现高度的中央集权,为此他们要控制朝政,主导国策的变革方向,所以他们必须要赢得中原决战。
咸阳的保守势力要在统一后的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中获得最大的比例,为此他们也要控制朝政,主导国策的变革方向,所以他们名义上是支持秦王政和中枢发动中原决战,但实际上他们有心把中原决战当作重创秦王政和中枢的武器。
中原决战的胜负取决于东南战场的攻击,东南战场的胜负却取决于熊氏外戚,于是熊氏外戚成为这场风暴的中心。
保守势力若想实现自己的目标,最好的办法无疑就是挑起秦王政和熊氏外戚之间的厮杀,而激进势力若想赢得中原决战,当然要竭尽全力避免秦王政和熊氏外戚之间的厮杀,于是公子扶苏就被卷了进来。
公子扶苏被卷进风暴,王统之争势必会增加风暴的威力,于是这场风暴所造成的危害就难以预料了,风暴最终可能失控。
风暴最终会如何失控?失控到何种地步?
这有先例,有前车之鉴,就是长安君成蛟的屯留兵变。
当年长安君成蛟率军攻赵,与上将军蒙骜兵分两路。蒙骜出井陉,与庞煖作战,吸引了赵军主力,而成蛟却在上党按兵不动,没有按计划出壶关攻打邯郸,结果造成蒙骜大败并战死疆场。上将军蒙骜一死,吕不韦的关东系遭到重创,刚刚亲政打算雄心勃勃干一场的秦王政也遭到了迎头一棒,于是兄弟相残,秦王政和成蛟大打出手,屯留兵变爆发了。虽然秦王政最后平定了叛乱,但付出的代价太大,一个亲兄弟成蛟没了,成蛟及其背后以夏太后为首的韩系势力被铲除了,关东系因为蒙骜的死亡而元气大伤,秦王政试图在亲政后独揽权柄控制朝政的图谋彻底失败。
屯留兵变背后的真相其实就是华阳太后和楚系要确保对朝政的控制,为此他们布了一个局,遏制秦王政,打击关东系,铲除韩系力量,顺便把蠢蠢欲动的宗室和老秦人“敲打”一下,可谓一举四得。
今天秦王政也要控制朝政,也布了一个局,也是以战争为手段。中原大战开始之后,公子扶苏和熊氏外戚必须在东南战场予以配合,否则此仗即便不败也是无功而返,如此一来秦王政就有了对付公子扶苏和熊氏外戚的借口。这种情况下,公子扶苏和熊氏外戚必须拼尽全力,其盟友们也必须鼎力相助,只有这样才能把中原大战打赢。中原大战打赢了,秦王政和激进势力控制了朝政,也控制了军队,那时候整个保守势力已经不是秦王政和激进势力的对手,秦王政只要找个合适的机会就能铲除熊氏外戚,进一步削弱保守势力,从此可以“一言九鼎”,大权独揽。
熊氏外戚岂肯让别人控制自己的命运?他们必然要反击,但他们就像当年的公子成蛟及其背后的韩系势力一样,因为实力上的不足,实际上已经控制不了自己的命运,只能任由宰割,唯一所能做的就是奋力一击。反正都是死,不如同归于尽,玉石俱焚。于是局势必然失控,熊氏外戚必然造反,中原大战必然败北,大秦必然遭遇重创。
公子扶苏这时候赶赴东南战场,其作用就是防止局势失控。公子扶苏现在基本上就是储君的不二人选,假如中原大战获胜,扶苏再建功勋,肯定就是大秦储君,这就给了熊氏外戚以希望,未来东山再起的希望。有了希望,熊氏外戚也就不会失去理智做出“玉石俱焚”这种蠢事了。
然而,秦王政发动中原决战的真正目的是击败保守势力,完全控制朝政,完全主导国策变革的方向,为此他必须摧毁武烈侯和熊氏外戚的联盟,必须铲除熊氏外戚,所以他拿出王统来要挟武烈侯,拿自己的儿子威胁武烈侯,如果你阻止我铲除熊氏外戚,你连公子扶苏都保不住,你前期所做的所有努力都将化作乌有。
秦王政和激进势力之所以能拿出这个谋划,是建立在他们有信心利用中原大战击败保守势力,彻底控制朝政的基础上,也就是说,他们相信武烈侯及其保守势力为了保住公子扶苏的储君之位会毅然放弃熊氏外戚。只要保住了公子扶苏,也就保住了未来的希望,只要有希望,一切皆有可能。武烈侯有大智慧,在这个关键时刻,在他身居北陲远离中原一筹莫展之际,这是他唯一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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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烈侯的确没有选择,他手再长也伸不到中原,更到不了东南,他似乎只有违背自己当初对华阳太后的承诺,顺应形势放弃熊氏外戚。
武烈侯过去曾有谋划,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舍弃昌平君这些熊氏老权贵,培植以熊庸为首的新一代熊氏外戚,而目的其实很简单,就是始终控制大秦朝堂上的楚系力量为自己所用。
现在这一谋划随着形势的变化失去了实施的基础,因为巴蜀隗氏倒戈了。隗氏不满足于代替熊氏掌控楚系力量,不满足于做个熊氏外戚的代言人,它要实际意义上掌控这支力量,它要让隗氏外戚完全代替熊氏外戚,让隗氏长久屹立于朝堂之上,所以它毅然做出了选择。
武烈侯始终是利用隗氏,并没有让隗氏完全取代熊氏的意思,这是导致隗氏最终背弃“利益集团”的直接原因。
当初隗氏要崛起,要摆脱熊氏外戚这棵大树,不得不周旋于秦王政、武烈侯和熊氏之间,在夹缝里寻找崛起的机会。隗氏这步棋走对了,在秦王政、武烈侯和熊氏激烈博弈的时候,隗氏这支力量常常在关键时刻给予某个势力以力所能及的帮助,当然,隗氏所获得的回报也非常丰厚。
隗状出任丞相,李瑶出任卫尉,隗藏出任地方大员,李信在军中异军突起,琴氏获得财富,琴氏子弟进入中央和地方府署任职,巴蜀人在政治上的经营一步一个脚印,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崛起梦想。
现在回头看看,不难发现隗氏的崛起之路虽然艰险,但每一步都抓住了机会,隗氏、琴氏和陇西李氏在朝野内外、军政两届的联手合作,堪称经典。
在政治上没有牢固的盟友,只有永远的利益,利益的获取才是政治的本质。大秦灭赵,建立统一中土的绝对优势后,咸阳的政治格局迅速发生转变,各方势力对权柄的角逐迅速转变为保守势力和激进势力对统一后的中土权力和财富的争夺。这时候,以秦王政为首的激进势力和以武烈侯为首的保守势力都在不惜代价争夺国策变革的主导权,双方为了控制朝政,各使手段。
武烈侯连续出手,连续打击关东系,分化和拉拢关东系,冯氏和蒙氏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与武烈侯达成了妥协。
秦王政也是出手凌厉,直接把巴蜀人拉了过去,导致武烈侯苦心经营的利益集团分崩离析。
巴蜀人的崛起本来就是秦王政早年的布局之一,就是用来分裂楚系,打击熊氏外戚的“秘密武器”,这一点武烈侯心里很清除,熊氏外戚也知道,但过去巴蜀人实力不足,无法依靠自己的力量对咸阳的政治格局产生影响,必须借力使力,就像一把没有开刃的剑,中看不中用。现在不一样了,随着熊氏外戚的没落,楚系力量逐渐被其掌控,这把剑终于开刃了。
武烈侯在这件事上犯了一个错误,虽然他一直在防备隗氏的倒戈,但因为隗氏和本利益集团的利益诉求基本一致,他所拟制的国策变革方向符合隗氏的利益需要,再加上琴氏的一再保证,他认为隗氏在关键时刻还是会做出“正确”选择,谁知隗氏根本不满足于现状,隗氏的欲望越来越大,尤其随着公子扶苏问鼎储君基本上成为事实之后,隗氏预感到秦王政和咸阳宫为了确保大秦国策始终沿着中央集权的方向前进,肯定要彻底铲除熊氏外戚,要狠狠的遏制和打击武烈侯及老秦人一系,巴蜀人就此获得了在未来也就是在公子扶苏继承王统之后掌控朝政的机会。
公子扶苏从储君到大王要走相当长的一段路,在这个过程中怀德夫人和公子扶苏非常需要楚系力量的帮助。巴蜀人只要完全控制了楚系力量,那么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巴蜀人都是公子扶苏最为倚重的势力。未来公子扶苏做了大王,巴蜀人控制了朝政,控制了权力和财富的再分配权,那也就等于实现了巴蜀人的终极目标。
隗氏看中的是未来利益,而隗氏又是大秦朝堂上最有可能获得未来利益的势力,他们若想在将来获得这个利益,那现在就必须投奔秦王政,必须忠诚于秦王政,赢得秦王政的信任,从而维持和壮大自己的力量。反之,如果继续结盟于武烈侯,做秦王政的对手,那结果可想而知。秦王政为了遏制和削弱武烈侯的实力,肯定像打击熊氏外戚一样狠狠地打击巴蜀人。
所以,隗氏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隗氏的这个选择,导致朝堂上两大势力之间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惊人的变化,当朝野上下一致支持秦王政发动中原决战的时候,武烈侯只有妥协,他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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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拯救熊氏,这是武烈侯的底线,但目前形势下,拿什么拯救?
宝鼎沉思良久,又问道,“咸阳的信心来自何处?”
“中原决战不能败,假若败了,长平侯和熊氏都将遭到毁灭性的打击。”朱英叹道,“武烈侯若要掌控国策的变革方向,必须结盟于熊氏,熊氏若被摧毁,武烈侯事实上也就失去了与咸阳正面抗衡的能力,所以咸阳认为,你会果断出手,不惜代价拯救熊氏,竭尽全力帮助咸阳打赢这一仗。”
“然后呢?”
“中原决战打赢了,咸阳可以全面压制你,咸阳可以在任何时候铲除熊氏。”
宝鼎苦笑。到了那时,历史重新走上了固有的轨迹,自己这几年的努力全部白费了,自己拯救帝国的理想也就从此破灭了。
“所以这一仗肯定会败,是吗?”宝鼎的语气很低沉,很无奈,很悲哀。
赵高和朱英同时点头。
“肯定要败,熊氏外戚肯定要绝地反击。”赵高说道,“中原战败,咸阳的谋划彻底失败,咸阳政局完全被你所控制。唯有如此,熊氏外戚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宝鼎黯然摇头,“我们能想到的事情,咸阳一定也会想到。”
“咸阳正是想到了,所以才把长平侯调到东南战场,把长沙侯召回京城。”朱英说道,“在咸阳看来,这一仗只有打赢,你才有机会保住长平侯未来储君的地位,才有可能保全熊氏,而事实上你的确是这么设想的,指望长平侯和熊氏在此仗建功,然后联合熊氏继续抗衡咸阳。但咸阳不相信你,更不相信熊氏,所以召回长沙侯,以王统相挟,直接把这种不信任公之于众,其中更隐含着离间之意,试图激化你和熊氏之间的矛盾,为咸阳在大战之后屠戮熊氏做好准备,这导致熊氏只有绝地反击。”
“而在熊氏看来,这一仗只有打败,只有把长平侯和自己置于必死之地,只有激化你和咸阳之间的矛盾,你才会出手,才会给咸阳以致命一击,如此才能保住他们。”
咸阳和熊氏站在不同的高度和不同的立场,对当前的形势做出了截然不同的两种反应,但目标都是一样,逼迫武烈侯出手干涉中原战场。
宝鼎心如重铅,更有心力交瘁之感,有一刻他甚至怀疑自己坚持不下去了,自己在做一件根本不可能成功的毫无意义的事情。改变历史?蝴蝶效应?见鬼去吧!
“我有拯救之策吗?”宝鼎问道。
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了,但他还是再一次问了出来。
赵高沉默不语。朱英沉吟良久,摇摇头,“以不变应万变。”
宝鼎想了很长时间。既然历史不可改变,那就顺应历史吧。中原大战败就败了,熊氏死就死了,但我要好好活着,不论形势如何艰难都要活下去。等到秦王政死了,帝国陷入崩溃之刻,我或许还能与刘邦、项羽逐鹿天下,那时即便死了,也了无遗憾。
宝鼎断然放弃了一切妄想,脸上的沉重之色渐渐散去,虽然眼里依旧带着浓浓的忧伤,但心里已经不再痛彻入骨。
“还记得屯留兵变吗?记得长安君公子成蛟吗?”宝鼎问道。
赵高和朱英互相看看,目露无奈之色。武烈侯现在是鞭长莫及啊,事实上他根本没办法干涉中原战局,就算秦王政要再次制造一个“屯留兵变”,要逼迫熊氏叛乱,然后以此为借口来打击武烈侯,武烈侯也是毫无还手之力。就像当年的吕不韦,因为受“嫪毐(lao/ai)之乱”的牵连,黯然离京。
“必须反击。”宝鼎说道,“熊氏现在没有退路了,我同样没有退路。熊氏倒了,我也要去北疆牧羊,所以熊氏要绝地反击,我也要绝地反击。”
赵高和朱英望着宝鼎,期待他拿出对策来。这时候“以不变应万变”太被动了,而被动的后果就是失败,必须主动,必须反击。
“我为何如此被动?”宝鼎问道。
“你在北疆,在代北,你的对面就是匈奴人。”赵高苦笑道,“你被捆在牢笼里,虽然你手上有二十万大军,但你被困在这里动弹不得。”
“咸阳高明啊。”朱英抚须叹道,“如果没有北方战场的危局,你此刻不是在代北,而是在中原,而咸阳也无法捆住你的手脚,更不敢拿王统来要挟你。”
宝鼎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假如我打破了这个牢笼呢?”
“时间来不及了。”赵高说道,“咸阳肯定会在夏秋之际发动中原决战,距离现在不过几个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们根本不可能在北方战场上击败匈奴人。”
“军队也远远不够。”朱英接着说道,“即便出现了奇迹,我们打败了匈奴人,但代北和燕南两地至少需要十五万镇戍军,这样武烈侯只能带着五万大军南下中原。五万大军根本改变不了中原战局。”
宝鼎微微点头,又问道,“如果中原决战打败了,我们发动第二次决战,至少需要多少军队?”
“六十万。”赵高说道,“这是武成侯说的,他就是用这个条件拒绝了咸阳。”
“六十万?”宝鼎眉头紧皱,转目望向朱英。
“武成侯即使有了六十万军队,这一仗也不过就是可以打一打,并没有胜算,但也不会输。”朱英说道,“不过以我看来,此仗若在中原打,六十万可以一战,但如果在淮河一带打,六十万肯定不够。”
淮河一带水系发达,河流密布,地形复杂,楚军在本土作战,占据了绝对优势,秦军胜算不大。
“如果以骑军为主力呢?”宝鼎问道,“假如我带十万到十五万骑军到中原参战,胜算有多大?”
赵高和朱英互相看看,眼里不约而同地掠过一丝惊栗。十万到十五万骑军?李牧在河北两次击败秦军就是靠代北骑军的强悍战斗力,假如武烈侯也带着这样一支精锐骑军进入中原作战,必定挡者披靡,无坚不摧。
武烈侯想干什么?公开与咸阳正面抗衡?以武力威胁咸阳,继而力保熊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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